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ID:MrDisco007),作者:李诺米,原文标题:《王守英下凡记:一位国产审丑网红的沉浮史》,题图来自:受访者微博
随着郭老师与人类高质量男性的相继封号,“审丑网红”们迎来非自然消亡。没人会知道,如果没有人为干预,他们的生命力能延续多久。
极端的比对下,早在移动互联网红海初次涌生的2012年,就已走进审丑焦点的王守英,无疑是幸运的。
微博上,草根出身的王守英头戴垃圾桶、身挂电风扇,自诩中国“香奈儿”,只有威廉王子才能配得上她的才华。
惹来评论区众骂:又一个凤姐,以丑搏出名。
即便如此,王守英依然凭借这些“设计”迎来了人生中的逆袭时刻。那是2015年,在《出彩中国人》的舞台上,评委席里彼时风光无限的某知名女星,听了王守英的追梦经历后当场许诺:来年穿着王守英设计的衣服,带她一起参加巴黎时装秀。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但就在媒体都盖棺定论,认定这位草根网红翻身成功时,王守英却如瞬逝流星一般淡出了公众视野。原因成谜。
2019年1月,王守英结婚前几天,我联系到了她。忙着准备结婚用品的空档,王守英告诉我,如果能重来,绝对不会再选择这种方式出名。
仙女—疯子
王守英的光芒初绽是在8年前。
2013年,紧握着审丑性与争议性这两道收视命门,情感调解类综艺迎来了自身运转的黄金期。那正是节目与网红互相成就的年代。
看过重庆卫视《大声说出来》节目的人会清晰记得当晚的场景:
节目开场,主持人话音刚落,一位矮矮黑黑的女性便迈步上台,展示了一段时间不长,但后来被反复转载、遍揽群嘲的自我介绍。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王守英,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配我。”
屏幕上晚一步出现了人物信息:王守英,23岁,山东泰安人。
她接着补充:“大家可以称呼我为仙女。”节目这时又恰到好处地配上了唏嘘的声效。
四座皆惊。
王守英很享受万众瞩目的状态,看了眼愣在原地的专家和观众,不疾不徐地阐述:自己作为仙女,来到凡间是为了寻找爱情,男友阿凯得到了自己这位仙女的爱情,本应该感到荣幸,但他却害怕世俗的眼光,不肯承认对自己的爱。
主持人错愕片刻后找回了些语言能力,赶忙邀请仙女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阿凯上台,事情的前后经过这才有些分明。
阿凯对仙女一直关照有加,两人本来都已经确立好了男女朋友关系,但由于村里人对仙女过多的指指点点,阿凯有了几分顾忌。到最后,甚至直言,对仙女只有兄妹之情。
导致仙女在村里风评欠佳的,就是她所钟爱的设计。
循着男方的介绍,观众这才重新打量起了台上这位仙女的妆容打扮。上衣与长裙是经典的红配绿,这已经是相对正常的搭配;脖子上的长项链,是土黄色的干瘪玉米粒,戴的手镯,则是一截截混杂尘泥的塑料吸管。
在村头巷尾,人们经常能看到,王守英穿着和村里绝大多数人的审美几乎背道而驰的服装来回游荡。衣服原材料不是完整的布料和丝线,而是纸叠成的卡片,或者塑料胶带。穿戴方式同样有违村里人的常识,一圈生锈铁钉,盘在头上,就是已经完工的头饰了。
因此,村民眼中的仙女无外乎是疯子。
仙女却毫不在意,在节目依然反复念叨着“这很艺术,很时尚”,是村里的人不懂得欣赏,包括只会在地里干农活的阿凯。
俩人不欢而散。
这期节目过后,没人记得仙女和阿凯的感情纠葛。大家只知道,在山东泰安,有这样一位从设计理念到言行举止都很“奇葩”的女人,叫王守英。
但这个看法,很快就被扭转了。
时隔没多久,另一个和仙女有关的剪辑片段也在网上流传了出来。在这档综艺里,和她存在情感沟通障碍的人,变成了她的母亲刘光菊。
刘光菊在农田里风吹日晒了一辈子,想不通王守英竟然为了做戒指,把家里从南北朝时期就祖传下来,到现在已经30多代的簪子偷偷拿去熔了,事后还不知悔改。
紧接着,刘光菊叹息,这些年来,女儿痴迷设计,不干农活,也不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多少已经“不正常”。又恨恨道:“我都想把她赶出家门。”
话语权到了王守英这里,她没有否认母亲的指控,反而很乐于接受“痴迷设计”的评价,为了向观众证明自己对设计的热爱,王守英在台上展示了两件服装。
▲网上流传了几手的剪辑视频,马赛克重重覆盖着
素材同样来源于生活中触手可得的物件:项链是蒜头,裙子是泡沫包装袋。经由低像素画质的模糊分解,在模特身上,倒真有些像模像样了。
王守英补充,由于材料不够,总是设计完一套衣服后,就把它拆下来,接着用来设计新的,如果严格计算,这些年来的设计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两千斤重了。
听罢,场上嘉宾的态度变了。一位作家拿起话筒啧啧称赞:可以清晰看到环保的理念,色彩的搭配和服装的扩型也很有美感。
镜头从刘光菊阴沉的脸上一扫而过。
另一位心理专家没给她发作的空间,接过来为这期节目“天才疯子一线间”的标题下了定义:在这样一个山村里,一天到晚窝在房间里做设计。这并不是如妈妈所言不正常的状态,而是真正具有非常广阔的灵感空间。
两档节目接连播出,王守英的形象立体了起来。许多人选择了谅解她性格中的怪癖成分——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人们都愿意相信,“天才”和“疯子”这两种极端情况会在一个人身上共生。
有人惋惜,如果不是出生在农村,或许王守英能走得更远些。
转折的时刻来得比预想得要早,2015年,王守英从山东农村走向首都北京,首次以民间设计师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了《出彩中国人》的舞台上。评委席里坐着某知名女星、蔡康永和周立波,主持人是撒贝宁。
这次,没人会再发出惋惜了。
节目上,王守英讲述了这些年来的追梦经历:别人在相亲,她在做衣服;别人有小孩了,她还在做衣服。
王守英的家庭状况不富裕,家里人更不允许她“不务正业”。做设计时,只能用身边随处可得的物品,辣椒、白菜、豆角,或者别人不要的旧衣服来将就。
看了王守英带来的几款设计后,某知名女星被打动,当场做出承诺:来年,带她一起去巴黎,看场真正的时装秀。还保证道:这不是为了节目效果而随便说说。
有观众留下弹幕:梦想是无价的。
一个人走红后,首先涌出的总是质疑声。有人追溯了王守英早先参加的那两档综艺的往期节目,发现一些嘉宾轮流客串,故事大不相同——对于情感综艺来说,这已是心照不宣的行业约定了。结合网上当时盛传的内部员工“爆料”,网友认定,“情感节目都是编造的剧本和请来的演员”,王守英也不例外。
的确,王守英上这几档综艺都是为了炒作,“阿凯”是现凑的,“熔簪”是乱编的,包括和女明星对话时,念的也都是编导提供的台本。
但王守英,有她自己的苦衷——躲避相亲,躲避南流泉村施加在每位女性村民身上的“出生只为相夫教子”的宿命。
王娜—王英
2012年,王守英22岁,到了村里认定的“该结婚”的年龄。母亲刘光菊陆续为她安排了许多相亲对象,沿用的仍是自己20年前习来的选夫标准:人老实,能过日子。
但王守英却没这个心思,每次相见,总和对方提起设计梦想,以及爱情理念:我不认可传统的相亲;两人要先相处一段,感情到了才能结婚。男方愣在现场,云里雾里,看着对方的反应,她自己也不满意。
刘光菊索性不再询问她的意见,某天,收完两千块彩礼,就火速订下了一门婚事。酒席结束,宾客尽散后,此前毫不知情的王守英才表达了她的反抗,和刘光菊坐地上对着哭,刘光菊接着放出狠话,如果这次再黄了,她就喝农药。
王守英只能表面上服从,把自己关进房间,无声控诉。心情的极端抑郁外沿到了身体上,此后长达四个月,王守英都没来例假。刘光菊拉着女儿去看中医时,对方惊呼:小小年纪,怎么气成这样。
这次问诊稍微唤回了些刘光菊对女儿的亲情,也暂时压抑住了她脑子里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她不再勉强王守英了。
王守英却萌生了一个计划:这次作罢,下次还会有。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永远被困在村子里,要证明自己的不同。
王守英买来一台2500元的组装电脑,开始了她的炒作之路。这才有了各档节目上,王守英无比坚定地自称是仙女的画面。
其实,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守英并不清楚自己是谁,她拥有过很多名字,指向的意义却都带点残忍。
1990年,王守英出生在山东新泰南流泉村,父母起名王娜。上户口的村主任没记住,按照“守”的字辈,又随手拟了个新名,王守荣。生活开的玩笑并没有点到为止,到了小学,换户口本,手写的“荣”又被错登记为“英”,算是正式结束了这场乌龙。
但在南流泉村,王守英被称呼最多的,并不是上面几个名字。
王守英身上有早产筛下的鲜明划痕:腿部弯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着总比人矮一头。村里人干脆用统一的“小鸭”来指代她。再后来,王守英长大了,但眼睛似乎没跟上成长的速度,她的外号在同龄人口中又成了更具侮辱性的“蛤蟆眼”。
生理与心理遭受的双重压抑,让王守英过早开始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而做搬运工作,一有空就沉迷牌局的父亲并不在意这一切。唯有母亲偶尔会担忧地看着她,想的是另一回事:又矮又丑,长大了怎么嫁人呢。
起初,这样的想法还会惹起王守英的恼怒,直到01年,弟弟王涛出生,家里人的关怀和期待磁吸般聚集到了男孩儿的身上,父母对他透支了未来十几年的遐想,甚至还盘算着,究竟是考清华还是北大。
王守英这才看开,父母并非冷血,自己之所以不受关注,是因为她和村里其他被叫作“王守X”的女孩儿一样,未来简单地一眼可以看透:结婚生子,操持家庭,并把这项传统传授给新的“招娣”们。
设计的梦想,来得有些巧合,但更像是注定。
孤单的日子里,家里那台电视是她消解时间和接收信息的唯一渠道,她尤其爱看当年大火的宫廷剧《还珠格格》。主角小燕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格和巫蛊之术的剧情赋予了她动力和灵感——向人群反击。
王守英找来破布条和塑料泡沫,缝成布娃娃,把班里几个带头疏远自己的女生的姓名写上去,再搜刮出家里的缝衣针。一针一针扎到深处,怒气也随之而稍稍消减了。
再没什么其他作用。
这时,电视台做的一期关于可可香奈儿的人物介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屏幕里穿戴得体,举止优雅,从里到外都透露着自信的独立女性,竟然有着同样悲惨的童年。甚至至死,香奈儿都在竭力回避这个时期。
如此巧合。
共鸣的线一下连在王守英的心口。王守英对“国际知名设计师”没有更清晰的认知,但节目归纳的香奈儿打破常规、特立独行的设计理念,却牢牢被她记在了心里,像是某种信仰。
王守英把这种信仰践行到了生活中。
周围的家庭,父母务农,姐姐照顾弟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王守英却要打破这份规矩,她想出了个妙招:趁父母做农活,把弟弟安顿好,留下离家出走的信件,说实在受不了现在的生活。接着躲在大衣柜里,看父母忙进忙出找人,隔天才出来。
障眼法骗过了所有人。刘光菊从此不再让王守英担负照管弟弟的使命了。
重获自由的王守英再次拿起布娃娃,不是为了扎小人,而是用来设计衣服。图钉、玉米、胶带,农村平房里随手可得的物件都是拿来替代高级布材的原料。
释放灵感的那些日子过得充实而有趣,对于王守英而言,设计不仅是爱好,更是一份逃离外界的寄托。
除了设计,王守英的另一份爱好,是写小说。同样是受到《还珠格格》的影响。唯一和她亲近些的爷爷,则为她的第一部小说《菊花格格》提供了现成的素材。
保守的南流泉村,向来奉行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但爷爷是例外,在王守英的印象里,爷爷和奶奶极为恩爱,爷爷经常坐在摇椅上,笑着为奶奶织毛衣,周围叼着烟的男人们连连嘲笑,他毫不在意。
2006年的夏天,王守英的爷爷患了癌症,父亲王克勤和几个兄弟商量着凑钱,但刘光菊却强烈反对,理由是王守英要上初中了,不能不未雨绸缪。
听母亲这样说,王守英犹豫再三,主动提出了辍学。心想着,“只要不念了,他们就没理由不给爷爷出钱”。索性,在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念的村里,王守英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多都在工厂里做工了。
几个月后,爷爷去世。失去了唯一能说话的人,王守英无心再回学校,只能试图融入毛毯厂里的女工小团体。
她们大多和王守英同岁,其中有人已经订婚,每天谈的无外乎是家长里短,以及——如何与婆婆斗智斗勇。这似乎是村里每位女性的必经之路:过早地结束童年与少年时期,步入生活繁琐的细枝末节。
插不上嘴的王守英又回到了自己的一隅,反复咀嚼着和爷爷相处时的回忆。16岁的王守英正是少女心萌动的年纪,她对“爱情”没什么概念,干脆把尔康和紫薇的故事代入到了爷爷和奶奶的身上,坚信这是佳偶天成的范例。每天下班回家后,王守英就动笔,把在工厂上琢磨出的情节写下来,连着一年,终于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作品:《菊花格格》。
1999年,高中辍学的韩寒通过新概念比赛,走出了独特的成名路,此后几年,“少年作家”的势头也在新概念的助推下水涨船高。在与外界只有一条省道相连的南流泉村,消息总是会来得晚半拍,但这不妨碍王守英的幻想萌发。
同样是在辍学后走上文学之路的王守英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王星雪妍。王星雪妍自信地把小说投给了几家出版社,很快,有了回音。猛然被惊喜冲击,王星雪妍还没来得及展开幻想,就又被现实的冷水泼回成王守英。
出版社的编辑直言,王守英的小说离出版还差些火候,但她的年龄和出身却是很好的炒作点。王守英一时气急,没再搭理那个编辑。
炒作的概念,就是这时候在王守英心中深埋的。
2012年,刘光菊频繁给王守英安排相亲,此时山东一家本地电视台播出了征文比赛的消息,王守英捕捉到了一丝光亮。她兴冲冲地报名,自称擅长写作和设计,还邮寄了一些作品过去,企图采取迂回战术:通过征文比赛,让电视台里有资源的人员发掘到她的设计天赋,从而走出这个村子。
连着打了几次电话后,比赛不了了之,王守英没想到,她果真被另一家电视台选中了。
但制作人看重的,不是她的设计才能,而是她身上可以轻易转化为收视率的争议性。这一局面,让王守英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6年前,编辑邀请她炒作。
躲避相亲的局促摆在眼前,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炒作—天分
除了那两档后来广为人知的节目,王守英还积累了许多更夸张的炒作经历:到济南繁华的街头上,举着牌子高调征婚,只找高富帅。
这个方案是仿照了罗玉凤当时在陆家嘴高调征婚的套路。
凤姐的套路在四年前还能行得通,放在2012年却没能激起太大的波澜——济南不如上海繁华,王守英本人也没罗玉凤放得开,对比不够激烈。重要的是,大众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电视台的安排下,王守英又头戴着“怀才不遇”的木牌,在碎石子路上跪行。新的人设依然以失败告终。
王守英不放弃,隔年3月,还开通了微博,起名“王守英是仙女”,发布各种奇葩设计。或是把布料堆在布娃娃上,或是亲自上阵,头顶棉鞋、身穿编织袋、背着电风扇,总之,一定要呈现出和“仙女”名称相反的“疯子”形象。在网红频出的年代,她和其他审丑网红有个共同的代名词:雷人。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特点。
微博连着更了一年,反响乏乏,偶有几个循着节目来的网友评论,说她是凤姐二代,以丑搏出位。王守英感叹:长得丑已然不幸,如果连梦想、幻想、做梦的勇气、权利都没有了,那世界,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底下跟着留言:你长得丑,但你想得美。
直到2014年的一天,一切悄悄有了起色。
王守英照常登录微博。原本没什么人气的账号突然涌进了大量的留言,没有任何预兆。随之而来的还有飙升的粉丝数量,最快的一次,单天就增长了一万人。这像是一道旗帜,标志着王守英的成名之路正式拉开序幕。
欣喜之外,王守英也感到疑惑,上网一查,找到了缘由。
两档节目的剪辑视频陆续在网络上发酵后,有微博大V注意到了这样一号民间设计师。在微博上,大V不吝赞美之词,评价王守英“天赋异禀,才华惊世”,“如果是由奚梦瑶、孙菲菲等超模来担任发布面孔,效果会好得多”。
这是她没能预料到的。
为了印证上述说法,大V连着发了几组对比图,把王守英设计的衣服PS到了超模身上。
一下子激起了热烈讨论。
网友们没想到,用随处可见的“废品”制成的衣服,从王守英的水泥砖石房间里走出后,在国际秀场的聚光灯下竟然焕发出了别样的璀璨。
相隔不久,拥有1000万粉丝的时尚博主克里森,也在微博上发出了几组外国知名品牌西太后的设计,同时提到王守英,意有所指。
那是外国月亮还有些圆的年份,人们不禁感慨:如果生长在条件优渥、思想开放的家庭,以王守英的天分,她会不会走得更远?
王守英也曾这样猜想。
接下来的一年里,不断有人接力解答着她的疑惑。
在电视台的安排下,王守英设计的帽子制品匿名出现在了上海市静安区的一间展馆里,游客络绎不绝,言语之间,极尽对设计师的赞美之情。
2014年11月,王守英报名登上了《我是演说家》的舞台,刘嘉玲盛赞:她就是中国的东太后。
王守英的突然走红似乎是与时代同步的。那一年,刘媛媛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过关斩将,获得了《超级演说家》第二季的总冠军,透过激昂的声音,刘媛媛用“身处寒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演讲,引得了无数人的共鸣。
境遇相同的王守英,被视作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寒门贵子”:身为农村女性,却不避讳世俗的眼光,追寻自己的梦想。
▲王守英发在微博上的几款设计
在或鼓励或捧杀的支持声中,王守英对“炒作”给予的厚望也在悄然被催化着:一切只是为了逃避相亲吗?
知名度提高后,王守英微博私信的红点频繁亮起,她陆续录制了更多的节目。
开拍前,王守英老老实实坐在宾馆,反复背诵编导发给她的台本,每本编得都大同小异——先诉说童年的遭遇卖惨,以及追梦途中受到的打击:家人的反对,村民的鄙视,网友的谩骂。再突如其来地转折,强调自己作为农村女性的不妥协,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设计师。
套路化的台本吸引到了不少评委席上的大咖,包括那位女明星,她用了一句和“我就是豪门”相似的话鼓励王守英:你能经得起多大的赞美,就能承受得起多大的诋毁。
王守英把台本记得滚瓜烂熟,连上台要做出什么动作、露出什么表情、配合什么反应,都游刃有余。
只不过,相似的说辞重复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都不清楚,这还是不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了。只知道面对记者时,依然要说:炒作,是为了实现梦想,成为顶尖设计师,“最重要的是机会”。
王守英把朋友圈的个性签名标注为了王英,去掉了她这一辈通用的“守”字,仿佛卸掉佩戴已久的枷锁。但王守英的人生,却并不像预想中的那样,可以真正由她自己来把控。
走秀—偏轨
2014年快结束的时候,几家经纪公司陆续发来了合作的邀约,王守英精挑细选,最终选择了一家来自北京的时尚公司,为的,就是这家公司的许诺:办一场真正的时装秀,以及让她成为世界上最红的设计师。
后半句话,王守英已经听倦,而“真正的时装秀”,的确是王守英一直以来的心愿。
半年前,一位小企业家也曾资助她,在南流泉村的戏台上办了场服装秀。但那次和王守英心中的时装秀相比,有如云泥。
小地方从没办过什么大型节目,正式走秀的那天,整个秀场陷入一片混乱,刚有些名气的王守英对着喇叭扯起嗓子喊,村民依然聚在原地,东拉西扯。几个临时请来的模特穿着塑料衣服,等得不耐烦。
最后,王守英的三姥爷,村中算是有威望的人,在喇叭里吼了两句,走秀才得以正常进行。
对于人生中的第一场服装秀,王守英严格维护着它的流程:为王守英拍摄短纪录片的郭容非负责英文报幕,给草台班子沾上一些国际氛围;模特们轮流出场,摆pose;结束后作为设计师的王守英现身,与模特一同谢幕。
从反响来看,这场走秀并没有改变什么。台下的村民依然看不懂,也接受不了。台上的模特很难分出多余的同情心,一直嘟囔把垃圾穿在身上,皮肤都过敏了。
王守英有些难为情。囿于家里经济条件的限制,她根本没钱去买撑起整场走秀的布料,连缝制衣服的那台缝纫机,都是母亲刘光菊二十多年前带来的嫁妆,已经吱嘎响了,修修补补,勉强能用。
为了经纪公司承诺的这场“真正的时装秀”,王守英连轴忙了四个月,终于在2015年5月,她和经纪公司来到北京CBD的一家购物中心,举办了场名为“蜕变”的时装秀:里面有专业的红毯、T台和小有名气的模特,所有人持券入场。乍一看,像模像样。
当时的王守英没能想到,期盼已久的走秀竟然是她后来觉得最错误的决定。“蜕变”并不意味着飞上枝头,反而把她往梦想的反方向越推越远。
在那场秀台上,模特们遭遇了事业上的滑铁卢,频频摔倒,勉强站起来后还没走两下,又跌在了台上——30cm的“恨天高”,如何能支撑起夸张的步伐和动作。
毫无疑问,这场走秀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笑料。走秀结束后,人们关注的重点都是模特的高跟。有网友评论:心疼模特,在别人的笑声中为王守英“可怕”的梦想买单。
没人记得她设计的衣服。
但经纪公司的目的却达到了。经纪人后来对《红星新闻》的记者坦承,这场秀就是用来炒作的,没人能指望头顶白菜的人能做出一场真正的秀。“她想要做设计的梦想,就像仇富和北漂,可以给很多人共鸣。”
王守英极度失望,台下坐着许多设计师,她本以为公司能真正带她通过这场走秀踏入设计圈。
缺乏经验的王守英,在陌生的首都北京,只能接着听从经纪公司的安排,持续提升人气,直到被更有资源的人注意到,给她一个机会——至少,经纪公司是这样许诺的,而王守英也恍恍惚惚中相信了,或者说,不得不信。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王守英陆续参加了多个节目,无一例外,都以雷人设计师的形象出现。2016年,她还与某知名男明星导师一同登上了《超级女声》的舞台。在宣传照中,王守英的形象更加匪夷所思,连起码的设计元素都没了,直接抱着只鸡,目的,大概是为了彰显这档曾发掘了李宇春、曾轶可等人的综艺对“个性”的支持。
在经纪公司的有心经营下,王守英的梦想,就这样变现成了网红热度榜上的跌涨曲线。那是成名后最混沌的时期,她知道自己是王守英,但不清楚这个名字对于大众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网红,小丑,或者只是一个符号。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有好几个称呼的童年,王娜,王英,以及她为自己起的笔名“王星雪妍”。
但那只是王守英。
做出反抗,是在2016年的夏天。
后来的经纪人联系到了一本时尚杂志的主编,商量着让王守英上杂志封面,对方不掩饰,要求经纪人陪他睡一晚。
经纪人无所顾虑,还没踏进圈里的王守英却明显忍受不了这种“潜规则”,头次拒绝了公司的计划。
再后来,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板找上来,说要为王守英创立品牌,王守英兴奋劲没过,对方又提出,要让她时不时出席派对,为品牌作宣传。
王守英这次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
她逐渐理解,这两年在北京接触的人中,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她的梦想,不过是把她当作一项功能,用来增加些流量和热度。
而王守英原先打造出的“追寻梦想的民间设计师”这个相对真实的形象,在一来二去中,磨损了大半可信度。
“与其一直受这种环境影响,不如直接说声拜拜。”想来想去,王守英决定离开梦碎的北京,通过240省道——村里唯一通向外界的道路,回到南流泉村。
王守英格外想念在毛毯厂的那几年,她设计出衣服,指挥同场女工,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楼顶上走来走去,整个南流泉村的人,都能看到她们自信的身影。即使后来,其他女工的家人怕王守英带坏她们,不让她们再跟着王守英“发神经”了。
回顾这几年来的一地鸡毛,2014年那场在戏台上闹得鸡飞狗跳的走秀,可能才是她最接近梦想的时刻。
离京—下凡
2014年,王守英出名后,村民的态度悄悄发生了逆转。提起王守英,开始有人竖起大拇指:在我们村、我们镇、我们市,这个行业超过她的能有几个?没有。
南流泉村总人口不过2000人,有位老人去北京探望了孩子,回来后就吹嘘了半个月,更何况王守英呢?
回到南流泉村后,电视台的邀约少了,村里的风向又转了回来,认为她是过气网红,在北京混不下去,才又躲回村子来。
王守英和表哥做起货运生意,每月拿3000块钱。她已经很满足了。在北京的这两年,王守英并没有收获太多,无论是机会,还是资金。
她后来在微博上试探地问当年的女明星,还记不记得当年的约定,惹来粉丝的一众谩骂:你为了上节目炒作赚钱自己主动推的,关她什么事。
王守英苦笑,哪有钱办签证、买机票。她录制的11期节目,反复催促,制作组都没把劳务费汇过来。
如村民所想,走了一圈,王守英好像回到了原点,从“仙女”又变回了王守英,变成了南流泉村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年,她在公众视野中近乎消失了,再次频繁出现在媒体上,是2018年。
根据报道,回家后,曾多次在节目上宣称“要做仙女,自由恋爱”、为了躲避相亲而和父母闹僵的王守英,陆续在接受着相亲,最多的一天,她跑了三场,“有个村子都相遍了”。
有个亲戚甚至还给王守英介绍了一个34岁大字不识的男人。
王守英这次没打算阴奉阳违,而是想着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让母亲省点心。但她的网红身份,却成了相亲时的最大阻碍。有次和男方见面,对方一眼就认了出来:你是那个网红吧。
还没谈就已然结束。
在南流泉村,时间似乎是停滞与前进并存的,人们早早用上了智能手机,见识了大千世界,但脑海里的观念,仍是女人要安守本分,相夫教子,就像村里生长在黄土地上的山楂树一样,结果是它唯一的任务,或者说宿命。
报道接连发出后,有网友哀其不幸,说王守英终于被磨平了棱角,但也有人对“棱角”是否存在过始终保持怀疑。2018年5月,Aha Videos的一位作者前往泰安市,和王守英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相亲。
聊天中,王守英按惯例问这位作者,以后愿不愿意和家里人一起住,对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王守英愣在原地,表示婚后一定要和公婆生活,“身边的人都和公婆住在一起,看起来很幸福。”
对方反问:别人都这么多,你就得这么做吗?
如果是两年前,至少在节目上,这根本算不得是什么问题,台下的观众都能替她抢答。但这一次,王守英没能回答上来,而是陷入了沉默。
她之前接受《红星新闻》的采访时反思,“被捧上天摔下来的时候才会成长很多。”
王守英的设计梦还在延续着。
那两年,山楂树为村里带来了商机,王守英帮家里的忙。闲暇时间,就回到一个小屋子里,继续她的设计。她的新目标,是通过当下正火的直播,来让别人看到她的设计,“万一这个想法就能实现了呢。”
“或许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王守英把想法写在纸上,配合着流行歌曲给唱出来,“拿一块布,浅蓝色的布,打板。喇叭裤的型,立体的裤腿,紧身的裤身,啦啦啦啦啦……”,扯着嗓子喊了几句,又忘词了,一看屏幕,直播间一个人都没有。
比起购买材料上的捉襟见肘,影响王守英发挥灵感的,还有她的专业技术,从已经完成的服装来看,连缝纫的针脚都有些粗糙。
某次参加节目时,台上嘉宾说为王守英免费提供读书机会,下了节目后,王守英兴冲冲去问,编导嘲笑,说这是节目效果。话里话外,意指王守英没见过世面。后来节目上得多了,有专业服装设计师建议她系统学习,还有人当场送了她一个芭比娃娃,王守英干脆全都没接受。
2019年1月,我和王守英聊起一波三折的设计梦想。似乎是见惯了社交平台上“悲怆”的评价,她感慨:以前年龄小,做服装设计的话是希望可以梦想成真,有些为了梦想而想一样,现在做服装设计,反而更加随心所欲,没有限制了。
但她又补充:就算我真的成为设计师,我也没有办法适应城市的生活。有些思想真的深入骨髓,也不能说不对。
王守英和现在的未婚夫打小就认识,他是王守英以前并不喜欢的“老实人”。
结婚以后,在公众领域里,王守英的身影只能具体到以时间点捕捉。
2019年5月,王守英在微博上发表了篇小说,开头第一段写到,“李蓉”结婚三个月,始终没有怀孕,婆婆焦急请来了“神仙”,让李蓉供奉祭拜。
算了算时间,更像是王守英的自传。
小说最后,故事的主人公“李蓉”遇到了《还珠格格》里的五阿哥。那正是她从十几岁,家里刚能收到电视台讯号时就喜欢上的角色。
6月,罗玉凤被微博销号后,王守英又写了篇文章,简单缅怀了曾经惺惺相惜的偶像,在文章最后,王守英写:自此以后,“凤姐”会彻底成为一个传说吧。
没人知道,这句话里,是否还包含顾影自怜的意思。
2020年,王守英消失得更彻底了,微博仍在更新,但和她紧密相关的统共只有两条。一次是在2月,王守英说:生完老大生老二。有粉丝留言了一个问号,没有得到回复。另一次是5月的一个微信聊天的录屏视频,页面显示,由于丈夫没担当,王守英选择了离婚,新的相亲对象要求王守英把自己的女儿视如己出,王守英回复做不到,俩人没谈拢。
很难检验这则对话的真实性。毕竟,配合上背景音乐夸张的罐头笑,倒有点像是快手和抖音平台上常见的热门视频。
也没人关心是不是真的了。
在这之后,王守英把微博交给了弟弟管理,这个名为“王守英是仙女”的账号已经有50万人关注,但每条微博,互动的也不过一两个人。半个月后,王守英的弟弟嫌微博无聊,说要还给王守英。
有人在下方评论,看来“仙女”真的是过气了。
如今在微博上搜索王守英,很少人会再提起这个名字,她更像是一个形容词,或是修饰符号。
作用是辅助人们的情感表达。
我翻看她的微博,一直从2016年翻到了2018年,她从北京回来后,结婚之前。
那段时间,王守英又重新做起了服装设计,把零食、瓶盖、手套、毛巾、碎纸,摆在一张打印出人体照片的A4纸上。
不再执着于用真实的布料,王守英每天可以产出多款作品。有人嘲笑,有人吐槽,她漠不关心。
偶尔,王守英会请十来岁的妹妹当她的模特。小姑娘对王守英经历的一切了解不多,每次都新奇地穿上姐姐做的“奇装异服”,摆出各种姿势。
王守英有时候也亲自出镜,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梳起和妹妹一样的双马尾。
就好像,那个在小小的村庄里,总是窝在房间的一角,痴迷地做着服装设计的女孩,从不曾走远。
参考报道
[1]王琛.王守英的仙女梦[EB/OL].界面新闻,2014.
[2]张维.“仙女”王守英:一路失控,仍在做梦[EB/OL].剥洋葱people,2016.
[3]叶雯.用垃圾袋、蔬菜设计衣服的“网红”王守英:不做中国香奈儿了,只想结婚[EB/OL],红星新闻,201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ID:MrDisco007),作者:李诺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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