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傅青,头图来自:《我在他乡挺好的》截图
几年前,当简琼拖着行李箱来到上海时,她终于开始与生活短兵相接。
这像极了《老友记》里莫妮卡抱着瑞秋的头说“欢迎来到真实世界”(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的桥段。那一刻,real world也排山倒海地向简琼涌来。
上大学前,她看过一部叫《白领公寓》的中韩合拍剧,剧里白领那体面的工作、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她心生向往,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彻底懵了。
“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在这里,被社会捶打的大幕正式拉开。在外企上班的简琼,即将面临初入职场的各种窘迫。同事们都很忙,脸上冷冷的,不是盯着电脑,就是在讲电话,没人在意她。夜晚的出租屋,是她在职场“厮杀”后休养生息的最后一寸阵地。
大到空调、冰箱及选择室友,小到厨余堵塞、楼下花园里的花草树木,这些实实在在的“附近”,都成为了简琼在大城市生活的底色。
租房很难体面
来上海时,正值梅雨季,简琼从浦东找到浦西,从长宁找到虹口,中间赶上大雨,即便撑着伞,身上也被淋透了。看了几间屋子之后,她终于敲定一间,电话打过去,房子已经被租出,她只好继续找。
后来,简琼在公司附近跟人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可室友的不良生活习惯令她抓狂:室友晚归,关门弄出巨大声响,简琼先得平息怒火,次日再婉转要求对方关门声音小一点;在洗衣机完成工作几小时后,简琼总要敲门提醒室友该晾衣服了;在垃圾堆在门口几天仍不清理后,简琼不得不发信息要求室友下楼扔垃圾;最过分的是,室友一次次违背约定,带男友回家过夜。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简琼忍不下去了,决定跟室友挑明态度,明令禁止一些行为。但室友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拉出男友跟她对峙。看清对方嘴脸后,简琼决定不再纠缠,迅速搬离了出租屋。
再次租房,简琼坚定地选择一个人住。最终,她在离公司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一居室,房租占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房东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中年女人,阴沉着脸,不爱理人。租房的一年多时间里,遇到的大大小小问题,简琼都是自己解决,不敢麻烦房东。第二年,房东要求涨租25%,简琼只好再次踏上找房之路。
简琼现在居住的出租屋。/由被访者提供
这一次,在权衡了地铁距离、上班时长、周边环境、房间大小和手中存款后,简琼选择了一个没有电梯的老式公房。房子在七楼,一个楼层有三户。房型有些奇怪:开门就是一个拐角,拐角里塞了一个冰箱;接着是一条被改造成厨房的长过道,穿过过道,就到了卧室。
那段时间,简琼点外卖,外卖员爬楼梯上七楼都气喘吁吁的,有的会忍不住吐槽:“为什么七楼没有电梯啊?”后来点餐,看到外卖员快到了,简琼会往下走两层去接外卖员。
除了爬楼问题,这间房子的租住体验还算不错,直到一只老鼠打破了宁静。一天夜里,简琼听到储物柜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睡意在瞬间消失,她瞪大眼睛,蜷缩着不敢动。第二天,她打开储物柜,发现方便面的包装袋被拆开了,于是迅速清空储物柜,放上粘鼠板。
没过几天,她又听到储物柜里有动静,这次居然有吱吱的叫声。她穿着拖鞋惶惶然跑到楼下,带着哭腔求保安帮忙。保安上楼帮忙清理了粘鼠板上的老鼠,事后,她送去几盒好烟表示感谢。
出租屋是职场“厮杀”后休养生息的最后一寸阵地。/由被访者提供
搬家的念头又开始在简琼心中盘旋,考虑到再次换房的开销和找房消耗的精力,她叹了口气,决定忍下来。中途换房成本太高,她承担不起。她添置了几个粘鼠板,买上一副好耳塞,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工作前,她是一个碰到飞虫都会尖叫的人,而现在,她要学着与老鼠共处一室。来上海工作前,简琼对生活有着诸多美好想象:去新天地逛街购物,到莫干山逛逛艺术街区,在淮海路找一家Livehouse看表演,去古北约会吃日料——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一地鸡毛。
体面工作的下一站
生活就这样在房东和中介之间、在换租与续租的间隔里行进着,不免让人想到那句歌词:“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嘘嘘、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
回忆起刚到上海的前三年,简琼坦言自己是没有生活的,只是麻木机械地活着。第一年,她几乎一直在加班,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下班后还要继续钻研。第二年,她终于得心应手一点,可除去房租后的工资,根本没办法支撑她潇洒地出门消费。
没有钱就没有社交,没有社交也就没有朋友,简琼倍感孤独。她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开始备考MBA。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一年后,简琼顺利考上了研究生。
读书期间,学校提供酒店式公寓住宿,还有很多公共开放空间,供同学们交流玩乐,这让她在上海第一次有了体面居住的感觉。两年后,她成为某外资医药企业的品牌经理,工资比之前翻了几番。这一次,她拿出5000多元,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环境不错的一居室。
读书后的改变显而易见,她自信了很多,工作上也更有话语权,处理问题变得游刃有余。周末的时候,简琼会叫上几个好友去吃brunch,或者去攀岩馆运动流汗,夜晚去Livehouse喝点小酒、听听小曲,生活开始慢慢向她之前的想象靠拢。
好的居住环境能直线提升都市丽人的幸福感。/《非自然死亡》
有了体面的工作之后,简琼的生活水平逐步提升。她会花钱装饰自己的出租屋,不过大多是一些简单、易携带的小物件,很少添置家具,因为她不想搬家的时候太麻烦。
在上海话里,“租”的发音类似于“借”,这让简琼产生了一种有求于人的感觉,仿佛租房不是一种等价交换,而是寄人篱下的施舍。
随着存款的增加,简琼萌生了买房子的想法。根据上海现行的购房政策,她可能会先考虑结婚,之后再买房落户。但脱单并非易事,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尝试过一种“不占有”的生活
每当房子租期临近,简琼就会开始过一种倒计时的生活。一旦租金没谈妥或者房东有其他安排,看似安稳体面的生活就像灰姑娘参加的舞会一般,午夜钟声响起,富丽堂皇的马车就变成了南瓜。
租房似乎成了当下体面生活的卸妆油,简琼开始渴望占有,渴望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占有就能真的安心了吗?她时不时会想,房贷会不会造成另一种恐慌?
房贷是压在年轻人身上的一块大石。/《校阅女孩河野悦子》
学者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中把中国人比喻成一群蜂鸟,振动翅膀悬在空中。他称这种状态为“悬浮”。他写道:“他们的生活永远没有在群体里、在社会场域甚至在物理空间里面沉淀下来、嵌入进去,而总是在跳跃中维持。就像蜂鸟,一种很小的鸟,必须高频度地振荡翅膀,把自己浮在空中。”
在项飙看来,悬浮意味着不对当下进行深刻的思考。“一切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为了未来的某一个目标。你要努力去做,不做,未来的目标就达不到。但是未来是什么,能不能达到,完全不知道。一切现在做的都是为了超越现在。它的本质不是对未来的追求,而是对现在的否定。”
当然,也有人肯定自己的现在。95后姚沁文在中国传媒大学就读时,为了完成硕士论文,本想潜入链家完成体验式采访,却在毕业后正式开始了房产经纪人的生涯。她喜欢这份工作,觉得自己的价值感就在于与真实世界产生联结。
有时夜里下班,姚沁文骑着摩托车经过大桥——桥的一端川流不息、霓虹闪烁,鳞次栉比的灯牌上彰显着欲望和金钱;另一端,人们吃着路边摊,摇着蒲扇大声说笑——她不免心生感慨。
但快乐与占有的多寡是正相关的吗?当代人追求的体面究竟是什么?人们在阶层间流动,每走一步都不敢怠慢,谨慎地将体面作为要求,凝视自己并审视他人。人们会在结婚时自嘲“裸婚”,并相信开发商所称的“丈母娘刚需房”。
在上海财经大学社会学者孙哲看来,“目前大城市中租户缺乏权利自觉,类似‘裸婚’或‘结婚不买房,就是耍流氓’等描述,更是对租房行为的潜在污名化”。在这种偏狭的观念下,租房者会处在一种低自尊状态。
与之对应的还有租赁合同登记、认证工作,孙哲认为:“租户的租赁事实长期处于待确定状态,由于租赁事实难以确定,租户的权利也得不到落实。租户与流动人口成了同义词,流动性和不稳定性成为其特质。”
“人们感叹楼市高企时,似乎都忽略了‘房间里的大象’,那就是稳定而体面的租户生活。由于‘正规租住’的缺乏,中国大城市里的租户大多在灰色地带中进行租住。解决居住困难,似乎只有在‘非正规租住’与‘买房’两者间进行选择。”孙哲说。
为了服务处在过渡期的年轻人,上海政府着手建造了很多公租房。曾主持设计上海龙南佳苑的建筑师张佳晶告诉记者:“现阶段社会住宅不再是简单的廉价商品,它是房地产利用资本制造的奢侈品的互补。社会住宅是根据这个城市的现状和一般居住者的诉求,共同权衡并定制的日用品,它是住宅多样化的一个必然产物。”
在张佳晶看来,“居住是城市代码中占比最高的程序代码,需要在输入端进行调整和引导才能实现租住尊严”。此前,大家被房产销售灌输了太多类似户户朝南、一梯两户、日照和通风良好等衡量住宅好坏的单一算法。而城市问题、社区活力、邻里交流、防疫防灾这些同等重要的因素,却被忽略了。
对于未来的租房市场,孙哲持乐观态度,他认为:“社会舆论引导和政策实施需要时间,当大家都有了尊严租住的意识后,未来保障性租赁社区会越来越多。如果把与租户社区相对应的社区称为业主社区,未来的业主社区将变成存量,而租户社区会变成增量,大城市的租户社区将变成一种充满流动性和创造力的社区。只不过目前我们正处在转型的节点,会存在时间差。”
卸掉关于体面的“妆”会怎样呢?
变得越来越自洽的简琼偶尔也会尝试不化妆出门。一直渴望体面租住的她,开始反思当下的生活。也许体面居住的答案不止一种,未来,她大概率会选择一种更轻盈的生活方式。
就像项飙讲的:“敢于不占有,在不占有的前提下享受生活,精神昂扬地过好每一天,这也许会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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