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买谷”,指代购买一切漫画、动画、游戏、偶像、特摄等版权作品的周边商品。其中“谷”是日语“グッズ”(Goods)的谐音,近些年来,它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以角色为中心、体积小、重量轻、材质不算昂贵的周边装饰品。“瓜人”,顾名思义,指“谷圈”中身负经济纠纷者,大多数是在代购、拼团中出现了欺骗、瞒报、卷款跑路等不良行为。但由于谷子交易的特殊性,他们并不会受到任何记录或惩罚,很多人只需换个ID,便可以继续大摇大摆地行走在互联网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ID:chuappgame),作者:陈静,原文标题:《遭遇“瓜人”之后丨触乐》,题图来自:受访者
今年8月,触乐曾经发表过一篇以买谷为主题的文章。如今,尽管不少亚文化爱好者已经将买谷作为一种颇为常见的消费方式,但实际上,出于种种原因,不同圈层之间并未建立起有效保障机制,以“瓜人”为代表的经济、舆论、人际关系等问题频繁发生,难以避免。人人怕遇上瓜人,人人避不开瓜人。
假如瓜人无可避免,人们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变成了,遭遇瓜人之后,应该怎么办?
从一个普通买谷爱好者的经历中,我们发现,事情也许与很多人的想象有所不同。
既复杂又简单
“这个事……有点复杂。”西风说。她正在向我讲述自己买谷碰上瓜人的经过。
西风是一名大四学生。今年7月,她在闲鱼上看到有人推销一个买谷团,里面刚好有她需要的东西。靠着闲鱼页面上提供的群号,她加入了一个QQ群,开始“排队”,提交自己的购买清单。
如今闲鱼已经成为买谷爱好者们普遍使用的交易平台
西风从一年前开始买谷,对拼团流程已经十分熟悉。进群之后,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团长成年了吗”,很快有群友回答,团长是一名高三艺考复读生,但她多次强调过自己已经成年。
高三这个前缀让西风有些怀疑,但在得知团长曾经多次开团成功、拥有靠谱的代购渠道之后,她还是相信了。和群里其他200多人一起,她付了全款,等待团长找代购,下订单,发货。
她们等了两个月——对于拼团买谷来说,这段时间并不算长——群里风平浪静,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团长甚至又开了一个团,西风也参加了。
等到9月,事情起了变化。一些群友说,她们参加了团长另一个团,这是她两个多月以来开的第三个团。那是个场贩团,团长收齐全部金额后交给代购,代购再去活动现场买谷,而那个代购卷款跑路了,成员正在要求团长退回她们付出的7000多元钱。
西风等人并不在那个团里,但这件事让她们感觉到了不对劲。
实际上,在西风参加的两个团里,这位团长只负责定价、付款给代购,以及下单。统计、制表、向团员收钱等琐碎工作都是几名“管理员”做的。这一度让西风以为这个团“比较靠谱”,但她后来才知道,管理员和团长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以前拼团时“混了个脸熟”。场贩代购跑路事件发生后,管理员们心里也没了底。10月17日,她们找团长索要本团代购的联系方式,要求直接找代购把谷子发到信誉较好的人手里,再由此人转寄给其他成员。团长答应了。
询问代购之后,管理员得知,团长在几个月时间里只通过微信转给了代购500元,而包括西风在内的两个团已经付给了团长2.2万多元,算上隔壁场贩团的7000余元和一些零散费用,这位团长私吞的款项超过了3.3万元。
事情发生后,团员们很快整理出了款项清单
更让她们气愤的是,明知吞钱一事已经暴露,团长仍试图“甩锅”给管理员。在一张聊天记录截图中,团长声称“钱不在我手里”“管理把钱卷走了”“现在联系不上管理,她哥哥还来群里骂人”,当团员让她报警时,她却说“没有用”“不知道地址没法报警”“只能认倒霉”。直到管理员出面对质,团长才承认是自己拿了钱。
在管理和团员们一再追问下,团长翻了脸。她说,自己是未成年人,为了“撑起这个团”才谎称已经成年,而团员们转到她微信和支付宝里、本应用于买谷的钱早被她挥霍一空。
循着闲鱼ID,几笔钱的去向很快被查清:这段时间里,团长自己买入了大量新谷、稀有谷。交易记录里“下单爽快”“收货快”“沟通愉快”等评价,在受到损失的团员们眼中,也有了几分嘲讽的味道。
“因为是未成年人,支付宝、微信里的钱没法提现,所以她才拿去买自己的东西,一来二去雪球越滚越大,就还不上了。”西风试图猜测团长卷款的原因,不一会儿,她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她平时经常在群里晒谷,摆阵,喜欢被人叫富婆,为了维持住‘人设’,就要买更多谷子。”
西风说,在买谷过程中,一个QQ群、一个团长同时开几个团的情况并不少见。由于每个团都要重复一套流程,这样的做法在平时已经显得十分繁琐,一旦产生纠纷,尤其是金钱上的纠纷,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像这个团长,既被代购骗,又骗了团员,以前明明正常买谷,摇身一变就成瓜人。
但从买家角度看,这件事又非常简单:一些人被一个人骗了钱,她们想要追回损失。
当骗子是未成年人时,维权对象就变成了家长。
“找家长”
在团长承认自己是未成年人后,西风她们要求每一次沟通都要使用QQ群语音,并且打开公放,对方的家长必须在场。团长也同意了。几次之后,团长母亲开始直接和团员们对话。
由于“对方还是未成年,不想给她留案底”,管理员和团员们讨论之后决定暂时不报警,而是在通话里与团长母亲商量,如果能把钱还清,她们不会再继续追究,就当做是对她女儿的一次教育。
西风回忆,管理员第一次与团长母亲通话时,对方还算诚恳,虽然在场贩代购这部分钱上有分歧,不过团长母亲还是承认了两次开团的欠款,她让管理员们提供具体清单,并且表态,一定会想办法还钱。
但好景不长,发现女儿欠的钱超过3万元后,母亲的态度起了变化。
“她妈妈几乎是一天一变脸。第一天还说得好好的,第二天就反过来骂我们是骗子,说我们和她女儿联合起来,骗家里的钱。”西风说。
西风告诉我,尽管团长经常在群里“晒谷”,营造富婆人设,但其他人还是多多少少能从她的日常发言与生活状态中看出,她与家长关系并不融洽。她经常在群里抱怨母亲不理解自己,她还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家人却一直不带她去看病。
从团长母亲口中,西风她们听到了一个与“富婆”“太太”截然不同的故事:那是一个生活在湖北四线城市的普通工薪家庭,月收入不足6000元,父母生活都很节俭,每月最大的一笔固定开销是女儿的生活费,1200元。
“父母到底对她怎么样,别人其实不知道,也不好说。”西风说,她曾在QQ群里看到团长贴出和母亲的聊天记录,“她朝家里要钱,她妈妈也没问缘由,就直接在微信里给她转了1000块钱。当时只觉得她可能家境不错,现在回头想想,什么样的家长会一口气把家里月收入的五分之一随便给孩子呢?”
我尝试联系这位母亲,对方并没有回应。我只能继续问西风:“你们有没有问过她妈妈,为什么会觉得是你们联合她女儿骗家里的钱?”
“我不知道。”西风回答,“也许团长和她妈妈又说了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还不起,才找了这个借口。”西风说,团长妈妈曾在语音中告诉她们,家里的存款只有不到10万元,不久前刚刚用了3万,现在要再拿出3万多帮女儿还钱,相当于把家里的积蓄砍掉一半,对他们家是个巨大打击。
说到这里,西风的语气中不无惋惜。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搞出这种事之后,她们说的话还有多少可信度呢?说到底,不就是不想还钱吗?”
双方沟通期间,团长仍在买谷,并指责团员要求她还钱时“态度不好”。这一点让西风尤其气愤:“瓜人还这么理直气壮?”
团长母亲态度的转变也影响了团员们。第一天通话时,她们客客气气地叫对方“阿姨”,提到团长本人时,要么用群里ID,要么说“您女儿”。在母亲透露出不想还钱的意思后,她们对团长的称呼变成了“骗子”。
母亲立刻变得凶狠起来。此后的时间里,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强调一次,不允许其他人把她女儿称为骗子,否则她就要切断通话,以后再也不联系。
为了解决问题,团员们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既然团长挪用了其他人的钱买了不少谷子,那么把这部分谷子卖掉,回收一部分钱,不够的部分再让她家长补上。
团长母亲“原则上同意”这个提议,她要求女儿把所有收藏卖掉来还钱。团长本人强烈反对,理由是她买的谷子里有不少稀有谷,许多还花了高价,她既不想卖,卖了也不划算。
“在那之后,她们就很少和我们联系了。”西风说。有人曾经在社交软件上看到团长上线,回复“亲友”的信息,但一旦有人找她谈还钱,她就立刻消失。团长母亲曾要求管理员把欠款详细列成清单发给她,管理员照做了,但她们很快发现,所有文件都显示“已读”,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星期后,团长母亲找到负责联系的管理员,表示她只会还1500元,其他的“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再一次陷入僵局。
夹缝之间
当得知团员们没有报警后,团长母亲的态度变得更强硬。她在微信里声称,这件事必须私了,“如果你们告,什么也得不到”,“这是警察原话”。
团长母亲以“警察不管”为由,多次推搪团员们的还款要求
某种意义上,她这次没有说谎。西风从场贩团的朋友那里得知,她们已经报了警,但警察在受理过程中认定为经济纠纷,建议她们去法院起诉。经济纠纷属于民事诉讼,起诉流程颇为复杂,诉讼期短则3至6个月,长则3年甚至更久。这让以大学生、职场新人为主的买谷人们望洋兴叹。
如果自己报警,大概率也会是这个结果。西风对此并非全无预料。最后能不能把钱追回来,她显得不太乐观:“这次团里有两个人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其中一个运气好,钱退回来了;另一个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西风发给我一条微博链接。与团长母亲沟通的同时,她们选择在微博超话里挂人,与许多同类挂人帖子相似,还加上了转发抽奖。
微博发出十几天后,收获了180多条转发。多少人看到了这条微博,多少人因为这条微博而避开了瓜人,连她们自己也不清楚。
产生纠纷后,去微博挂瓜人是相当常见的做法
由于团员人数众多,与团长母亲沟通的任务落在了几名管理员头上,不过其他成员也可以在双方沟通的QQ群语音里旁听。西风旁听过许多次,有些时候,她对管理员的应对方式并不认可。“她们也是大学生,社会经验不多,说不过她妈妈,从气势上就落了下风。”西风说。除了态度,管理员迟迟不报警,认为与对方扯皮就能慢慢磨出钱的做法也让她颇有微词。但她很快意识到,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其他团员,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这也许是谷圈,以及其他亚文化圈层面临的共同难题:一方面,他们有意识地提防未成年人,在内部营造出一种“成年人要为自己负责”的氛围;另一方面,圈子里仍以年轻人为主,导致他们在和“真正的”成年人交涉时缺乏说服力与话语权,难以平等沟通。
西风向我转述过团长母亲与管理员的对话内容。在母亲眼里,这些大学生和自己上高三的女儿没有什么不同,她从未将这些20出头的年轻人当做“成年人”。
然而西风她们没有办法,也不愿意让另一些成年人牵扯进来。“谷子这样的爱好是没法和家长明说的。”西风感慨,“光买可能还没什么,但假如和人起了纠纷,告诉家长,家长一定会先责怪你,让你别买谷了。”一年多以来,西风每月把可支配收入的30%用来买谷,积累下来也已经花了3000多元,但其中绝大部分是她在业余时间画画赚来的,家里人除了知道她“收集小纸片”(她买的谷子都以纸制品为主)之外,其他一概不了解。我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让家长出面和对方家长谈。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甚至买谷这件事本身,也处在一种微妙的夹缝之中——本质上说,谷子和其他商品没有什么不同,但许多爱好者(尤其是国内爱好者)无法用正规、方便的渠道买到。最终,人们不得不选择没有任何保障、仅靠信任维系的代购、拼团,就算他们曾经在这两条途径上都遭遇过各种各样的麻烦。
直到今天,西风她们与团长母亲仍然处在僵持之中。西风在这两次团里花了200多元,她说,已经做好了这笔钱追不回来的准备。
都是消费主义的错?
在西风印象里,她加入这个QQ群后,团长不止一次晒出稀有谷,摆阵,这让团长收获了不少称赞和羡慕,直到她侵吞买谷款,成为瓜人。
摆阵是谷圈避不开的话题。我把西风的故事讲给安妮听,说到团长晒谷、摆阵这一段时,她的反应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如果你买谷从来没遇过瓜人,一定是你买得不够多。”
安妮买谷已有六七年时间,摆过的阵不计其数,为摆阵而专门购买的谷子有六七万元。我问她:“为什么要摆阵?”她给了我一个并不令人意外的答案:“有些人是觉得同样的柄(图案)放在一起好看,有些人是为了表达对角色的爱。我么,两种原因都有一些。”
摆阵时,谷子的图案、颜色、数量可以用来组成不同风格的阵型
摆阵是一件消耗大量时间精力的事。安妮向我介绍如何摆出一个规模较大的阵:“首先要清点用来摆阵的谷子,哪些想要用来摆阵,一般来说,同样图案的谷子要10个以上摆起来才好看,5个以下就不适合摆‘大阵’了。如果一定想用某款谷子摆阵,数量又不够,就得去买。”由于摆阵买谷大多靠二手交易,圈子里也衍生出了一条经济规律:每逢角色生日、重要纪念日之前,此角色的谷子普遍涨价,日子一过,价格又迅速下跌。
“然后是设计,这一点非常重要。”安妮说,“摆阵实际上也是一种创作,你的阵型既要好看,又要体现出自己的想法。这需要学习,还要多次尝试才能找到合适的。”
设计完成后,就可以开始前期准备。所谓“前期准备”包含了一系列琐碎工作,其中最花工夫的,是把谷子挨个从收纳包装中取出来。“你用500个谷子摆,就要拆500个收纳;用1000个谷子摆,就要拆1000个。谷子越多越辛苦。”安妮介绍,要是摆阵规模很大,一个人很难完成,往往会找几个朋友帮忙。根据个人状况,前期准备也不尽相同。有些人家里没条件摆,就要另找合适的地方,或者去酒店订个房间。如果涉及到“墙阵”,还要买粘胶和保护套——既要把谷子固定到墙上,又不能让谷子直接接触粘胶。
等到摆完阵,拍完照,办完庆祝活动,还有一项更艰苦的工作——收阵。所谓收阵,就是把为了摆阵拿出来的谷子,一个一个去掉保护套,再放回收纳里。安妮说,如果拿出谷子还能让人产生一些成就感,那么收阵就像卸妆、洗碗,只有疲惫。但不做又不行。尤其是在南方,假如没有做好收纳,一旦谷子生锈、变色、断裂,主人在经济和情感两方面都会大受打击。
要摆一次大规模的阵,真正花在“摆”上的时间大概是一星期,但算上前期准备和后期整理,至少要花数个月,有些人甚至在摆完一次阵之后马上开始准备下一次。
尽管如此,安妮仍然觉得,摆阵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复杂。比起摆阵,她觉得开团、跟团、找代购买谷子的过程更麻烦,“摆阵只是体力劳动,但拼团买谷是心累”。某种程度上,这也印证了摆阵是“为了表达爱”的说法——没有爱,根本坚持不下来。
凡是爱好,大多有些共通之处。安妮偶尔也玩手游,她用“课金抽满破”的方式向我解释买谷与玩游戏的相似之处。“都是对纸片人的喜欢。”她说,“买谷还能获得实物,课金甚至连实物都没有。”
安妮并不否认买谷、摆阵都是消费主义行为。她说,它们的核心是人们认可花钱可以买到快乐——大多数时候,这个判断都是合理的。“只要它带来的快乐大于为它付出的时间精力,只要摆阵的人觉得值得,就挺好的。”安妮解释,“人总得爱着点儿什么才能活下去吧。”
在安妮看来,对消费主义唯一需要警惕的是把“花钱可以买到快乐”理解成“只有花钱才能买到快乐”,进而靠摆阵来体现攀比和虚荣。“摆阵是为了表达爱,同时摆阵需要花钱,所以人的思维很容易滑坡,变成谁的阵大、谷多,谁的爱就更深,就更有话语权。”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安妮解释,“这个逻辑本身没有错,但它的参照物只能是同一个人。如果我给A角色花的钱比B角色多,当然说明我喜欢A胜过B。但假如一个人花1万块摆阵,另一个人花5000块,不能认为前者比后者爱得深。”
人们总是希望从一件事情中总结出什么,不论是游戏,还是买谷,都有人试图证明它们反映了一些人、一种趋势,或者更深的原因。但安妮觉得,这种说法未免简单粗暴,而且有失公平。
“那些想靠摆阵来炫耀,来获得认可的人,你可以说他们被虚荣心裹挟了,但之所以会形成这种虚荣心,原因是多方面的。至少,家庭就要比买谷的责任大得多。”安妮说。
对于社会来说,谷圈的环境只是缩影,甚至不是最有代表性的缩影。安妮告诉我,她最近一直在思考舆论中对买谷、摆阵的讨论。
“实际上,任何一个核心是消费的圈子都会出现这种现象。”她说,“喜欢模型的会追捧富人,玩课金游戏的也会膜拜大佬,有人为了课金而去骗钱、贷款,甚至贪污,这类新闻也有不少。只是因为国内谷圈主要是女粉丝在摆阵,就默认女性更容易被消费主义洗脑,刻意批判一番……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社会的缩影吧。”
(文中西风、安妮为化名,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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