我是研究“阿富汗”的,也是研究“西游记”的

″塔利班″″恐怖主义″″难民″这些词语频繁占据着新闻的热点,也逐渐沉淀为描绘阿富汗的框架,在公众的记忆之中,我们似乎难以寻觅到关于这个国家历史文明的踪迹。从人类文明方向展开对阿富汗的观察,我们在想象的历史坐标中叙写了一个怎样的阿富汗?是公元六世纪,东土大唐“玄奘”曾拜访过的宗教圣地,还是上世纪美苏冷战下的人文学科的学术奥运会中心?


为了研究被称为“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的阿富汗,邵学成从一件小小的青铜器开始,串联起了中国与阿富汗学术交流的缘分。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造就(ID:xingshu100),演讲:邵学成(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文字:曹威&余冰妤,校对:其奇,版面:魏婉莹,视频:金松&唐盼盼

提到阿富汗,所有人都会想到:恐怖主义、恐怖袭击、战争、暴力、饥荒。好像一个好的词语都没有。但是我今天要给大家讲什么呢?文明、文化、文物。

大家好,我是邵学成,来自敦煌研究院,主要研究丝绸之路的考古美术,尤其是阿富汗的考古美术。今天我给大家讲述一个不一样的阿富汗。我取的演讲标题可能比较好听一点——在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寻找中国。

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是哪里?就是阿富汗。好多人听到阿富汗,就会想到一个事件。是2001年,当时世界上最震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911事件。但是在911事件之前,塔利班就先炸毁了阿富汗的两座巴米扬的大佛像。

2001年,我才16岁,当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利班会毁掉两个佛像之后,再去毁掉现代文明。

这个就是当时被塔利班炸毁的巴米扬大佛。在当时,是世界上最高的一座佛像,大概有55米高。大家想一想站在下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这样一座大佛,当时被毁了之后,好多人非常悲哀地认为阿富汗的文物被毁了。它没有什么历史的见证了,也没有什么宏伟古迹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呢?

提到阿富汗,有一个词语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你也可以称它为我们“最遥远的友邻”

阿富汗的文明是一个山地文明,崇山峻岭绵延,交通不便,但也因为这个地理条件,大量的原始古代文化得以保留。这在给后来的研究造成很多阻碍的同时,也提供了很多机会。

我们可以看一下,这是阿富汗的地图,阿富汗毫无疑问是中国的西大门。这个西大门大家可以看到,你从中国沿着丝绸之路出去,第一站就是阿富汗。可是这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所有人提到阿富汗,永远感觉那么遥远。

甚至我母亲也在跟我开玩笑说,傻儿子你每天在研究什么呢?然后我就说,我研究的是“西游记”。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大家可以想一想,我如果告诉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家人,我是研究阿富汗的,那他们肯定说“stop, stop”,你不要去了。

所以长期以来,我也不敢告诉大家,我是研究阿富汗的。我读书时,很多时候都是一个沉默的状态。

2016年的时候,我博士毕业。当时我很想去那个地方考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我博士毕业也没有去过一次阿富汗。在2017年的时候,事情才出现了转机:就是这个金光灿灿的皇冠,当时故宫办了一场展览——阿富汗珍宝展。

那是2017年3月份,宝藏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这个皇冠刷屏了。大家没有想到,原来阿富汗有那么多的历史古迹,那么多亮瞎你双眼的黄金。可是对我来说,这个皇冠就像博士帽一样。为什么叫做博士帽呢?

因为研究阿富汗没有那么容易,即使我博士毕业也没有获得机会亲自去到阿富汗。除此之外,阿富汗这个国家也没有自己的文字,也没有自己的官方文献记载但是一般来说,如果你研究中国历史,基本上对应《二十四史》,什么朝代发生哪些事情,哪个皇帝、哪个妃子,都可以查得差不多。

但是阿富汗不是这样的,它一直用着周边国家的文字,一直用周边国家的文献来记述历史。阿富汗国家的历史构成,也是依靠了我们中国的文献。

我们古代的文献学、历史学,帮助阿富汗构建了这个国家的历史。比如说法国著名的考古学家伯希和,他也是在这些发现的文献当中,找到了关于阿富汗的记载,从而构建了一个历史地理概念。

阿富汗就这样慢慢地发展,它是1922年建国。到了上个世纪的时候,东西方冷战。在美苏争霸的背景下,除了科技、武器竞争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人文科学的竞争。如果回顾上个世纪学术史,你会发现,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大学,全都在研究阿富汗,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一个东西方文明的结合点,你从这里可以看到西方的文明,也可以看到东方的文明。当时阿富汗的研究也被称为学术界的奥运会。究竟谁能夺得金牌,大家都没有胜算。所有的国家,都派出了最精锐的科研力量去研究阿富汗。

但是在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达到了当时冷战的最高潮。一个国家就从此陷入了战乱,大概有20多年的时间。

这是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当时的一张照片。我们可以想到中国一句古语,倾巢之下必无完卵。一个国家博物馆都成这样了,那里面的文物呢?好像也不会得到太好的保障。

直到2001年的时候,阿富汗终于恢复了和平,重新建国了。当它的国旗升起时,意味着这个国家重生了。可是重生的不止是一个政体的重生,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领导机构的重生,更重要的是文化的重生。

所以我们再把目光聚焦在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时候,我们发现有好多故事,有好多可以激励人的东西。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延续,是要靠文明的延续,是要靠文化的延续来维持民心的。这个国家,经历三十年的战争,一代人就跨掉了。他们每天面临的是生存和死亡,怎么会有精力想一想其他的事情呢?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些事情,让这个在文化复兴、文化重建中的阿富汗能获得自信呢?

于是这个时候,原来的考古学家、学者们就决定,要把原来阿富汗的文物全部整理出来。通过文明展览的形式,在全世界巡展。让大家看到一个辉煌文明的阿富汗,而不是一个战乱的阿富汗,便有了我们前面看到的金光闪闪的皇冠。

从2006年起,阿富汗的文物开始在世界巡展。当然,普通的老百姓、普通的观众去看了展览,觉得太好看了。可是对我们科研人员来说,这又是一场看不见的竞争。

当展览进入中国的时候,它唤起了媒体的关注、唤起了在座各位的关注、也唤起了很多科研机构的关注。我知道宣传阿富汗的机会来了,我的机会可能也来了。

跟很多学者的关注点不同,我今天要跟大家介绍的是一个遗址。这个遗址是跟我们中国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遗址,也是这批展览文物出土的遗址,它叫做贝格拉姆

贝格拉姆是现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旁边的一个遗址,这个遗址是代表着东西方文明交汇的一个最杰出的例证。同时它也是发掘最早的遗址,上个世纪30年代就被发掘了。这两个珍宝室出土了300多件代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文物,特别特别重要。

这就是当时发现珍宝的两个房间,是1937年考古队员不经意之间挖开的一个房间,打开一看,哇,里面全是宝藏。青铜器、玻璃器全都有,有来自埃及地区的,还有一些包括雅典娜像在内的石膏模型。

当时大量精美文物出现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上个世纪最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是贝格拉姆。

你说它是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肯定少不了我们中国的。当时我就开始对照这批文物,我想,既然这里出土了中国的文物,那中国的文物跟其他的文物有什么关联呢?

于是我就开始对照,找这些文物的出土地点,看看它们的组合类型,有没有什么可以解读的地方,我找来找去,发现一件青铜器竟然在考古图册上找不到它。

我当时很怀疑,为什么找不到这个青铜器呢?因为这批文物是在2005年的时候,从喀布尔博物馆运到了法国吉美博物馆,当时法国的学者帮助他们整理了这些东西,因为最早的考古学家也是来自法国的。我对照的时候发现,有一件是可以找到的,而另一件却遗失了。

在所有关于贝格拉姆的考古报告中,都找不到这一件青铜器,我也问了法国的吉美博物馆,他们说当时有过整理,但是关于那件青铜器,却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想,这批文物从发掘到现在80多年了,2006年开始全世界巡展,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后来,我获得了点交文物的机会,可以去近距离观察这些文物,我希望在观察文物的时候能够发现更多的信息。

我找到了这件文物所有的点交档案,却发现在最初的时候,法国吉美博物馆收录这件文物时写得很清楚:这件文物的来源并不清晰。那就奇怪了,我们老说这批展品来自贝格拉姆,那是不是唯独这件文物来自其他地区,却混入了这批展品当中呢?

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研究它,但在研究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令我更惊喜的东西:当时发掘这批文物的考古学家,在80多年前他们就全都来过中国。而且令人惊喜的是,80多年前他们去故宫的时候,就说希望中法两个国家能够合作,一起在故宫办一场阿富汗的珍宝展。

真的没有想到,80多年后,这个梦想居然实现了。于是我就经常讲这个故事,我说这个关于阿富汗的展览,80年前就有了,而不是现在才有。好多人就说你不要搞笑了,我说是真的!当时的报纸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考古学家特别伟大,他们不仅能拿起洛阳铲去挖,而且还能扛起枪去打。

在抗击纳粹的时候,他们全都回国参军作战。所以这是一批英雄的考古学家。但也正是因为他们参与了抗击纳粹,早早地在战场上罹难了。

那他们的考古报告是谁整理的呢?是后来他们的同事,所以肯定是在后面的整理过程中出现了一些纰漏。于是我就找呀找,终于在其他的考古报告中,找到了这件文物的出处。原来这件文物不是来自贝格拉姆的那个密室,而是在旁边的一个市场中发掘出来的。

在战乱中,人们为了转移文物、为了保护文物,就把好多文物都混在一起,后面再去整理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它原来的位置,做展览时也没有核查它原来的考古报告。

当时我就想,我是不是中大奖了呀,那么多世界著名的学者、研究人员,都研究过,为什么我可以找到?我当时也有点不自信,难道是上天真的垂青我这个青年人吗?

这就是它的考古报告。

好多人就说,你不就是找到了一件文物吗,你有什么好骄傲的?我的确很骄傲。因为在考古学上讲,一个东西出土于一个地层,就代表着这个地层的历史信息。它的出土环境联系到当时这个地层中有没有进行过其他的人类活动。找到了一件文物,就相当于发掘了一个历史年代。

于是我非常开心,我们就在中国出版的阿富汗图录上,第一次更正了这个错误。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也因为这次经历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当时联合国还邀请我去阿富汗访问,我也终于获得了第一次亲自去阿富汗的机会。后来在2018年的时候,我抱着好多本图录,去了东京参加巴米扬大佛重建会。

到了那个地方我遇到一个专家,就送他一本。我说,看吧,我们更正了一个错误。他们好多老专家都没有想到,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纰漏,被中国年轻人发现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宣传出去,你们不要以为我们起步晚,不要以为我们只是一个垫脚的小石头,我们也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

到这里,研究是没有终点的,故事也还没有结束。老专家们问年轻人,你哪来的自信?我说我的自信来自于一个中国的和尚,叫作玄奘。

我们所谓的西游记的正统文本是《大唐西域记》,是唐代的玄奘和尚写的,后来到明清的时候才变成了一个小说,叫作《西游记》。我说你们认为巴米扬大佛需要重建、需要修复,但读中国的文献我发现,我们的玄奘和尚在公元6世纪初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个地方帮助阿富汗人修建佛寺了。

因为资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的,当时我们玄奘到达巴米扬地区的时候,他发现当地的寺院破败了,于是他就想作为一个出家人,一个有宗教情怀的人,一定要修一修,那是中国古代很传统的理念。

大家不要认为现在的文物保护理念、文物修复理念是来源于西方博物馆体系,来源于西方学者。中国古代的求法僧人也是蛮善良的,人家不仅取经,一路上也做了很多好事。我的自信就来源于这些人。

我们现在重新审视这些文物。文物仅仅是文物吗?文物仅仅代表文化吗?文物仅仅代表文明吗?文物对于我们现代社会,能够起到哪些作用?我们纵观整个历史,会发现好多文物都有独特的含义。

好多人说文明属于全世界、文物也属于全世界,你现在这样想的话,的确是可以想通的。甚至我可以告诉大家,贝格拉姆地区,就是我提到这个宝藏地区,后来也成了中国的都督府。阿富汗研究也是中国古代史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汉唐美术史研究的一部分。

玄奘有一个精神,一直鼓舞着我。他当年从敦煌出发,去印度取经的时候他立过一个誓言:宁向西天一步死,绝不东归半步生。在敦煌发的誓言玄奘的确做到了,他在印度学成才归来。

玄奘的精神一直鼓舞着我。后来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他们也要去做这个事情,于是敦煌研究院在2018年3月份的时候,代表中国终于派出了第一个科考队去巴米扬。我们这支团队进去干嘛呢?我们要先帮助他们培养修复人才,先帮他们做文物保护,保护好了才可能进一步做其他的工作。

因为保护文化遗产,更多的还是要依靠当地人,所以我们也非常想为当地人做一些事情,为当地年轻人做些事情。其中,巴米扬的管理员阿巴斯就成了我们的第一个邀请来中国学习的人。

阿巴斯是个孤儿,他的父亲在守护巴米扬大佛时被塔利班极端组织杀害了。2018年9月的时候,阿巴斯终于来到了中国敦煌学习。世界上两个最著名石窟的人就此走到了一起,敦煌第一次迎来了巴米扬的人,巴米扬也迎来了我们敦煌的人。

文明的交流就是这样,可能你走出的每一步都非常难,但是我们走成了。这就是我的故事,让我总结我也总结不起来,大家知道我才那么年轻,30多岁不应该总结,也不应该画个句号,只能画个逗号。

丝绸之路的的研究,还要靠大家一直往前走,应该感恩好多人,那好多的感谢就在我的一个鞠躬里了,好不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造就(ID:xingshu100)演讲:邵学成(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文字:曹威&余冰妤,校对:其奇,版面:魏婉莹,视频:金松&唐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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