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二十多年,才学会跟自己的疤痕“共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哑铃,监制:苏惟楚,头图为在疤痕上纹身进行遮盖,来自:视觉中国


当人体遭受损伤之后,疤痕是创伤修复的必然产物。但疤痕也被视作“美丽的天敌之一”,那么,我们如何理解疤痕?

我们收到了哑铃的投稿,在二十多年前,两岁的她因为撞翻水壶,滚烫的开水从头淋下,整个左臂、左背部、左侧脖颈及右手腕被严重烫伤。修复后的疤痕伴随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她遭遇过异样的眼光、暴力,她予以还击。她也试图通过手术去淡化疤痕。

二十年后的今天,哑铃穿上了短袖,她原本想通过其他手段遮去淡化的疤痕,但最后,她还是打消了念头。“它记录了我的一段过往,见证了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我。”“我放过我自己了。”

两三岁的我说,“疼,别治了”

两岁那年,我在外婆家无意中撞翻了装满开水的提壶,滚烫的热水从头上浇下来,我的整个左臂、左背部、左侧脖颈及右手腕被严重烫伤。那年冬天很冷,我身上的棉袄都粘在皮肤组织上了。外婆没有任何医疗常识,生生把粘在我身上的棉袄扯掉,一瞬间皮肉分离,我的小臂与上胳膊发生了组织粘连。

更要命的是,外婆重男轻女,她认为我是个女孩子,烫成这样,“扔掉算了”。我的妈妈坚持把我送去医院治疗,二十多年后,我才得以写下这些文字给你们看。

上个世纪 90 年代,新疆的医疗水平很差,治疗的过程中,我出现了腹水。在我的肚子上,至今还有一个指节那么长的疤痕,妈妈说那是当时抽掉腹水的位置。

事实上,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但绝望感还残留在脑海里。我只记得很疼很疼很疼。妈妈说我是个早慧的孩子,很早学说话。那时,妈妈无助地守在病床前哭,我跟她说,“疼,别治了,让我死。”

小时候在四川做手术时拍摄

我的童年是在医院度过的。

儿时的回忆里,是针、手术、和胳膊上鼓起的一个个大包。这些包是手术的证明:一期手术在皮肤里埋下硅胶水袋。然后定期往里面注入生理盐水,随着硅胶水袋被撑大,我的皮肤也被撑开变多,鼓起一个包。等有了足够多的皮肤,我再进行第二期手术,医生取出硅胶水袋,切掉疤痕组织,再进行缝合。

因为我胳膊上的皮肤不够,这样的手术,我只能一次一次一次地做。

如果没有疤痕,我的人生会顺遂很多吧

整形医院的病床不会按照年龄来区分,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长大,没有朋友,也不会交朋友。

等我经历过一次次手术回到幼儿园,又因胳膊上的疤痕被同学们孤立。五六岁的孩子看见我胳膊上歪歪扭扭巨长的疤痕会害怕,这也很正常。但无心的伤害也是伤害,幼小的罪恶也恶。那些伤害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他们笑我是“左青龙右白虎”,每一次我出现时,同学们起哄、嘘我。我一度不敢去上学。

为此,我妈专门到学校找老师解释,希望老师把我的经历讲给同学们听,在妈妈和老师的共同努力下,我至少能继续读书了。

读小学后,我也陆续交到了一些朋友。但每天,我都在经历外界目光的炙烤,每一个陌生人都想问,我的手到底怎么了,那种好奇和恐惧的眼神一直围绕着我。

小时候在四川做手术时拍摄

因此,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疤,那时,我特别讨厌去游泳馆,也从不穿短袖。

五年级的下半年,我转校了,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疤痕介绍”。那时候的我已经有了一些爱美的意识,我不想解释,敢以疤痕戏弄我的人,我会不客气地回以颜色。随后,我也因此遭遇了校园霸凌,被全班男生围起来结结实实暴打。

回到家,我妈只会重复,“你这个样子,只有学习好才不会被大家嫌弃”。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如遭五雷轰顶。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样子才会这样不断招人打骂?就因为我是一个浑身爬满疤痕的胖子吗?我更讨厌自己的疤痕了,所以我连夏天的短袖校服都不肯单独穿,再热都要套上长袖校服外套。

无法否认的是,我的性格确确实实被疤痕影响了,我一直单身多少也跟这有点关系。有一个阶段,我不相信任何人对我的善意。对于每一注投向我的目光,我都觉得充斥着打量、嫌弃、嘲笑、厌恶的意味。

不止一次,我幻想过,如果两岁的我不曾被烫伤。我的人生应该是顺遂又快乐一生吧。每思及于此,我会打自己、咬自己。我很恨,但又有一种无力感 —— 似乎除了让自己疼,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手术哭泣的妹妹,不就是十几年前的我吗?

幸运的是,在大学期间,我遇到了我的室友们,她们让我明白,没有人介意我的疤痕,介意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自己。

2012 年,在北京读书的我陪同学去医院咨询整形的问题,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20 岁的我顺便咨询一下疤痕手术的事情。医生看着我的疤,说,“你这个真的值得做一下手术,因为疤痕的生长速度比皮肉要慢的,你五岁做的手术疤痕已经开始牵制你的肌肉了,不做手术放开一点压力,就要肌肉挛缩了。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我胳膊上的疤痕是歪歪扭扭的 S 形。因为这样的切口术后更不容易受压,过于平整的直线反而因为受力过大,容易发生增生。

在电话里,我跟爸妈商量手术的问题,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做!必须做!”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疤痕长在我身上,也长在了他们心里。从我被烫伤那一刻,他们的愧疚感就没有停过。这次手术或许也是他们的一次心理“解压”。

于是,我飞快地进入了一期手术,妈妈专门从新疆来北京陪我。同病房里,有两个 5 岁的患者,分别来自江苏和云南,她们的身上长满了黑痣。

我入院那天,正是江苏妹妹的手术日,她的奶奶在病房里等,她打量着我胳膊上的疤痕,说,“你这个疤不影响啊,我要是你就不做了!我们妹妹是没法不做啊,满手都是黑痣是要癌变的,没法不做这个手术。”

深夜,从麻醉中醒来的江苏妹妹哭闹得很厉害,一整片病区都睡不着,护士几次安抚她,但她还是扯着嗓子喊疼。那一瞬间,我想起我的小时候。此时此刻的她,不就是十几年前的我吗?我悄悄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她哭,我也哭。

这一次手术,让我的心灵解放了

一期手术结束后,经过几天的休养,进入到注射生理盐水的阶段。这个阶段最艰辛,因为硅胶水袋很是娇贵,不小心破了,就意味着手术白做了。每一周,我要从东五环到北京香山附近的八大处医院注射生理盐水,如果赶上通勤高峰,我身上的扩张器铁定被挤爆。

于是,每周六,我五点半起床,横穿整个北京城去医院注射生理盐水。

注射多少也是有讲究,一次注多了,皮肤很疼,注少了治疗周期就会被拉长。有时候,在皮肤里注射的“壶口”还会翻下去,扎针就很疼。还容易发生注不进去水的情况。为此,以往睡觉不老实,总会大翻身的我学会了整宿保持侧卧不动的睡姿,生怕压到硅胶水袋。

作者哑铃近照

在我接受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注射的时候,江苏妹妹正在做二期手术。因为她的整个手臂上都是黑痣,无法用手臂的皮肤做植皮手术,需要异处取皮。

医生取用了她肚皮的皮肤。为了增加皮瓣的成活率,一期手术是把她整个小臂缝在肚皮上,连同扩张器也埋在肚皮上。这意味着,整整一个月,江苏妹妹的手是和肚皮缝在一起的。

又过了一周,我再去注射生理盐水,江苏妹妹已经拆线了。主任在换药室给她拆线,喊奶奶去看。奶奶看后,走出来就哭。我走近一听,奶奶嘴里一直在重复,“白白的皮子,没有黑痣,白白的皮 !”

事实上,妹妹的脸上还有很多黑痣,另一个胳膊上也有,我不知道这样的手术她还要经历多少次,至少那一天,她们一家真的很快乐。

我的注射期持续了八个多月,这期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病患。有的人额头有疤,需要在头顶植入扩张器;头皮不够的,需要把额头和手臂缝在一起养皮瓣。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宝宝,他爸妈点牛粪时烧伤了他,整个手指都挛缩了。

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最复杂,小朋友长得快,手部的皮肤又薄,根本没地方埋扩张器,只能每 6 至 8 个月做一次手术,给手部释放压力,否则手指长期挛缩,就会失去功能。那段时间,我看到了很多人,也终于明白,客观来说,原来我的痛苦并不是这世间最大的痛苦。那我又凭什么痛到站不起来?

与其说,这次的除疤手术是一场肉体上的“改造”,我更愿称之为一次彻底的“心灵解放”。

这个世界上,没有让疤痕彻底消失的魔法

我做二期手术时,同病房来了一个小姐姐,希望处理掉手腕处的疤痕。即使医生说了很多次,在这个位置,扩张器不好埋,手术效果不会太好。她仍然坚持要做。

我们相处一天后,她告诉我,这一道道疤是当时自残留下的割腕伤痕,因为她谈了新男朋友,不希望对方发现自己这些“愚蠢的过往”,所以执意要做。

这个小姐姐似乎没有明白扩张器植皮手术的除疤原理是什么。下了手术台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对于没做过手术的人而言,术后当镇静麻药都退去后,真的太疼了。

还有一点很重要,替换掉她手腕几处伤痕的其实是另一条疤痕。太多人都不明白扩张器植皮手术的除疤原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见过太多人异想天开地认为,做了手术,疼过了,钱花了,术后就该一点疤都没有。但不是这样。

二期手术后在病床上的自拍

我曾经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手术经历,至少有 20 个人向我咨询手术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怀抱着,“我要通过手术让疤痕消失”的想法。

事实上,扩张器除疤手术相当于是一场极限一换一,用一场历时几个月的自我折磨,几万块,外加各种疼痛和长期的活动限制,换一条更规整更细的疤痕。

手术、外用药、内服药都不可能让疤痕消失,这个世界就没有让疤痕消失的魔法。对于我而言,疤痕并没有带来功能性的影响,相比于让疤痕变得小一点,这个手术带给我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改变。

二期手术拆线后的第一张照片

2014 年,我大学毕业晚会要穿礼服,我选了一件蓝色的露肩的长裙。在此之前,我从未穿过任何露肩的衣服。但这之后,我的衣柜里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短袖、甚至无袖。

手术后头两年,我很认真考虑过,是不是需要纹身遮住术后的疤,甚至很长时间,都在纠结到底纹什么有意义的图样。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些人而言,纹身是用来纪念某些人或者事的痕迹,那么,我的疤痕本身不也是一种“纹身”吗?

它记录了我的一段过往,见证了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我。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的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放过自己,我在真正的意义上,学会了跟疤痕“共生”。而距离我被开水烫伤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毕业前夕凌乱的宿舍和我穿礼服的样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哑铃,监制:苏惟楚

原创文章,作者:ItWorker,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blog.ytso.com/168099.html

(0)
上一篇 2021年9月22日
下一篇 2021年9月22日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