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采铜的创想世界(ID:CTDT4US),作者:采铜,题图来自:unsplash
1. 网络热传的邓宁-克鲁格效应图并非出自心理学家邓宁和克鲁格之手。
上面这张流传极广的图(包括其英文版)并非出自心理学家邓宁和克鲁格之手。在邓宁和克鲁格的论文中,从未出现过“愚昧山峰”(Peak of “Mount Stupid”)、“开悟之坡”(Slope of Enlightenment)之类的字眼,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曲线。
这张图的原作者几乎没有人知道,从传播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记成功的创作,其人在邓宁和克鲁格的研究结果基础上,添油加醋,拉伸变形,捣鼓出这一根让人过目难忘的曲线。它是邓宁-克鲁格效应的漫画夸张版,但无法代表邓宁-克鲁格效应(Dunning-Kruger Effect)的准确含义。由于绝大多数人在传播时没有在源头上对邓宁-克鲁格效应进行事实查证,所以让这张图误传甚广(后文简称“误传图”)。
2. 邓宁-克鲁格效应误传图来自于对“加德纳技术成熟度曲线”的移花接木。
根据我在英文世界的反复搜索,目前我在网上能找到的误传图的最早出处来自于一个叫Joseph Paris的个人博客,发表于2014年9月11日。这个人是一名管理咨询顾问,他从邓宁和克鲁格的论文中得到启发,结合多个公司管理的案例,写了一篇文章,并设计了这张图的早期原型。
(https://josephparis.me/my-articles/lessons-from-mt-stupid/)
但是这张图也不是他完全原创的,而是他对已有素材的巧妙糅合,其中关于“愚昧山峰”(Mount Stupid)的说法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而这条曲线的形状则很可能是借鉴了著名的“加德纳技术成熟度曲线”(Gartner Hype Cycle)。
加德纳公司(www.gartner.com)是全球最权威的技术咨询机构,它会定期发布新兴技术的发展报告,它从1995年开始就用这个模型来分析技术发展趋势了。
在加德纳的曲线中,新技术的发展被发展为五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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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启动期 Technology Tri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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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过热期 Peak of Inflated Expect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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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低谷期 Trough of Disillusion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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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爬坡期 Slope of Enlighten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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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量高原期 Plateau of Productivity
仔细对比你就可以发现,加德纳技术曲线不仅曲线形状与误传图相似,而且其第四个阶段“光明爬坡期”的英文是Slope of Enlightenment,跟误传图中的“开悟之坡”的英文一模一样,其他各期命名也有相似之处。而加德纳技术曲线的提出要早得多!
除了加德纳技术曲线之外,误传图还结合了一位名叫Zach Weinersmith的漫画家的作品,如下图:
这幅创作于2011年12月的漫画惟妙惟肖地画出了“愚昧山峰”(Mount Stupid),当时他想表达的是:那些对某个话题知之甚少的人,越愿意发表自己的意见,显得特别愚昧,而网上到处是这样的人。
(https://www.smbc-comics.com/index.php?db=comics&id=2475#comic)
由此我基本可以断定:误传图是有人(可能是Joseph Paris)在邓宁-克鲁格效应的启发下,利用加德纳技术曲线和上述漫画作品的再创作。
3.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本义是指能力不足者很难准确评估自己的能力,但并非指他们愚昧或者狂妄自大。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准确含义是:一个人如果在某个方面是菜鸟,或者某方面能力处于人群中的相对“底端(bottom)”,那么他大概率不会认为自己是菜鸟,他会明显地、大幅地高估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甚至认为自己的能力高于人群的平均水平。再简单点讲就是:菜鸟不知道自己是菜鸟。
下面这张图摘取自邓宁-克鲁格效应的初代论文——Kruger & Dunning(1999)——原图为黑白,彩色部分是我为了方便解释而加上去的。我框出的黄色区域内表示实验被试中逻辑推理测试得分处于最末的25%的人群(他们测试后的平均排位处于底端,即蓝色圆圈中的点),这些人在主观上认为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和逻辑测试得分都略高于人群平均水平(人群平均水平即绿色虚线,他们的主观平均排位是红色圆圈之内的点,处于绿色虚线之上)。
从这张图可以看出,对于逻辑推理能力处于相对最低区间的测试者来说,他们的主观自我评估与客观测试评估之间的落差是最大的(直观上看就是红圈和蓝圈之间的高度差),所以他们过度自信,而且程度最甚。
这也正应了达尔文的一句名言:无知比知识更招来自信。
(Ignorance more frequently begets confidence than does knowledge)
但是,即便他们是过度自信的,但也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是所有人中“最牛的”或者“能力最强的”,因为他们只是觉得自己的水平略高于人群平均水平而已(红圈略高于绿线),而不是处在人群的顶端。而那些客观上能力高过他们的人,其自我评估实际上也要高于他们。所以,误传图中所谓的“愚昧山峰”是明显夸张了,并不符合研究事实,而所谓的“绝望之谷”(Valley of Despair)也并不存在。
4. 邓宁-克鲁格效应最初于1999年提出,参加实验的受试者都是康奈尔大学的学生。
邓宁-克鲁格效应不是对“愚人”的攻击或者嘲讽,因为每一个人身上都可能出现邓宁-克鲁格效应。任何人即便是专家、大牛、智者,也只是精通少量的知识领域,而在其他大多数领域是无知的,在其无知的领域,大牛也会表现出邓宁-克鲁格效应。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初代论文,Kruger & Dunning(1999),发表在《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1999年的第6期。当时他们都是康奈尔大学的心理学者,而这篇论文中的所有实验被试,都是康奈尔大学的本科生。全部四轮实验的被试人数分别为65人、45人、84人和140人。
藤校学生当然是相当优秀的人群,他们并不是所谓的“愚人”。但是,任何一个群体哪怕是最顶级的群体,如果要硬性给他们排个序,那么肯定会有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所以我们不能说最后一名就一定是差的。在Kruger & Dunning(1999)的研究中,排出来的处于“底端Bottom”的实验被试者,也只是在康奈尔大学本科生这个群体里,在特定的能力区间内相对较弱的一部分人。他们并不是“愚昧无知”(knowing nothing)。而且这批人对自己比较自信也是正常的。
当然后续的一系列研究,支持了邓宁-克鲁格效应在不同的能力类型和人群类型中都广泛存在。所以从这些研究结果中,邓宁和克鲁格更想告诉我们的是,任何人都可能出现邓宁-克鲁格效应。
5. 邓宁-克鲁格效应更应该用于自省,而不是用于对他人的攻击。
流行漫画《呆伯特》的作者斯科特·亚当斯说:“如果你认为对方的想法很糟糕,那么你们两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愚蠢的,但你无法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这才是一种审慎谦逊的智慧。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误传图之所以如此流行,恰是因为许多人把这个效应当作了“挤兑他人”的武器。
“看,这个人有多蠢,还要嘲笑别人!”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因为他站在了愚昧山峰了呀!”
“哈哈哈哈!”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误传图有一种神奇的反讽效果。抛出这张图来说事的人,原本的目的可能是讥讽那些站在愚昧山峰的人,讥讽他们竟然去嘲笑那些真正“开悟”的人、富有智慧的人。可是他们却可能意识不到,他们的这种讥讽有可能正是他们自己恰好立于愚昧山峰的表现……那么到底谁是“愚昧”的,谁是“开悟”的呢?其实我们谁都不知道。或者说,我们也不用知道。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更加准确、客观地评估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评估别人的能力,不是去找出谁是傻子、谁是二愣子。
邓宁-克鲁格效应真正想提醒我们的是,要客观地评估自己的能力是如此之难,尤其当你对某一个领域一无所知的时候。此时我们处于一种被邓宁称为“元无知”(meta-ignorance,或ignorance of ignorance)的状态,即我们不知道自己(在某个领域)的无知。我们处于一种“双重负担”(dual burden)中,第一重负担是我们能力上的缺陷,第二重负担是我们意识不到自己的这一缺陷。
如果你觉得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一般般”,那么你可能要警觉了,“一般般”的意思是约等于人群平均水平。
可是,自认为的人群平均水平,有没有可能实际上是处于底部水平呢?
这种习以为常的“一般般”的感觉,有没有可能正是麻醉我们自己的陷阱呢?
打破邓宁-克鲁格效应的最好方式,仍然是学习。只有学习才能发现更多“未知的未知”(unkown unkowns),知道自己知识和能力的边界,才有可能对自己有更加准确的评估。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种求知的旅程没有尽头,而邓宁和克鲁格也从没有许诺过存在所谓的智者的“高原期”。如果你不愿意受困于邓宁-克鲁格效应,你就要不断地走向未知,而这个过程是没有尽头的。
最后我想以天才物理学家费曼的一句话结尾:I was born not knowing and have only had a little time to change that here and there。
在这句话中,a little time 应指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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