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教练:我们不是PUA,是想教你怎么活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女孩(ID:biedegirls),作者:Siqi,编辑:赵四、madi,原文标题:《生命教练:有一种职业是教你怎么活着》,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众所周知,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既然是第一次,就有很多不明白。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你扪心自问:“谁来教教我到底该怎么活?”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当代社会给你提供了别的选项:你可以花钱请一位教练指导你的生活。TA 会听你倾诉,帮你成长,直面当下,解决问题。跟心理咨询总盯着你的原生家庭不一样,教练着眼于你实际的困境,比如 “我怎么这么累还没赚到钱” —— 谁能拒绝拥有一位这样的教练呢?

我们的作者 Siqi 找到一位叫 Jess 的 “生命教练”,跟她聊了聊这个职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她们聊到最后,我相信你会与我一样心中涌出孤独感:无论是烟草、酒精、打坐、音乐节、结婚,还是八百块一小时的心理咨询、树洞、交友软件、春晚,人在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地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寻找另一个人类,请 TA 感受你的感受。

以下为正文:

“我现在感到有一点紧张”……

“我看到你把腿盘了起来”……

“我听到你叹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在名为一种 “Circling” 的团体游戏中会出现的句子。

大约20年前,咨询师 Guy Sengstock 和他的朋友们在美国火人节上无意间创造出了 “Circling”,它被定义为一种 “关系中的冥想”,参与者专注于此时此刻,不加评判地表达自己的身体感受、情绪、想法,并从他人眼中看见自己 —— 听起来很有时下流行的 “疗愈” 那味儿了。 在真正体验之前,你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群人要围在一起,不聊天,只说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话。

因为接触 “Circling” 的关系,我了解到 “教练”(Coach)这个职业。“Circling” 强调对此时此刻的觉知,如果你更着眼于未来,想面对生活里存在的具体问题,可以请教练来作长期的 “Coaching”。至于到底怎么个 “Coaching” 法,众说纷纭。有的人说这是 “由专人教授他们采取行动的步骤和实现目标的方法”,也就是说教练会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但又有人说,教练不会直接给出 “应该如何” 的指导,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告诉你你该怎么做。自始至终,我都没在网上找到一个靠谱的解释。

直到前段时间, LEGACY 事件爆出。就这样,“Coaching” 小小地出了圈,并且跟 “PUA” 式洗脑挂上了钩。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 Jess,一位正在从事 “Coaching” 行业的教练。更具体地说,她是一位 “生命教练” (life coach)

她给我的答案是:“用一万个字描述一个苹果,也不如吃一口苹果来得直接。” 作为一个吃过苹果并开始教别人吃苹果的人,Jess 想跟我们讲讲 “教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别的女孩:作为一名教练,你对前段时间爆出来的 LEGACY 事件怎么看? 

Jess:我最近看了很多关于 LEGACY 这个机构的报道,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很震惊的。

我也会有一种冲动,想区分出我和他们。不过后来我猜,在不了解 “教练” 的人看来,其实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我没必要非把自己摘出来。我以前甚至特别不愿意用中文的 “教练” 这个词,觉得低级,一直是以 “咨询” 代替。不过现在我也在想,如果一直避讳,其实会导致大家对这件事的污名化更严重。现在我还挺愿意光明正大地说我是个 “教练”。 

教练中比较常见的领域是生命教练(life coach)和职业教练(business coach),我自己主要是做 life coach,有时也会结合一些 business 的部分,因为我也算是一个创业者。除了这两种以外,还有亲密关系教练、家庭关系教练等等。我现在的来访者,大多是通过播客和社群知道我的。

你是怎么接触到这一行的?

我生活在荷兰,在这边找教练其实是很普遍、很平常的一件事,但我以前也对这种形式有偏见,觉得肯定是个类似于传销的组织,随便弄点成功学培训。直到有段时间我自己的心理和身体上遇到了很多问题,就开始看咨询师,比如认知行为、精神分析等等各种流派,也尝试了很多替代性疗法和非主流的心理学流派,其中比较有效的是体感疗法(somatic experiencing)。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了两个让我非常受益的教练,她们都是 Circling 社群的创始人,一个在欧洲,一个在美国。

我当时想从她们那里得到一些特别具体的指导,比如我觉得自己做事已经累到爆了,却没挣到什么钱,心里就特别紧张。在那天的一个小时里,我的教练没有直接告诉我怎样才能不累,而是让我把这一两周里我所有在做的事情列出来,感受一下。

我列了两大张纸,有点被震撼到了。我发现我有很多内在的抗拒,和我真正要做的事情并不直接相关。比如有的东西我不敢放下,有的人不想得罪。然后我就自然而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教练并不是比别人更明智、阅历更丰富的人。就像足球教练的体能和技术不见得比队员更好,但是他可以提供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给你一些点拨。打个比方,就像我们自己照镜子照不到后脑勺一样,教练可以帮我们看到一些视觉盲点。教练自己也会有自己的问题,所以他们也会去找其他教练 “照镜子”,就像医生也会去找其他医生看病,按摩师也会找其他人帮自己按摩。那被按摩的人会成为按摩师吗?当然,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怎么成为一名教练呢?

很多人觉得成为教练要花很多钱,要一层层地考级、考证。但我觉得,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有很强的敏锐度和共情能力,那你利用网上很多免费的、低价的资料,就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教练。不过也正是因为没有一个特别核心的、专业的认证,教练行业里会有点鱼龙混杂。比如有些机构,就专门想要吸引那种想要把自己 “击碎” 的人,让他们对这种模式上瘾。

我怎么判断这个教练靠不靠谱呢?

经常有人问我怎么挑选教练和咨询师,我的答案特别简单:先看看他们的资料,如果整体上是靠谱的,那就看脸,不夸张。找到一个让你觉得看上去慈眉善目、可以信任的人,接下来,可以去上一次免费的体验课。体验课上不要忽略掉自己内心那些最最微小的、抗拒的声音,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我本人会倾向于认为,不要太多去考虑资质,或者是这个人是否学了各种方法。你的声音有没有被听到是最重要的。


假如这个教练骂我,告诉我这是 “摧毁然后重建”,这也是 coaching 的一部分吗?

辱骂是不是一种教练技术,我是觉得一切都是要看情景的。

我们在做 Circling 和教练的过程中,都很重视一个词,叫 “context setting”,在中文里我称为 “搭建容器” 或者 “设置安全空间”。在网传的那个情景下,几个人指着鼻子骂一个人,并不是出于爱或者对对方的支持,最终传递也是恐惧或者羞辱,所以就不是一个安全的的 “容器”。 

但在 Circling 中也有一种形式,叫 “精分通道圈”。设计 “精分圈” 的原因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其实都经常会有严厉的自我批评,比如会说 “你这辈子就不行了”、“没有人会爱你的”。那我们在这个圈中,让另外一个人来扮演这些声音,对你说出来,这样你可能就会觉得,它好像没有那么可怕,而且你也会有一个全新的视角,去重新和那些声音对话。

这个形式看起来也是在 “骂”,但带领者会很留意有没有人已经感到不安全了。我们是不提倡让人跳出舒适圈的,我们建议你可以在舒适圈的边缘,稍稍地向外试探一下,如果不舒服,就马上退回来。但这种环境比较无菌,当大家回到了真实生活中,别人很可能还是会对你恶语相向。比如有的人就是在 Circling 里练得特别好,回家一跟父母沟通,就被打回原形,所有学到的技巧都用不上了,创伤也都回来了。

所以,当我自己学习了一套新的语言,但爸妈不说这一套语言,那我们该怎么办?是带着一种傲慢跟他们说:“我学了一些高情商的东西,我现在会沟通了”?还是说去包容他们、理解他们,不强迫他们去做改变?我现在也没有一个特别好的方式,去帮助大家解决这个问题。

都是什么样的人来找你做教练呢?

我的很多个案,从社会意义上讲,他们大多都比我优秀,比如很多哈佛的、MIT 的学生,或者一些很成功的创业者。他们原本就对自己有很高标准的要求,但他们有一个共性就是,明明已经这么成功了,却依然不快乐,觉得自己不够好,内在有很多批评的声音。 

但是,如果你已经在疗愈上已经花了特别多的钱和精力,觉得非要把自己搞得特别好,那你也千万不要再去报更多课程、找更多教练了,这个时候你更需要的是休息。

要是他们的问题没得到解决怎么办?你会觉得挫败吗?

大部分的咨询师和教练,在刚开始从业的时候都会觉得,我一定要好好表现,要很惊艳,要让对方受到很多启发。好像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别人付给我的钱。甚至有的新手对一次教练过程不满意,就会想要退对方钱,或者额外送两次免费的。这背后其实是他们对自己评价太低、总是想要讨好的一个表现。

前面说过,来找我的人很多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如果我每次都展现最完美的那一面,反而会强化他们原有的思维模式。所以我就把我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让他们知道,我也会犯错误,会紧张,有时候你提一个问题过来,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松绑,让他们也不用每次都梳理得那么光鲜亮丽才去见人。

我是不相信有一个完人的。

找教练是不是挺贵的?

教练的水平是个特别主观的感受,费用的高低就会很令人困惑。我觉得,费用其实真的就是看教练想收多少。我曾看到过一个教练,收一万甚至十万美金一个月,还有一个教练一年只接一个客户,但这个客户要付他一百万美金。  

这就像是你很难说清,为什么一件小小的艺术品,明明原材料那么便宜,却可以卖到100万,大家其实并没有强买强卖。所以如果真的有人愿意付一百万请一个教练,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教练很特殊的地方。 

这种情况的确会导致只有极少数的精英才能支付得起教练服务,包括我现在的客户群体,自然而然地选择下来后,其实也是这类人。但是,比起这些精英,那些真正边缘的人,可能只能由社工提供服务;而很多社工自己,可能都正在生存线上挣扎。

每次想到这些,我心中的一部分,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但另外很有野心的那部分,又会觉得我是个创业者,一定不能贬低自己的价值。这两个声音至今都会打架,有时候我也会通过一个 “精分通道圈”,来让这两个声音暂时和解一下。但这样做对于结构性问题能有多大的帮助,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教练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生命教练” 就是在教大家怎么活吗?

其实站在教练或咨询师的角度上,并没有哪个问题是必须要被解决的,也有很多问题在教练过程中本身就是无法解决的。有的人如果比较质疑教练的作用的话,可能会问,为什么 “活着” 这件事还需要人教呢?人本来就各有各的活法,为什么不能向生命本身学习?

我最近也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经济条件,会让教练这种形式出现。我感觉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一方面非常想要独立,想靠自己的力量成功,另一方面,在疲惫的时候,又会很想躺平。所以在我的理解中,教练其实是人们的第三个选项,就是既不完全躺平,又不需要完全地依靠自己。

我们经常会触及到人性很底层的一些困惑,比如虚无,比如想要亲近又想独立的那种矛盾。对于这些我们人类共享的、无解的命题,我会直接跟我的个案一起进入一种无力感的状态。但是那种无力感,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是说,既然我们无法解决,那就不如就落在这里歇一会儿脚,如果有悲伤冒出来,我们就一起沉默,去体会这种感觉。

还有,我想说,我们真的不需要以求助为耻。虽然不完全依靠别人,但你还是可以稍稍地向某个人倾斜一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女孩(ID:biedegirls),作者:Siqi,编辑:赵四、ma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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