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大老师和他建立的无形学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党元悦、刘敏,编辑:谢丁,题图来自:受访者提供

追忆胡续冬似乎很容易,因为他光彩夺目,是很多聚会和活动的中心。他豪气开放,有一种浑不吝的气质,他给许多人都留下了画面感十足的记忆。

但这些追忆有时也很困难,时空支离破碎,很少有人能准确地描述出胡续冬的世界,余下一堆一堆的画面和小故事,全都交织在一起。

或许可以这么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胡续冬的模样,有时相似,有时不同。我们仿佛透过棱镜在观察和理解他的人生。在采访了他的很多朋友之后,我们发现,作为一个诗人、作家、翻译家、评论家,胡续冬是所有人的。但同时他还有一个属于少部分人的身份:一个大学老师。

在北大,胡续冬艰难地维系着一个共同体,一个无形的学院。那些后来被他影响的学生和朋友,都曾受益于这个学院。我们不确定在北大,在中国的其他大学,还有多少像胡续冬这样的老师。有人说,那样的老师走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我们猜想,或者期待,总会有人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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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副教授胡续冬这辈子住过最久的房子,只有42个平方,是在北大西门外的蔚秀园,一幢七十年代的公寓楼。小房间一开门,门厅的老式灯泡下面,胡续冬挂了一张关公的戏曲面具。

先拜关老爷!胡续冬跟自己的学生说,你们以后就都是洪门弟子啦!“洪门”说法一是因为他的导师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诚,二是因为他热爱《古惑仔》里的洪兴帮。这是一个标准的无厘头的胡续冬式笑话。

学生们进了门,打开书房靠墙的宜家折叠桌,挤在书柜前面,围着书桌吃饭。胡续冬和太太阿子源源不断地从厨房端出饭菜。至少有十六届学生在这里度过元旦、中秋节,见证胡续冬从刚成家、到生子变成一家三口,从精力旺盛的诗人和青年教师,变成了中年导师胡子。

胡续冬在2005年秋天搬到了这里。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他从巴西回国,回到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他和阿子结婚,他们是网恋,胡续冬在巴西做访问学者时,阿子曾跨越半个地球飞过去见他。结婚后,他从北大租到了这套狭小的两居室。

他在巴西待了一年半。回到北京时,这个城市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很多东西消失了,比如破破烂烂的三里屯南街,比如郊区那些做先锋艺术的贫穷艺术家。他感受到了这种氛围,那些草莽的八九十年代遗留,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光鲜的东西替代。胡续冬的一些朋友不喜欢这种“打了鸡血一样”的氛围,正逐渐离开。

回国前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续冬最好的朋友,诗人马骅在云南出了车祸,掉在澜沧江失踪了。马骅在2003年离开了北京,去云南梅里雪山脚下的藏区支教。胡续冬在巴西收到噩耗,他在课堂上大哭,跟巴西的学生讲起马骅的诗歌。马骅最后留下一组《雪山短歌》,写桃花,山雨,纯白的雄鹰。这组诗歌让旧日朋友们震惊,这已经不再是同龄人写的城市现代诗,语言澄净而开阔。

所谓旧日的朋友,也就是以诗人为主的那个圈子。“胡续冬”是他写诗的笔名,他真名叫胡旭东,但朋友都简称为胡子。他曾是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从1991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开始,胡续冬的宿舍就是一个聚会基地,同龄的法律系、外语系、社会学系、哲学系的同学都过来彻夜喝酒,再把喝剩的啤酒瓶一个个扔到楼下。到了2000年前后,外地诗人来北京,直接从北大小南门一路摸到他的宿舍去,敲门就问:“胡子在不在?”再定睛一看,北大写诗的一群人全在屋里。

诗人们整晚坐在胡续冬的床铺上,一进门就开始聊诗歌,聊曼德斯塔姆,聊布莱希特,聊保罗·策兰。胡续冬是这种场合的中心人物,他个子不高,眼睛有些突出,说话时像是瞪着人,两眼都在放光。他像陀螺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手上动作也多,时时刻刻像处在一种微醺的兴奋状态里。

在这种聚会上,人们总是被胡续冬的兴奋带动。临近十二点,胡续冬会告诉大家,自己要睡觉了——他24岁时查出了乙肝,整个人开始惜命,夜里一定要准时睡觉。他也不再喝酒。

在胡续冬去巴西的那一年半,北京的这种聚会还有,但大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当胡续冬回到北京时,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2005年春天,胡续冬结婚后请大家吃饭,第二天几个诗人朋友夜里跑去后海,在湖面上划船,大家几乎都喝多了,几艘船越划越远,在水面上四散开来,再也找不到彼此。后来有人回忆,那个夜晚就是最后一场大酒,酒局结束之后,喝酒的人分头去了上海,去了香港,一个热闹的圈子就此散了。

现在回头看,巴西之行也许是胡续冬人生的一个分界点。多年后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这一年半的时光,对我个人来说却具有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从很多方面来看,它都像是我近十年来个人生活的一个全新的起点。”

这个起点意味着什么?在后来将近十六年的时间里,胡续冬一直生活在北大。在没那么熟悉胡续冬的人看来,他的身份是诗人,是翻译家。但最近这两个月,当我们接触了他身边更多的朋友之后,我们发现了隐藏在北大校园里的另一个胡续冬。

让学生拜会的关公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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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西之前,胡续冬自称是个性格容易走极端的文艺青年——“三观拧巴得不成形状,还经常愤不拉叽地怨天尤人。”在很多朋友眼里,年轻时的胡续冬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浪荡的校园诗人。

我们还是先从诗歌开始,回到1992年。

这一年九月,胡续冬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军训,从石家庄返回北大校园。在三角地,他看到一张海报,一张大白纸上有一个巨大的脚印,下面几个毛笔大字:

“自得其乐,愿来就来。

五四文学社,报名地址28楼207。”

胡续冬兴冲冲地赶过去,发现五四文学社一共就三个人,一个社长,两个副社长,都住在这个宿舍里。加上新来的大一新生,文学社一共也就近十个人。接待胡续冬的,有当时读大二的师兄冷霜。冷霜后来回忆,那时北大的诗歌热度,已经跟八十年代没法比了,但跟九十年代比,又不算是最凋零的时候。

这群年轻人很快过起了文学集体生活,在宿舍、在未名湖边,在食堂里聊诗,互相批评对方的作品。他们饥渴地四处搜寻诗作,从图书馆找书,从海内外民刊上复印最新的诗。最珍贵的是海子的遗作,有一次,他们辗转得到了海子诗剧《弑》的手抄稿复印件,社员们一个接一个兴奋地传看,几乎所有人都在模仿海子的风格。

胡续冬一直有自己的语言特点。军训时,他被编入社会系的方队,他几乎给每个社会学系的同学都起了诨号:社会二流子、社会渣滓、社会二尾子。周末坐公交车进城,短短一小时路上,他就随口给一个同学起名叫“公文包”,后来这个人真去省组织部工作了,另一位被他叫成“罗干部”的同学,也从政了。社会学系91级学生丁延庆领到的外号是:社会混子。丁延庆小时候爱画画,也爱编故事,而胡续冬中学时的文学滋养是马尔克斯和略萨。他们因文艺才能,被安排在一起出黑板报。

军训结束后,胡续冬总去找丁延庆,一见面就问:“老丁,有没有新段子?借我几个。”两人的共同爱好是搜集段子,一个人讲完,另一个人转头再讲给别人听,丁延庆发现,同一个段子从胡子口中再出来,就变得更生动了。

1993年,五四文学社举办一年一度的未名诗会,胡续冬把日期改在海子的忌日,活动完全是学生们张罗起来的,北大电教报告厅里三四百个座位挤满了,连后排都站满了人。多年之后,冷霜才在各种回忆文章中不断地发现,如今很多成名未成名的诗人、北漂艺术家们,都曾挤在1993年那个教室里。也许可以这么说,在九十年代初,北大是北京也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精神地标,而胡续冬和冷霜是到后来才感知到,他们当时正站在一个文化的聚光灯中。

在北大,在胡续冬的周围,好像任何出格的事儿都显得顺理成章。读本科时他扎了几年小辫子,人称“胡小辫”,读博时他穿小黑袄,穿卡其色喇叭裤,踩着拼贴式的帆船皮鞋,经常围一条特意搭配的围巾。去西藏玩一圈回来,他把朋友们都叫到北大,二十几个人坐在露天草坪上,胡续冬掏出一堆哈达,每个人献上一条,一群人围着哈达喝得大醉。

有一次,一位经常跟胡续冬一起写诗的外语系师兄被诊断为精神病,被学校送去了精神病院。胡续冬不相信:师兄分析海子、分析德国哲学都挺好,凭什么说他是疯子?他明明是个天才啊!北大一个精神病学专家由此干脆把胡子和另一位抗议的同学,鉴定为“感应性精神病”。胡续冬总担心这个学长受苦,他想去医院探望,又找不到车,直接跑去找那个学长的系主任,西语系的赵振江老师。赵振江打电话约了一台校车队的车,跟着这两个感应性精神病一起去了医院,确认学生没有被虐待。后来,当胡续冬发现自己有保研资格时,他又直接找到了赵振江:您还记得我吗?我能读您的研究生吗?他就此从中文系转到了外语系。

1999年,胡续冬开始读博,读的是北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导师是洪子诚教授。也是在他读博期间,中国互联网迎来第一波浪潮,北大有一批人拿到了一笔风险投资,打算做一个叫“北大在线”的网站。主办方找到了胡续冬,希望在网站里建立一个文化论坛,风格与20世纪初的《新青年》杂志对标。胡续冬拉来自己的朋友朱靖江、马雁、马骅、康赫,还有一群活跃的文艺青年,论坛取名“北大新青年”。

 “北大新青年”有文学、电影和音乐等不同板块。在“文学大讲堂”里,大家可以发表自己写的诗歌和小说,马骅和马雁还试探性地发表了北岛的作品。而“电影夜航船”被视为中国最早的迷影社区。网站还影响到了北京的盗版碟小贩,曾有人在盗版封面上印着:“电影夜航船,五星级推荐”。2001年5月,他们以电影夜航船的名义,请周星驰在北大百年讲堂做了一次讲座。胡续冬后来说,“那天真是挤爆了,马骅主持,我在前面作为大佬坐着,这是当时非常轰动的事。”

那几年,文艺青年们造访北京的第一站,从胡续冬的宿舍,变成了胡续冬在“北大新青年”的办公室。后来很多人回忆,那段时光不可多得,美好而浪漫。但这种盛况很快发生了转折,2003年春天,北京爆发非典疫情,北大封校。那也是胡续冬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的第一年,他和朋友们的交往,按下了暂停键。也是这一年,资本寒流袭来,“北大在线”撑不下去了,“新青年”的这帮人开始散落八方。

胡续冬在2003年10月飞去了巴西。他在巴西利亚大学客座执教了一年半。巴西带给他两个重要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巴西的旅居生涯赐给他一个平静安宁的北京小家庭,他和阿子是在那时开始网恋的。另外一个变化,他在巴西期间步入了而立之年。

在北大宿舍

许秋汉、王来雨、胡续冬

拉家渡、马骅和胡续冬

2001年,胡续冬把周星驰邀请到北大百年讲堂

“北大新青年”期间的胡续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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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6月,胡续冬在北大开设的《电影中的外国文学》被学生们打了高分,在全校通选课中排名第二。对一名青年教师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荣誉。

北大当年开了278门通选课。大学里的通选课一向水平参差不齐,一些是明显的注水课,但也有很多课程品质极高,加上老师的个人魅力,这种热门大课会成为校园生活中的传说。现在回看,胡续冬的通选课显然是传说之一。

胡续冬的课堂总是欢乐的,可以看做宿舍夜话的放大版。他在课上播放的电影,在市面上也很难找。他认为学生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即便有限制级片段,他也完整地播放完。他学巴西小贩叫卖,课上带一套马黛茶茶具,现场让同学们轮流喝。后来有学生回忆,有些同学好奇马黛茶,又担心卫生问题,想喝又不敢喝,稍一犹豫,就有那胆大奔放的同学从后排冲出来,一把接过就开始喝,又惹出一阵哄笑。

胡续冬在课上问学生:什么是世界文学?他从来不会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方法是把世界上不同的流派,不同学术大师的定义,全都列举出来,这些定义也许相互赞同,也许相互打架,但胡续冬不做任何评价,等到课程上完了,他相信学生会有自己的认知,这认知清晰或模糊都可以。

通选课堂上的这些细节,是很多北大本科学生的共同记忆。比如叶晓阳,他在2006年进入北大经济学院,做过胡续冬的助教。他说胡续冬的课堂从不点名,也没有考试,只有期末的一次大作业。作业可以交诗歌,也可以交一篇小论文。但跟那些考名词解释、做单选题的考试不同,这种主观作业是最费精力的。如何去判断一首诗的好与坏?一篇论文的好与坏?这是对老师功力的考验。

叶晓阳高中时就读过胡续冬的诗。他一入校就主动去投奔五四文学社,那时文学社遇到了一个小高峰,社员反而比九十年代还要多十几个。聚会时,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胡子。那几年,文学社每周六都有读书会,在校门外的苍蝇馆子里。五六个人从晚上6点一直吃到深夜。那也是胡续冬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他带着这些人聊诗歌和文学。卡瓦菲、里尔克、蓝波、弗罗斯特、戈麦、骆一禾、海子,在肉串和无醇啤酒中渐渐搭建起一个诗歌的谱系。

叶晓阳起初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信息冲击,第二天赶紧去找书来读。他后来说:“想象你每周都经历一个这样的夜晚,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这些课上课下的文学教育,全都被胡续冬表面上的不正经掩饰了。在大学校园,他是学生们最喜欢的那一类青年教师——没有架子,热情,永远精力充沛。他的个人魅力也远远漫出了北大校园。他的随笔集《去他的巴西》声名远播,多年后这本书在巴西世界杯和里约奥运会期间仍被人频繁摘录引用。他也是高产的专栏作家,几乎是在《新京报》、《世纪博览》等媒体上直播自己的生活。坐飞机打开前袋的《中国民航》,你也能读到他的北大校园故事。中央电视台的《爱说电影》栏目请他做客座主持人,只有在央视的镜头下面,他的语言才收敛得正派一些。

2006年初,胡续冬开始带自己的第一批研究生。选他做导师有一点风险,因为其他导师的资源多,能把学生送到国外顶尖高校做交换生,而胡续冬什么资源也没有。但他的优点也很明显:他把学生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那种关系超越了师生,“如父如兄”。

何潇是胡续冬的第一个学生,她选导师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胡老师,我打算选你当我的论文导师,请多指教!”很快收到回复:“好!”

选了导师后,何潇感觉自己多了一个亲戚。她常被叫去蔚秀园的小房子里吃饭。胡续冬的收入不算高,靠写稿和做主持挣一点外快,有段时间,胡续冬收到央视的薪水,就立刻叫学生去吃甜点。何潇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你爸发了工资,一到手就请孩子吃一顿,想想还挺感人的。”

后面的学生大抵也是如此,总被胡续冬张罗到家里过节。何潇发现,同门师弟师妹们性情上都很相似:这些人都不是绩点至上的学生,不太索求机会,也不太计算得失,跟导师在一起没大没小,相互贬损。在嬉笑怒骂间,他们也一起关心知识、社会和人的尊严。

这像是藏在校园里的一个隐形学院,一个共同体,来自公选课、五四文学社、研究生师门的年轻学生身上,都烙上了胡续冬的印迹。是胡续冬把这帮学生召集到了一起。后来很多学生告诉我们,即使他们毕业离开了北大校园,也依然受到这一共同体的荫蔽。

何潇毕业后做了记者。有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访华。何潇急需找途径约访这位重量嘉宾。胡续冬听说后,觉得很简单:勒克莱齐奥此行的陪同是北大法语系的董强老师,他对何潇说,我找董老师问一下不就行了?几天后,何潇去采访,在一个小川菜馆子里,围着一张小桌,现场只有董老师、另一家媒体的记者,和大名鼎鼎的勒克莱齐奥本人。

2009年,叶晓阳雄心勃勃地准备保研,他筹备了一年时间,打算去面试中文系的研究生。他希望复制胡续冬的路径,做翻译,做诗歌评论,未来也成为一名教文学的教授。但胡续冬的答复是:“No future!(没有前途!)

叶晓阳回忆,胡续冬打破了他的幻梦。在高校做文科教师就可以恣意读书写作,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评职称、晋升、养家的压力。但具体的压力是什么?胡续冬没有细讲,他劝叶晓阳不要离开经济学,随后帮他联系了新导师,他的老朋友丁延庆。丁延庆那时正在教育学院研究教育经济学,从哥伦比亚大学读完博士之后,他也回到了北大任教。

十二年后,叶晓阳理解了这种劝阻。高校教师这条路一直在变,胡续冬这种本、硕、博都在北大,还能留校任教的道路,早就不存在了。在北大读完研究生之后,叶晓阳赴美读博,如今在布朗大学做教育经济学博士后。他仍在写诗。对文学敏感,是一种天赐的才能,然而不以它谋生,一个人也许会更自由一些。

胡续冬的这种劝阻意味着什么?所谓的“没有前途”具体指什么?现在我们已很难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在中国的大学校园,青年教师正越来越紧迫地面临很多现实问题。2012年,胡续冬停掉了自己的全校通选课。一种猜测是,重复的公选课对他的滋养已经有限。另一种确凿的原因是,这一年,他和阿子有了自己的女儿,为了孩子,胡续冬不再上夜晚的大课,每天准时回家跟妻女吃晚饭。

之后,胡续冬的专栏和社会活动骤然减少,他开始只带研究生的小班课程,每一年只有十几名学生。课堂缩小了,但他和学生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密。也许这个小班课给了胡续冬更多的教学自由,后来很多年,学生们都喜欢描述那段日子。

2004年在巴西“伊巴内玛女孩酒吧”

胡续冬与妻子阿子

2006年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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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每天下午,推开巴西文化中心的门,都能看见胡续冬坐在一团烟雾中。身边配置万年不变:左手边的不锈钢烟灰缸塞满烟蒂,右手边玻璃杯泡着安吉白茶,垃圾桶里总有几个黄鹤楼烟盒。胡续冬自己盘腿坐在一把破旧的蓝色转椅上,眼镜滑落在鼻子中间,眼珠瞪得浑圆,正盯着面前的屏幕。

如果是上课时间,此时的遮光窗帘已经拉上,打开了投影。看到学生进门,胡续冬起身过来,笑嘻嘻地拍拍后背,捏捏对方的肩膀,“你怎么又胖了?”

大长腿,小酒鬼,总裁,西伯利亚飞艇,每个学生都会被封一个外号。学生们起初会感到轻微的冒犯,很快就习惯了。办公室里的学生们发现,如果以严格的道德规范要求老师,眼前的胡续冬肯定是不合规的。他开黄腔,跟女生也勾肩搭背,太多越界的地方了。

这个尺度很难讲清楚,“你知道他在开玩笑,表达一种暖洋洋的爱,其实是很有分寸的。”几位学生都无法形容这种界线,他们愿意描述这种接触,随后又立刻替胡续冬作证,“换另一个人你都觉得那不行。”

38岁开始,胡续冬有了新形象:奶爸,中年人,译者,偶尔写作的诗人,职称依然是副教授。

办公室里的小课堂,看起来更像宿舍夜话了。他教《现代主义以来的诗歌研究》、《世界文学中的电影》和《拉美文学研究》。诗歌研究一开课,胡续冬会列一个世界各国的诗人名单,给每个学生分配两个。意大利语、日语、西班牙语,各种小语种也算在内,让学生自己找辞典翻译。

学生们拿到名字第一反应是“什么鬼?!”这些诗人太小众了,课程大纲年年更换,选中的诗人还有些来自马提尼克、北马其顿、斯洛文尼亚等冷门小国家。很多人的诗完全没有中译本,胡续冬清楚世界诗坛的动向,他甚至认识其中的很多人,确定这些人未来会成为世界文学的中流砥柱。

大纲背后,也许是胡续冬的一贯的梦想:他是一个“国际化”的学人。胡续冬喜欢唱《国际歌》,自己常常受邀赴世界各地参加诗歌节,热爱引介海外的最新学术动向。胡续冬曾热烈地劝叶晓阳学西班牙语,称中国和拉丁美洲的合作日益广泛,学会西班牙语,“未来大有前途!”

而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用诗歌与世界连结。

学生们被逼着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外文辞典,找英文译本,找学小语种的朋友讨论,反反复复最后推敲出一个自己的中文版本。这个过程里时常会发现,很多名篇其实都有错译、误译。最终作业是课堂展示,学生们在讲台上讲诗时,随时被胡续冬打断,他不一定从哪句接起,十几分钟里滔滔不绝地讲起诗人的信息。

每周二下午,窗帘拉上以后,胡续冬总是点起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地在房间里扩散。学生们聚在一起吃零食,煮咖啡喝。他看起来还是没有正形,有个学期的电影课上,刚开课,他让每个人写下自己的一个秘密,随机抽取朗读。

“我在超市偷东西。”“我和好朋友的男友出轨。”学生们真的愿意把最秘而不宣的故事写出来,对不上号的秘密弥混杂在烟雾里,老师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一屋子人在此处形成了隐秘的联结。

2015年以来,每年的诗歌课结束之后,胡续冬会选一些志趣相投的学生,拉到一个微信群里。研究生马暮暮刚入群时,发现老师的话怎么这么多?新闻消息、北大八卦、日常抒情,胡续冬絮絮叨叨什么都在群里发。一开始她还有些拘谨,久了发现,可以随便跟胡续冬开玩笑,挤兑他,大家晾着他一天不回复也没关系。

胡续冬跟学生的这种亲密,在大学里并不常见。冷霜如今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副教授,他见过胡续冬帮学生联系工作,把学生撮合成男女朋友,他说高校里,更多导师和硕士生的关系可深可浅,很少有人能热情到胡续冬这种程度。有学生也说,自己出国交流,连大行李箱都是跟胡续冬借的。

“这是一种强烈的对人的热情,是他对教师职责的一种认定。”冷霜说。

大学教师的职责到底是什么?胡续冬很少与人交流这些,因为这太“严肃”了,似乎不符合他混不吝的气质。但他应该也有自己的标准,现在我们已无法去询问他这个标准是什么?来自哪里?不过也许可以从几个学生的回忆里得到解释。

比如几年前,在一起公共事件里,一位学生和北大校方起了冲突。在当年的毕业典礼上,胡续冬特意找到这位学生合了一张影,告诉对方,你的诉求是对的。随后他把合影发到群里,直言不讳地说,他钦佩这种学生。

再比如马暮暮曾因为参加一个公开活动遇到了麻烦,去处理前,她第一反应是在群里通知胡续冬。后半夜再打开手机,看到一向早睡的胡续冬还等着,隔一段时间就问一句,暮暮回来了吗?当天胡续冬一夜没睡,凌晨四五点他又在群里自言自语:今天真的睡不着了。

在马暮暮眼里,胡续冬不像一个父辈,而是一个真的跟学生站在一起的人。他爱护有才能有想法的青年,从心底里认为大家是平等的。

但很多时候,胡续冬也没法庇护这些学生。他在北大没有实际官职,最大的头衔是个工会小组长。遇到学生惹出风波,胡续冬能做的就是到处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托人去打听,去告诉相关的同事,这个学生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在其他老师看来,胡续冬的这些举动会给他带来风险。环境变了,他可能觉得这个大学离他期待的北大越来越远。但在这种压抑的氛围里,胡续冬仍然表现出一个北大老师的姿态——至少,这是他理想中北大老师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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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学生孟淞的故事,跟胡续冬紧密关联。

她还记得2015年高考发榜的那一晚,她刚刚发现自己是湖北省文科状元,清华北大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次日清晨五六点,胡续冬已经站在了她家楼下,清华的招生组恰好也到了,双方都有点尴尬。胡续冬从兜里掏出烟盒,往地下一蹲,啪地把烟点燃:“你们先聊,我抽根烟。”

胡续冬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北大招生组老师,每年都要回湖北老家几趟。他负责襄阳、十堰等鄂西鄂北地区的招生,占北大湖北生源的三分之一。高考前,他先要去中学里宣讲,每年有三轮,每一场都充满激情,他常常还用英文,以“展示一下北大的逼格”。

家中的聊天让孟淞很尴尬,清华的老师抓住她的手,说相信她一定是个仰望星空脚踏实地的人。“我不是。”她在心里默默吐槽。双方都在耗着,陷入一种异常沉默的尴尬气氛中。招生组这一套她多少知道一些,早在自主招生期间,她所在的中学已经将尖子生在清华和北大之间划分好,按隐性的规则,她此时应该报考清华。

但胡续冬进门了。孟淞不认识他,此前胡续冬在学校里给学生们宣讲时,孟淞因为没分给北大,错过了。

胡续冬没提状元的事儿,进门就问:“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孟淞说,最近看了一点法国片。胡续冬立刻讲起法国电影传统,不时冒出几句法语,又问:“你具体看的什么?”

孟淞心想,我看的那些小黄片,我也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告诉你吧?

她眼前的这个老师可以说是衣冠不整,肥大的裤子上全是口袋。接着,胡续冬开始讲北大的各个人文专业是什么。孟淞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太带劲了,她后来回忆说,这个老师不训人,没有爹味儿,有的男的30多岁就训你,说女生做这个工作好。她几乎是立即决定了报考北大。

孟淞选择了光华管理学院,那是高考状元的热门选择。但入学没多久,她发现自己错了。

她没时间读书,也没时间写自己的东西。她发现在一个纯商科的环境里,自己要跟着扮演一种成功学的生活方式。“那一整套的价值取向,我觉得一个真诚的人是没有办法共鸣的。最后她似乎变成了校园里的边缘人。她说,时光好像徒然地消耗掉了,她没做任何“有效”的事情。 

但什么是“有效”的?这似乎回到了胡续冬经常向学生提出的一个问题:学习文学、诗歌、了解世界文学,到底有什么用?

在2018年外国语学院的毕业典礼上,胡续冬站在台上说:“总有一天,北大带给我们的这种价值观,会和外面意想不到的东西迎头碰撞。甚至说,在你毕业的这一刻,这种碰撞就已经发生了。”

接着,他在台上清唱了好友许秋汉的歌曲《长铗》。这首歌作于1995年,当时北京市政府出台了一项政策:当年毕业留京的高校学生需缴纳城市增容费。许秋汉借用《战国策》里冯媛客孟尝君的故事,为90级北大毕业生鸣不平。胡续冬在台上嘶吼:“天下兴亡事,在我胸中藏。叹望世上满目苍凉,碌碌奔波空悲伤。”

同学们激动地鼓掌。此后北大外语学院的毕业典礼,再没有邀请过胡续冬上台。

孟淞没看过这个毕业典礼。那时她已经大三了。她感觉自己处在人生的低谷,没学到什么东西,又不甘心就这样从北大毕业。有一天,她在校园里又一次偶遇了胡续冬。他正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路过未名湖,看到她时,停下来回头打了个招呼。在那个瞬间,孟淞突然有一种直觉,觉得可以和他说点什么。

后来很多学生都有类似的感受:当你没那么“成功”,没满足主流期待时,如果想要找人求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胡续冬。

孟淞也找到了胡续冬,说自己还是想读文学。这一次胡续冬没有劝阻学生,他说:“如果你不嫌弃,就试试我们所吧。”

两年后,孟淞以第一名成绩考入了世界文学研究所。离开光华管理学院,去读世界文学,这一次不会再有媒体来祝贺了。但孟淞觉得,这一次比当上高考状元还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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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应该如何教育?或者说,在中国当下,一个大学老师可以扮演什么角色?也许我们很难从胡续冬的故事里找到答案。他更像是一个独特的个例。如今很多学生在回忆胡续冬时,都会试图去反省他们的大学时光。

比如2014级研究生王芳,跟胡续冬读研时,她一直是他的学生助理。她后来成了一个新闻视频编辑,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大学浪费了很多时间,因为临近毕业时,她的同学们纷纷去大厂实习,而她还在巴西文化中心跟胡续冬一起吃外卖,和他插科打诨。毕业后她很少和胡续冬联系或见面,当然她也有些失落地猜测,胡续冬可能不太认可她的工作,相对于这种新兴的短视频,老师更认可文字类的东西。印象中,胡续冬只转发过一次她的作品。

但阿子告诉我们,其实胡续冬知道王芳的每一个作品,只要一看到,他就立刻转发给阿子。

再比如孟淞,她有时觉得胡续冬带来的是一种“甜蜜的假象”,但她喜欢这种假象——世界是有趣的,知识是丰盈的,身边的人都是温暖和光明的。光华管理学院没有带给她归属感,反而是研究生这两年,让她感到自己真的是在读大学。

但要营造这种大学教育的“甜蜜假象”,需要的是无限的精力。我们不确定中国的其他大学是否还有胡续冬这样的老师,但在北大,体制改革带来的变化,也许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甜蜜假象”的稀缺性。

2004年3月,美国高校的“预聘制”被引入北大——教研序列职位的青年教师,从助理教授做起,六年内如果通过长聘考核,可以成为长聘副教授,获得终身教职,否则将被解聘。这种人事制度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非升即走。

胡续冬写了一首《藏獒大学》,讽刺这种机械的评审制度。

把一百个讲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臭袜子、住房公积金、被拐卖的

失足论文的脏器,让他们吼叫着,

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个

将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成为副教授。

2016年,更严格的改革来了,北大开始扩大预聘制范围。两年时间内,老体制的教师可以选择两条路:第一,转入新体制,接受严格考核,但收入更高;第二,留在旧体制,考核轻松,但不再有机会继续晋升。

胡续冬选择了第二条路,留在旧体制里。他不再参与长聘序列教职的考核。他对同事说,如果北大不开除他,那他就一辈子这样混着了。

在新体制里,胡续冬做的很多事情都显得“无用”。比如他的文学翻译、他的评教高分、午夜为学生到处奔走打的电话,这些事情都不算成绩,因为长聘考核主要看的是重点期刊的论文发表数,看老师申报的科研项目。而这些年人文社科届流行的科研项目,大多跟当下热门的时政相关,这显然不是胡续冬擅长的领域。

一批又一批年轻教师进入了大学。在高压的新体制之下,竞争似乎也更激烈了。很多年轻教师会选择几年只开一门课,其余时间全在做项目、发论文。即便带研究生,也往往是让学生做助手帮忙做项目。一位跟胡续冬年龄相近的邻校教师说:“很多不喜欢教学的人进来,为了约束他们,又把喜欢教学的人整死了。”

程小牧是世界文学所的副所长,已在北大工作了十年。她也曾问胡续冬为什么不积极发论文做项目,在她看来,以胡续冬的能力,这些都不是问题。

胡续冬的回答似乎有些消极:时间一长就捡不起来了,我也真的不想弄这些了。

一个研究所如果要保持自己的立场,保持住学生的培养方向,那最终的方式还是靠上课和指导学生做出好的论文。程小牧说,她这两年跟胡续冬总是相互鼓励:我们不能躺平,我们一定要把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做好。她非常肯定地判断,胡续冬日常带学生的劳动,比发新刊搞项目,要累得多。

是什么原因让胡续冬选择放弃进入新体制?他自己从未公开说过,连离他最近的妻子阿子也说不清楚。阿子说,他们在经济上一直没什么追求,从来不觉得有压力。她曾想出去工作,但胡续冬说别去了,还是养活得起。他曾在微信上回复学生,说留在旧体制是为了保证孩子能完整接受北大附小和附中的教育,这可能是玩笑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他身边的很多朋友对此都有自己的解释,比如程小牧,她认为对胡续冬来说,课堂更重要——“课堂是一个圣殿。”

圣殿之外,环境已经悄悄变了。烟雾缭绕小办公室里的学生,一批一批进入了社会。也有人留在了北大,做行政,但他们发现胡续冬当年张罗的诗歌聚会、草坪音乐会,现在得先报批,又因为没什么主流价值叙事,恐怕很难被批准。同样是关心学生,学工老师们必须掌握每一个学生的个人情况,不能出任何风险,24小时精神紧绷,这跟胡续冬式的关照完全是两码事。他们都说,胡续冬读书时的那个北大,早就过去了。

2020年初,胡续冬一家终于搬出了那套42平方米的房子,换到了位于肖家河的北大教职工小区。这个福利房价格是当年市价的三分之二左右,副教授可以选105平方米,超出的部分要按市场价补差价。

胡续冬的老朋友丁延庆选了一套127平方米的房子。他发现胡续冬选了115平方米,那个户型其实有点奇怪。

2021年4月,丁延庆一段抖音视频突然火了。他吐槽自己6岁就能背新华辞典,夫妻二人都是北大高材生,女儿却是个学渣。视频被点赞171万,引发了媒体关于“鸡娃”的讨论。他抖音账号的粉丝涨到了140万。他这几年研究高考志愿填报,同时做一个创业项目,没想到突然变成了网红。其他学院的老师也找上门,想让丁延庆把他们也包装成名。

两个月的一个下午,丁延庆在北大附小门口遇到胡续冬。两个人走到旁边的花园里,胡续冬点上黄鹤楼,丁延庆叼着电子烟。这几年他们总是一起等孩子放学。谁升官了,谁离婚了,谁落马了,聊完老同学的八卦,两个男人的对话又落到了收入和孩子。

丁延庆说,他决定转入新体制了。

“你转这个做什么?”胡续冬问。

丁延庆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学生以后回国都能当上教授了,我他妈要还是个副教授,给我学生丢人。

胡续冬一向嘻嘻哈哈,但这次他没吭声。

胡续冬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女儿刀刀说:“把爸爸当风筝放了。”

7

2021年8月22日,距离北大开学还有两周。这天是周日,早上八点半,胡续冬来到巴西文化中心加班。

疫情以来,他也许有些孤独。2020年春季学期,学生在家上网课,他要求每个人都得开视频,他急切地想看到学生们的脸。微信群里有人过生日,他一定会发个大红包,毕业生们也不能随意回校了,他总在群里絮叨:“孩儿们我想你们了。”

胡续冬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他总是随时随地睡着,难得去打羽毛球,打一会儿就开始喘粗气。他很怕死,肖家河的新家很宽敞,但因为疫情,他不敢再随意邀请学生来家里吃饭。5月,他在家突发抽搐过一次,阿子和他都吓坏了,因为正赶上一轮疫情爆发,他怕女儿被感染,自己没敢去医院做检查。

这天中午,胡续冬又叫了一次外卖。下午一点多,他在微信群里关心一个诗人老朋友:你怎么住院了?

阿子发了一个链接给他,是美剧《英文系主任》的豆瓣页面。这部电视剧讲了一个中年女文学系教授一地鸡毛的学院生活。阿子见胡子没有回微信,又连发了几条,打了微信语音也没人接。结婚十六年来,即便分开,他们每小时也会在微信上东拉西扯。

下午五点左右,阿子慌了,急忙发信息给胡续冬的同事,开始联系办公楼的保安。

傍晚七点,阿子匆匆赶到巴西文化中心。办公室里聚集了保安和医生,47岁的胡续冬因不明原因引发窒息,已经去世多时。当阿子再次打开胡续冬的手机时,发现还停留在豆瓣,阿子发给他的那个美剧页面。

已知胡续冬最后写的一首诗

感谢廖伟棠、韩博、康赫、萧伯恺、梁洛嘉、Apnea、马筱璐、龚君姬、刘东和郭沫对本文采访和写作提供的帮助。

应采访对象要求,孟淞为化名。

附:8月22日这一天

何潇:

当天是公司的司庆,何潇正在家里看直播,知名主持人、配乐诗朗诵、纪录片,就像一台春晚。收到胡续冬猝死的消息她第一反应不信:太扯淡了,胡子生命力这么旺盛,他怎么可能死?

次日看到澎湃新闻的讣告,何潇第一次哭出来,这事儿是真的。

叶晓阳:

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叶晓阳刚跟国内研究者开完会。睡前最后一秒,他看的是胡续冬刚转的朋友圈,讲台湾用肯德基做中元节的贡品。再醒来,微信第一条消息就是胡续冬出事了。

丁延庆:

那天下午,丁延庆也在北大的办公室,晚上他去了场酒局,早早回家睡了。凌晨三点醒来,他看到叶晓阳的通知,震惊得睡意全无,睁着眼到了六点,他的班级群也炸开了。

程小牧:

傍晚电话响起,显示是学院的领导。“你要坚持住。”电话那头说。程小牧想,多重要的事儿啊还需要坚持住?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继续说:“胡旭东走了。”

王芳:

晚上十点,一个同学突然打来语音电话。胡子死了?王芳第一反应是,胡续冬又炸号了?这个消息太不真实了,直到几周后,王芳每天一睁眼,下意识都想看胡续冬在微信群又发了什么信息。再也没有了。

冷霜:

临近开学,冷霜很忙。白天为琐事奔忙了一天,晚饭后洗完澡出来,他发现手机上几条未接电话,他回拨过去,赶紧套上衣服跑出了门。他赶到北医三院的太平间,现场已经来了十多个人。胡子的遗体正被缓缓推入冷柜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党元悦、刘敏,编辑:谢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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