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十年禁渔:渔民全部上岸,然后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常誉中、王晓萱、薛敬文,原文标题:《新深度|长江十年禁渔:渔民全部上岸,然后呢?》,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清晨五点,南京八卦洲天刚擦亮。长江边的林地还没苏醒,江面上几艘货轮慢悠悠地行驶,偶尔一两声汽笛会惊起岸边的飞鸟。

陶学有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次巡逻。巡逻的地点就在长江八卦洲沿岸,三公里的路程,陶学有每天要往返六七趟。巡逻不是走一遍这么简单,陶学有往往要在岸边的芦苇丛旁静静等待,“蹲守”前来钓鱼的人。如果蹲到了,陶学有会上前不厌其烦地告诉对方,现在是“十年禁捕期”,赶紧收拾渔具别钓啦。

巡逻中的陶学有

陶学有是一名“护渔员”。但在此之前,他是个渔民。2020年1月1日起,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开始实施,并于2021年1月1日正式执行。农业农村部今年二月公布的数据显示,这场涉及全长江的禁渔行动共计退捕上岸渔船11.1万艘,涉及渔民23.1万人,陶学有便是其中之一。八卦洲有四户渔民,只有陶学有一直以捕鱼为生。禁渔后没有了工作,家里也无田可种,他就在栖霞区农业局的安排下成为了一名护渔员。

陶学有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捕鱼,至今已有三十多年。那些凌晨两点就起,捕完鱼坐轮渡过江赶去燕子矶、太平村卖鱼的日子他还历历在目。二十年前,陶学有曾捕到过五六十斤重的鱤鱼,后来捕捞上来的鱤鱼越来越小,到近十年鱤鱼几乎都消失了。“水利资源枯竭了,生态不平衡了,禁渔是应该的。”陶学有说。

但是,对于“十年禁渔”计划,陶学有也有自己的疑惑。虽然十年禁渔才实施一年半,但陶学有家门口与长江相连的水塘里,“鱼已经多得不得了了”。陶学有凭经验判断,大概只需三四年,长江里所有的鱼就都成年了,到了鱼类的繁殖期,鱼就多了。十年禁渔令发布前,八卦洲每年从3月1日到6月30日的这四个月是禁捕期。而如今,禁捕期从四个月变成了十年——“有点太过分了”,陶学有说。

对于陶学有来说,“十年禁渔”更像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任务。即使作为护渔员,有一些问题他还是捉摸不透:禁渔十年,时间会不会太长?这个“渔”,是不是非禁不可?

1. 为什么是十年?

2019年1月6日,农业农村部、财政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联合发布了《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方案》明确,从2020年开始,长江将全面进入十年休养生息期。

在八卦洲,随处可见“禁渔”的公告牌

为什么是“十年”?这个数字并非空穴来风。

为了保护水生生物资源,早在2003年,中国就已经对长江流域十个省(市)全面实行禁渔期制度。葛洲坝以上水域每年2月1日至4月30日、葛洲坝以下水域每年4月1日至6月30日,禁止所有捕捞作业。2016年,原农业部调整长江禁渔期制度,扩大禁渔范围,统一和延长了禁渔时间,禁渔期为每年3月1日至6月30日。

然而,每年四个月的禁渔制度“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长江渔业资源急剧衰退的大趋势”,全国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分会会长李彦亮在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以青、草、鲢、鳙“四大家鱼”为例,它们通常生长四年才性成熟。连续禁渔十年,让这些鱼类有二到三个世代的繁衍,种群数量才能显著增加。因此,亟须实行更大范围、更长时间的全面禁渔,给长江水生生物留出更多休养生息的空间和时间。

实际上,这样的呼声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2006年,鱼类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开始呼吁长江流域全面禁捕十年。2012年,中国科学院院士赵进东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在全国两会期间提交了呼吁长江流域十年禁渔的提案,长江禁渔工作开始萌芽。

相应的,国家也日益重视长江生态环境的保护。在全国性的十年禁渔开始前,农业农村部已经发布一系列文件,旨在有效恢复水生生物资源,促进水域生态环境修复。2016年1月,在重庆召开的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进一步促成长江治理由开发转向生态保护。

2018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明确主要目标是:2020年,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现常年禁捕;2035年,长江流域生态环境明显改善,水生生物栖息地生境得到全面保护,水生生物资源显著增长,水域生态功能有效恢复。

2. “长江无鱼”

可以发现,国家正在逐年推进发布“禁渔”的相关政策。为什么一定要禁渔呢?“长江无鱼”的现状是一大原因。

“长江无鱼”首先体现在经济鱼类的匮乏上。陶学有印象中渐渐消失的鱤鱼就属于经济鱼类。根据长江流域渔业资源管委会向《南方都市报》提供的资料,1954年长江流域渔业捕获量为43万吨,1955至1971年,年均捕捞产量26万吨,其后便持续下降。到1980年代,鱼产量年均波动在20万吨左右,1990年代鱼产量约为80年代的一半。而到2011年,长江捕捞量已经不足10万吨,仅占当年中国水产品总量的约17.85%。

除了经济鱼类,长江中还生活着长江江豚﹑中华鲟﹑白鲟等家喻户晓的旗舰物种,即地区生态维护的代表物种,它们位于长江流域食物链的顶层。南京大学环境学院环境科学与工程专业2019级博士生钟文军表示,“旗舰物种的数量多寡直接反映了长江生态系统的健康程度。”

然而,这些物种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2000年至2017年《长江三峡工程生态与环境监测公报》的监测结果表明,中华鲟产卵前后平均繁殖群体数量正在下降,白鱀豚仅在2000年和2002年有过观测记录,白鲟则连续17年的观测记录为0。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2019年发布的《长江流域水生生物资源及生境状况公报》显示,2019年长江流域仍未监测到白鲟、白鱀豚,同时也未监测到中华鲟的产卵活动。

钟文军介绍说,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对不同濒危物种的评价等级,白鲟和白鱀豚已在长江功能性灭绝;中华鲟已成为极危物种。“种种数据显示,长江鱼类的遗传多样性进入了快速衰退期。”

3. “为什么只针对咱们捕鱼呢”

长江渔业禁捕政策出台是长江生物多样性变化的一个重要节点。钟文军认为,在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中,“长江生态环境问题的修复和治理将为长江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助添一臂之力。” 

生物多样性的降低将会直接影响人类的日常生活。钟文军解释道,“生物多样性既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根本和基础,又反映了许多作用于不同时空尺度上的生态的、进化的和人类起源的过程。”简单地说,作为联系生物与人类福祉的重要纽带,生态系统功能必然受到生物多样性变化的影响,进而影响人类从生态系统获得产品服务的质与量,包括供给服务(如提供食物和水)、调节服务(如控制洪水和疾病)、文化服务(如精神、娱乐和文化收益)以及支持服务(如维持地球生命生存环境的养分循环)

从与人类直接相关的供给服务的角度来看,如果“长江无鱼”,最显著的后果是“无鱼可吃”。中科院院士曹文宣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解释,鱼类在人工养殖时,必须不断补充野生的鱼卵资源进行繁殖饲养,而长江鱼是“四大家鱼”不可或缺的基因库,“如果不保护好鱼类基因库,将来我们就真的会面临无鱼可吃的局面。”

不过,过度捕捞并非导致长江无鱼的唯一原因。陶学有就有过疑问:“咱们建大坝,底下的鱼上不去,上面的鱼下不来,就把鱼游动的路线堵着了,不也会影响鱼的生存吗?为什么只针对咱们捕鱼呢?”

陶学有的第一个疑问有来自科学界的佐证。实际上,闸坝的修建、长江水域环境污染、航道运输、岸线资源的开发等,都会在不同程度上破坏长江鱼类原有的生态系统。例如,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谢平在2017年的研究表明,水利工程对长江干支流豚类和一些珍稀濒危鱼类生存的打击是毁灭性的。1950年左右开始的江湖交汇处节制闸的建设再加上过度捕捞,导致了白鱀豚和江豚的衰亡,而葛洲坝的建设导致了三种鲟鱼、胭脂鱼的衰亡。长江流域的特有鱼类主要分布在上游水系,它们基本都是适应激流环境的种类,有些还要进行迁徙。而已建成的数以万计的闸坝对许多鱼类栖息的水文环境带来了不可逆转的巨大改变,阻断了不少鱼类的迁徙通道。在这种情况下,很多鱼类的栖息地被片段化,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

但是,陶学有所认为的长江生态治理“只针对捕鱼的”,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事实上,与长江禁捕一样,污染治理、采砂管理和航道规划等等工程也被提上了长江大保护的议程。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中提到,要“强化源头防控”,“增强水电、航道、港口、采砂、取水、排污、岸线利用等各类规划的协同性,加强对水域开发利用的规范管理”,充分体现了治理长江“多管齐下”的战略部署。

然而,与长江禁渔相比,综合治理面临着成本更高、建设周期更长的难题。

以污染治理为例,从2006年“十一五”规划开始,国家就已在全国各地推行主要污染物总量减排工作,力图减少化学需氧量(COD)和二氧化硫(SO2)的排放量。但直到2017年,针对长江流域的《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保护规划》推出,“化工围江”的污染状况才逐渐得到重视。

“我国关于化工产业的诸多规划,都把长江当成了一个排污通道。”南京大学环境学院教授、“生态毒理和环境健康”研究团队负责人张效伟教授介绍道,“生产化学品的工厂具有危险性,容易爆炸和泄露。所以二三十年前人们就把工厂建在江边,一旦泄露,‘哗——’,长江的水流就把它冲走了。”

依托长江,无数化工产业蓬勃发展,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国家统计局2015年的数据,长江经济带规模以上化工企业数量12158家,占全国46%;化工行业产值47260亿元,占全国41%。长江化工产业体量如此巨大,废水排放总量更占据全国40%以上。根据环境保护部、国家发展改革委、水利部2017年联合印发的《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保护规划》,长江经济带单位面积化学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挥发性有机物排放强度是全国平均水平 1.5至 2.0倍。

想在规模如此巨大的长江经济带全面推行污染减排措施,难度可想而知。早在十年前,暨南大学产业经济研究院的教授周权雄就在一篇论文中指出:“企业污染减排行为不仅普遍投入资金大,建设周期长,而且排污设施安装完毕之后运行费用也很高。”企业短期内没有从减排得到收益,“却要承担减排带来的更大的短期边际成本”,对于企业发展显然是不利的。

陶学有提到的“修建堤坝”,在治理长江生态时也是一道难题。早在2013年,时任长江流域渔业资源管委会办公室主任赵依民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就表示:“我们改变不了电站大坝的建设,只能呼吁长江十年禁渔。”所有大型水电工程的规划和建设,虽然按照我国渔业法规定,要向渔业部门征询意见,但所谓的“意见”并不具备强制力。“在水利部、交通部以及大型水电集团面前,地方渔政部门、长渔委显得很弱势。”赵依民无奈地说。

与此相比,长江禁捕的执行阻力要小得多,对生产行业的影响也更小。很多人担心十年禁渔会对我国渔业生产造成毁灭性打击,但实际上,禁捕对渔业造成的影响甚微。农业农村部副部长于康震在回答记者提问时称,2017年“长江干流捕捞产量不足10万吨,只占全国淡水水产品总量的0.32%。长江野生鱼类资源在中国渔业产量中的比重微乎其微,长江禁捕影响不大”。

执行阻力小、影响程度弱,长江禁捕因此成为长江治理中必不可少的关键一环。当然,长江水生生态多样性保护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想要彻底恢复长江生态环境,还需环境污染治理、老旧堤坝拆除、航道运输管控、资源开发监督等等方面形成综合治理的合力。“十年禁渔”,只是其中的一步。

4. 长江禁捕初见成效

“长江面临着两个危机,一是长江里面的污染物越来越多,二是生物多样性在下降。”张效伟说。但生物多样性的下降却恰恰是最容易为人所忽略的,因为“我们根本看不到长江底下有哪些鱼,对这一块的认知也是空白的。这代表了人类对环境的认识的一个盲点。”

从2018年起,张效伟就带领着博士生,采用环境DNA技术手段监测长江鱼类及其他水生动物的生物多样性。这个项目能够检测出长江水生物种数目,从而直观地展示长江物种的丰富程度,为长江生态治理效果提供可供衡量和对比的数据。

钟文军是这个项目今年的学生负责人,每个月的20号左右,他和研究团队的同伴们都航行在长江南京段的江面上。

他们的测量船叫“南京水文局长江水文220号”,船舱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实验器材,如漏斗、采样瓶、滤膜、负压过滤仪等等,留给人的空间其实并不多,因此每次航行只能承载4-5人。

钟文军的团队在长江南京段采样

采样的工作格外艰辛。

舷窗外,一个研究人员专门把从江水深处采集的水样接到采样瓶内,然后由舷窗内的人用漏斗灌进过滤瓶中过滤。最终,研究团队带回南京的就是一张张富含生物eDNA的滤膜。

所谓eDNA,字面意义是指环境DNA,实际上就是小型生物个体和大型生物掉落的残渣。钟文军说:“从滤膜中可以提取到DNA相关的物质,有细菌、真菌等微生物,以及一些底栖动物和浮游动物,当然还有鱼。”由于水生生物生活区域不同,水的上、中、下层,从左到右的样本也存在差异性,因此研究团队会在长江每一处采样点的横断面收集9个点位的样本。

他们每个月都会在长江的南京段重复这样一套采样流程。除此之外,每三个月,研究团队还会完整地收集一遍自长江江苏段到上海市的长江入海口的生物数据。每个月要处理的样本数,有将近300个。

这些样本都被带到了南京大学环境科学学院的实验室。经过溶解沉淀、消毒、离心等操作,水样里的eDNA被提取出来,并将其放大处理。得到扩增后的DNA片段,就可以测量DNA的序列数,得到背后蕴藏的物种信息了。

钟文军(左)在实验室对样本处理分析

“从长江环境监测的数据来看,实施渔业禁捕政策以来,鱼类的丰富度大大提高了。” 钟文军说。如果对比2018年的监测数据可以发现,2018年长江江苏段共检出鱼类46种,到了2021年,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71种,鱼类丰富度提高了54%,还检测出了2018年未检测出的鲀形目鱼类。河海洄游鱼类、溯河洄游鱼类、纯淡水洄游鱼类物种数则分别增加了33%、33%和60%,和2018年相比洄游鱼类物种丰富度有显著的增长。

陶学有并不知道,这些专业的研究、数据、理论会与自己的工作息息相关。相比于思考“十年大计”,陶学有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一天六七次的值班打卡,及时制止江边钓鱼的老大爷,或者思索如何多赚些钱——相较捕鱼时一年少则五六万多则七八万的收入,尽管政府有相关补偿,但护渔员一个月2000元的工资还是令陶学有的生活有些拮据。

陶学有家门口还停着一条小渔船。十年禁渔令发布后,相关部门收走了捕捞证和家里的渔具,只剩下这条小船能作为陶学有曾经捕鱼为生的证据。如今小船许久不用,船体里积攒的雨水泛着莹莹的绿意,似是在静静等待多年后重新回到江上,渔舟唱晚里喜迎鱼虾满仓。

陶学有家门前的渔船

参考资料

1.《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

http://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19-10/22/content_5443367.htm

2.《我国首次实行长江禁渔期制度成效明显》

http://news.sina.com.cn/c/2004-01-11/18511560283s.shtml

3.《保护长江水生生物资源 禁渔为何一禁就是10年?》

http://www.yyj.moa.gov.cn/gzdt/201910/t20191029_6330735.htm

4.《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

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8-10/15/content_5330882.htm

5.《长江已到“无鱼”等级禁渔迫在眉睫》

http://www.yyj.moa.gov.cn/gzdt/201910/t20191016_6330026.htm

6.《长渔委及专家:挡不住水电站 只能盼十年禁渔》

http://news.sohu.com/20130904/n385808592.shtml

7.《长江三峡工程生态与环境监测公报》

http://www.cnemc.cn/jcbg/zjsxgcstyhjjcbg/

8.《长江流域水生生物资源及生境状况公报(2019年)》

http://www.cjyzbgs.moa.gov.cn/tzgg/202102/t20210204_6361213.htm

9.《长江无鱼之困:再不保护“四大家鱼”基因库,中国人将无鱼可吃》

https://mp.weixin.qq.com/s/0tR7UQ2tQ2UebFTXWslZBg

10. 谢平.长江的生物多样性危机——水利工程是祸首,酷渔乱捕是帮凶[J].湖泊科学,2017,29(06):1279-1299.

11.《“十一五”期间全国主要污染物排放总量控制计划》

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6/content_394866.htm

12.《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保护规划》

https://www.sohu.com/a/159562425_805155

13.周权雄.政府干预、共同代理与企业污染减排激励——基于二氧化硫排放量省际面板数据的实证检验[J].南开经济研究,2009(04):109-130.

14.《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六大举措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2020年重点水域实现常年禁捕》

http://www.gov.cn/zhengce/2018-10/18/content_5331925.htm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常誉中、王晓萱、薛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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