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总有人对折耳根的味道念念不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oodWine吃好喝好(ID:FoodWineChina),作者:禄旋,编辑:刘树蕙,原文标题:《折耳根是扇半敞的门,你爱进不进》,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在开头的部分有必要讲明:本文主要用于“折耳根爱好组织”(假设这个组织已不经号召地自发形成)内部的全封闭式交流、吹捧、抒情等。面对折耳根时用尽了人类最大限度的礼貌才没有将其吐出来的朋友,一点要规劝说“你多吃两口就习惯了”的意图都没有。

我们这个组织暂时不需要折耳根自信,也没有要输出折耳根文化的野心,从而去建立“人类折耳根共同体”。我们普遍认为与折耳根的相识是佛说的缘分,对折耳根的认可带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属于宿命式的表达,正所谓“强塞的折耳根很腥臭”。但是近些年来一直有不少不吃折耳根的朋友,诋毁我们以吃折耳根为乐的人,通过“这也是人吃的东西吗”之类的诘问试图贬损我们作为人的合理性,令我们惊愕又伤感,几乎要拳脚相向。

朋友们,我想,我们在相处中还是要有基本的包容,这是人类文明的重大表现,就让吃的快乐归吃的快乐,让不吃的自由归不吃的自由吧,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

我觉得折耳根的根像是长到地下的甘蔗——也许对于蚂蚁来说,这确实是它们的甘蔗了——不顾被无情的土壤挤压得弯曲、细长,一往无前地向地心处钻,那副就算知道钻不了多远也不气馁的气势,像是胡适之的信徒,高呼着“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我说折耳根像甘蔗,其实只是说它成节的形状,一节大概 1~2 厘米,工整、秀气,体现着造物主事无巨细的关切。

要是从“皮肤”来说,折耳根可是自诩高贵的“白种根”,它们却从不歧视“黑种根”,因为它们的节与节上长着黑色的毛,可以说是“混血根”。可见,“不歧视自身所拥有的”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潜原则,而不单单是狭隘的人类才拥有的。

作为折耳根资深吃者,吃折耳根的历史不可说不悠久,根据走访调查——调查对象主要是我的父母 ——大概在我长出牙齿开始吃饭起,就开始尝试吃折耳根了,也就是说我吃折耳根的历史大概比我的生命史就短三四年。简述这段历史不存在炫耀的目的。像我这样早早吃折耳根的“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可是没想到在云贵川一带,走上这条路上的人可以说不计其数,像星期一早八点人民大道上一望无际的堵车,所以大家并不以吃折耳根为荣,自豪感就这样被肢解后泯然了。

事情就总是这样,鲁迅先生讲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只是大家记住了路却没有记住人,记住了折耳根却没有记住吃折耳根的人,也许正是明白这个道理,罗伯特 · 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才写下:“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在我们这一带,不吃折耳根是人迹更少的一条路,很少有人走,因为这条路真的过于“荒草萋萋,十分幽寂”了,而有折耳根这条路在他们的眼里才是“显得更诱人、更美丽”。家家户户都不时在饭桌上摆着凉拌折耳根、折耳根炒腊肉,他们拌、炒、炖,乃至烧烤,他们更把它当作各种蘸水的灵魂,他们甚至在炒饭里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折耳根,说这是怪噜饭。形状凌乱的折耳根就是这样不安分地一人分饰多角,主菜、辅料、调味料它都能套上围裙给你来上几手。

用折耳根和干辣椒调的蘸水,是包浆豆腐的灵魂。

© 请问今天吃面包了吗

在葱姜蒜们看来,折耳根是个无底线的小妖精、是个善迎合的马屁精,喜欢炒作,乐于表现。而老腊肉不这样觉得,老腊肉说葱姜蒜们这样想根源是格局问题,它们就是因为有凉拌折耳根却没有凉拌葱、凉拌姜、凉拌蒜而生嫉妒心了。酸菜也说,它们就是酸了。老腊肉还说过要尽快举办西南地区美食界奥斯卡,最佳无性别配角奖就得颁给折耳根,颁奖词它已经提前想好很多年 ——

“因为折耳根精通于配合艺术,突出地表现在‘折耳根炒腊肉’之中,同时也因为它独特的味道对西南当代烹饪风格之影响。”

这样的褒奖让折耳根不免脸红,据说这恰好是折耳根地上部分的叶子绿里透红的原因。

吃折耳根吃得比较早,这于我们完全接受折耳根的味道是一个很大的优势,那个年龄的我们还很难判断一样东西好吃或不好吃。再后来,我们就习惯了啊!我们就乐此不疲了啊!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听到流言蜚语时原谅起那些不吃折耳根的朋友们会很容易 ——“他们毕竟吃得晚嘛!”盖茨比的父亲曾在书的开头就了不起地忠告过他:“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这一下子就让人明白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能在起跑线上就轻松实现折耳根自由的优势,世上还有很多地方,缺折耳根。

我认为一个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原因是很难被思考的,弗洛伊德不是论证过,沃尔特 · 惠特曼不是曾预感到,人们对自己行为的深层动机知之甚少吗?不习惯思考的我通过为数不多的思考,粗糙而用力地将我们爱吃折耳根的原因总结为“习惯”,习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味觉审美就是被习惯所支配的,它直接导致我至今听一些朋友说折耳根很腥时——他们不惜因此赋予了它一个“鱼腥草”的中性称号——都很难将折耳根的味道与腥味联系起来,感到十分不解。

折耳根在中国南方菜市里比较常见,尤其是云贵川一带,当地的朋友们可以说是赢在了吃折耳根的起跑线上。

© 老刘

将自己审美体系里认定为好的东西推荐给他者是人性的爱好,现在常称为“安利”,它像一个天平,两头分别承载着分享快乐的博爱与寻求认同的自私。如今,推荐的工作已经主要交给了大数据,加之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我们的推荐会变得越来越谨慎,被否定、冷漠、虚伪认可后终究会磨灭推荐的热情。而我的磨灭主要来自于折耳根。

上大学时对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推荐过折耳根,他们都让我这个从贵阳省层层叠叠的山里出来的人感到碰壁,直到有一次一个同学说他很喜欢吃折耳根,让我十分欣喜,问他怎么会喜欢吃的?他说“老子四四川人”。后来我经常找他骑着电瓶车从艺术学系的大门出去,骑上东湖上的一座小桥,湖面的风吹来微微的腥气,在枫都山的森林里穿行,最后去到一个贫民窟一样的社区路边,撸串,我们是为了烤肉和啤酒去的,烤折耳根也不会错过,那时候仍在青春期的晚期,那时候主要是迷惘得很,不像北岛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那时候我们杯子碰到一起就已经是梦破碎的声音,夹杂折耳根正在被嚼碎的声音。

初尝折耳根,实在不应错过折耳根炒腊肉这道经典菜。

© 薄荷糖的味道

去年,北京的同事来我的城市出差,是一个年龄比我要小的女孩子,我陪着她上山、下矿、看设备、看调度室、找企业里的大叔们访谈,她特别讲礼貌地一路喊我老师,好像是怕我把她拐卖到一个没通电更没通网的山里去。晚上我请她吃贵州菜,我想作为老师,得帮她拓宽一下味觉的边界,推荐的热情就被激发了,问她要不要试一下折耳根呢,她说可以尝一下的老师,脸上挂着猎奇、自信的成人式微笑。

点了凉拌折耳根和折耳根炒腊肉,她分别夹了一点嚼起来,像是在品尝一道星级佳肴,我注意看了她的表情,她皱眉了,但立马说很好吃,我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别光顾着捡大葱吃。后来我送她去机场,登机后我给她发了条微信,说一路平安,欢迎再来水城。两个多小时以后她回了我,说什么时候去北京了要告诉她一声,带我吃炒肝儿,还有两个捂眼笑的表情。

越来越多的朋友远离了有折耳根的家乡,去到世界各地,去了北京、上海,去了大阪、波士顿,也同我一样无不被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地心引力的定律压着。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在一些很普通的夜晚,其貌不扬的折耳根会漂洋过海来看我,出现在我的朋友圈,来到我迷离的眼前,配文是“懂的都懂”“爱了爱了”之类当代简洁高效的语言,或者直接就是两个流口水的表情,像是针线,能缝合他们生存地与生长地之间的空隙。我每次都会为他们点赞,为折耳根点赞,我似乎能看到他们回“火柴盒之家”多少次,锁上家门多少次,就为了石砌的高耸烟囱与折耳根之间的矛盾所引起的乡愁奉献多少次。

这样的揣测难免显得自以为是,甚至达到伪善煽情的地步,也许他们只是在当下的时间与空间里安抚身体里的习惯而已,这安抚联结着过去,也联结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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