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原文标题:《该为“甄嬛”最后一个花瓶翻案了》,题图来自:《甄嬛传》剧照
回来了,都回来了。
皇后报仇十年不晚,转世嬛嬛子女双全,眉庄遥问远方佳人,敬妃依然在数砖,齐妃醒悟不再觉得粉色娇嫩,华妃重温了等待的滋味,允礼在念诗,三阿哥不长高了……
昨晚演员们忽然集体回忆杀,我们才恍然醒悟——
《甄嬛传》,10年了。
但Sir发现,这场大型回忆文案内卷,还有一人缺席——脑瓜子被弹肿的陈建斌。
网友催了一整天,还是没等到四郎那声“朕”。
戏里戏外,再次展现耐人寻味的相似。
于是Sir今天想反其道行之,以这个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色为原点,回望《甄嬛》。
一、大隐隐于“女”
《甄嬛传》一直被认为是华语大女主剧天花板。
太多数据和荣誉不必重提。Sir就说一个现象:剧名。它的火爆,几乎直接定义了后续作品的起名公式:XX传。
甚至为许多后续“大女主”敲定了故事模板:
初恋的爱情鸟没了就搞事业吧,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爱我也被我所用,但最终我孤独地登顶,宽袖一挥,冷暖自知。
这是套路吗?
是。
精彩只因为套路吗?
绝不。
在Sir看,《甄嬛》强就强在——
它在“大女主”的套路基础上,弱化了“大”,充沛了“女”,并落在了“人”。
《甄嬛》的主题是“后宫”。后宫的C位,是甄嬛。但故事最终,甄嬛以保持个性的方式被融入一个丰富多彩的女性群像中。
“众妃都是甄嬛”。所有女性角色,实则都具有她立体性格特征的一面或几面:痴情、聪慧、敏感、恐惧、孤绝,甚至狠辣……
于是,大到后宫众妃,小到一个几乎没有出镜的宫女,或者是只活了2集的酱油妃子……观众都能讨论得热火朝天。
但这仅是其中“一半”。
导演郑晓龙当年对《甄嬛》的定义:这个剧是“反封建”的。反,不只是性别上的反。更是用镜头深入更多看不见的“后宫”,为那些压抑的人性与欲望松绑。
具体体现在雍正身上。
如果说甄嬛是《甄嬛传》的绝对主角,雍正,便是后宫那根隐形的“轴”。扮演者陈建斌,上部戏《三国》也演“皇帝”,东汉乱世的枭雄曹操。90集,200多场戏。《甄嬛传》里他的戏份——76集,500余场。
《甄嬛传》里最重要的男人,雍正。他的偏爱,孕育了后宫女子的美丽,以及更凄楚的命运。而他本人,也是这出封建倾轧下,隐形的受害者。一言蔽之,导演从没把雍正(皇帝)当成这场群芳斗艳的工具人,旁观者。甚至,他要呈现一个我们都想象不到的雍正。
二、大隐隐于“权”
导演郑晓龙在《甄嬛》中有三计绝招:
第一招,把架空的历史背景坐实,剑指雍正王朝,正史野史打通,为观众想象力留下空间。
第二招,断舍离,大手一挥,从90集删到76集,反而让这出群像戏更密集,更耐嚼。
第三招,选角。
确定是绝招不是昏招?
先看看另外的雍正长啥样:
△ 他们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四阿哥
这些当然没错。
如果照原小说标准选,皇帝是绝对的古偶男主,也是后宫戏的背景板。
又高又俊,多疑又无情。
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
网友心目中的人选,都是当红小鲜肉:钟汉良、乔振宇、周渝民……
当年皇帝人选一出来,各大论坛都在哀嚎。
定妆照更让网友无语——
拍《甄嬛》那年40岁,为《曹操》增肥20斤还没完全恢复的陈建斌。
两撮山羊胡,总垂着的小单眼皮。
不够帅,太老。
但陈建斌是郑晓龙特意请来的。
《渴望》《金婚》《北京人在纽约》导演第一次拍古装,他不要做轻飘飘的古装宫廷剧。
我想拍一个带有批判意识的古装剧,近些年的古装剧,多半是歌颂,大量的是在吹捧,包括一些皇上又年轻又漂亮又专情。
批判意味着要真实。
编剧王小平,花1年时间改编,增删3次,让故事落在清朝的雍正时期。雍正在内阁外,又建立军机处,是封建王朝中央集权到达顶峰的时期。
而在九子夺嫡中胜出的雍正,登基时45岁,在位13年(陈建斌出演时还比历史上雍正登基时小5岁)。
所以,陈建斌饰演的雍正,不仅符合年龄。
轴心作用,在于构建一个更具象化的“权力中心”。
一方面,这种权力来自千百年传统的威望。
一个细节,行礼。
剧中嫔妃间见面,无论是否有更高阶者在场,必先行礼。
你看不到敢越级打上级的宫女公公;看不到任何敢说完告辞后就立马转身的宫女妃嫔(要姿势不变着后退);哪怕只是作背景一晃而过侍奉的宫人,就算淡出视线,姿势都要保持恭敬,举盘过头顶。
另一方面,这种权力并非静止。
它具体掌握在雍正,一个真实的“人”手上。
因此,选一个有沧桑“老态”的中年演员陈建斌,骨子里在表达两个信息:这个皇帝只爱权力。
而后宫温柔乡,又在不断影响着整个王朝权力的流动。拂去原小说宫斗争宠的幼稚浮油,呈现“权”的冷暖善变,才凸显“斗”的暧昧心机。
三、大隐隐于“斗”
《甄嬛》大部分的刀光剑影,都隐藏于对话。
当年不说人话火遍全网的“甄嬛体”,其实也是《甄嬛》的精妙处。
直言快语夏冬春,只嚣张了一集就被打残,再无戏份;哪怕嚣张如年世兰,在人前话也从不明着说。
嫔妃间较量,说话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话要少但得精。
一层套一层,谁的“理”能压对方才算赢。
手段、心机,藏在一句句温和又不饶人的对白间。
比如在沈眉庄假孕被软禁,安陵容父亲下狱时,甄嬛为帮安陵容,只能求助皇后。正巧皇后抛出橄榄枝,以“香灰”比喻将起势的华妃。
甄嬛一句话+一个手势,就把“投诚”之意言明。
所以,雍正就能想什么说什么?
大错特错。
放眼所有人——
雍正,是那个最懂“说话”,却又最不想懂“说话”的人。
懂,在他的身份,必须懂;不懂,在他的权力,他可以不懂。
陈建斌很好地演出了之间的分寸。
这雍正,更像一个“焦虑中年男”。
上了朝,是有事汇报等待批复的文武百官;回到家,是乌泱泱求恩宠的女人们。
权力最高,却需要应付那么多人。
后宫里的雍正,最常见的状态,烦。
在家的惯用表情:板着脸,身形有点垮。
《甄嬛传》76集,他不是在批折子,就是批折子歇了。
史料记载,雍正在位13年,每天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在数万件奏折上写下批语,多达一千多万字。
△ 截自《清宫档案》,红字为雍正批注
当然,生活上还是个体面的贵族。
衣着搭配、诗词、家装皆通。品茶、听琴,自有一套审美系统。听得出稳重的眉庄琴音技巧高超,也夸甄嬛琴声情绪更饱满。
诗词史料积累量也不容小觑。
都说皇帝对甄嬛与众不同是嬛为元影。可在后宫这些女子里,皇帝又何尝不是与甄嬛互为知音。
前朝年羹尧越来越忘形,竟然邀功让皇帝给没有功绩的大儿子爵位。
皇帝被气得分寸大乱,让甄嬛来帮忙捋思路。甄嬛引经据典,他也很快接上。俩人默契对答。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和甄嬛情热时,雪天下棋。
输的人,要抄下所有咏诵梅花的诗词。皇帝输了,就在窗边乖乖抄写。
既温柔,又事事有自己见解,还通诗歌知史。
和其他人一比——
和齐妃聊天,只能说些跟儿子有关的话题;
和皇后一起,总被她“贤惠”的本分扰得情致全无,时刻要记起自己身为帝王的责任。
他之所以爱华妃,也是爱她敢暴露自己的真实,是皇后那得不来的自在。
虽然没啥“文化”,但有小夫妻间的情趣。
一个个筛选到最后——
尊重、理解、情趣,甄嬛全优。
可他能完全表现出来,甚至完全把心交于一人吗?
显然不能。
所以表面上,后宫妃子都在用言语“侍奉”雍正。可在雍正内心,他同样需要用言语保持自己的克制与威严。
他有野心,亦有与野心相匹的能力和心智。所以他懂平衡。
即便到了后宫,他也不能肆无忌惮。
众妃到圆明园避暑,聚在一起为眉庄道喜。敬事房太监来问绿头牌翻谁——
皇后,是最安全和最正确的答案。
而这就是权力的宿命。
一元对多元的焦虑、控制对背叛的恐慌。一旦稍有嫌隙,那就是雪山崩塌的架势。
四、大隐隐于“宫”
《甄嬛传》是多义的。
这也是它的回响能抵抗时间的原因。
关于女性群像,网上10年间的解读和讨论没断过,Sir今天不赘述。
所有人都困于各种大小的“宫里”。
——这是《甄嬛》的主题。
于妃子们,这“宫”,是妒忌与空虚,虚荣与名望,爱与恨。
雍正也有他的“宫”。
一个是权力的“宫”。
展示沉醉权力的君王在朝堂之下,宫闱之间,如何一步步继续被权力反噬而走向他的百年孤寂。
另一个,则是更深远和普世的“宫”。
《甄嬛》用极琐碎的篇幅,一点点拼凑出雍正的原生家庭。
童年不太幸福,和母亲疏远,不被父亲喜欢。
曹琴默哄温宜入睡时哼儿歌,皇帝难得与她亲近,让她再唱一曲。那是妈妈专哄孩子睡觉的歌。
太后去世,皇帝跪在窗前。怔怔地对着母亲遗体唱了一段,对着不再说话的母亲,提出了一个近乎卑微的请求。
“这样哄孩子的歌,你从来未对我唱过,您能为我唱一遍吗?皇额娘”。说到结尾几个字时,他眉头紧皱,轻轻叹了口气。
贵为帝王,他对母亲提出最后的请求时,依然如此谨慎。
小时候,阿哥们依例不能在母亲身边长大。等他能回到自己生母身边,年满14岁,彼时母亲早有个更小的弟弟(十四弟),尤其疼爱。母亲对弟弟的疼爱像一根刺,时时勾得他作痛。
圆明园温宜公主满月宴,眉庄戴着太后赐的攒丝金簪出来参加宴会,众妃艳羡。只有华妃酸溜溜地补了一句簪子来历,引得皇帝多看了两眼。
这支簪子贵在,是太后怀十四爷的时候戴过。
不久后,眉庄假孕被发现,皇帝气急。三个动作,看出他对这簪子相当介意。
先是走到眉庄跟前,终于能把这根刺眼的簪拔了。
(力气挺大,勾得眉庄一侧的头发都散了)
欺骗朕和太后,你还敢戴着这个簪子招摇。
被皇后劝住,回到座位上,簪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梳理清楚后,发落涉案人员。眉庄留,侍女杀,手里才把玩的簪子随手一扔。
再疼爱又如何,还不是我为尊他入狱;再不被疼爱又如何,是我让她坐上了太后之位。
母亲给他的阴影,不止这一层。
他亲眼见到母亲和隆科多举止亲昵,也因此对隆科多记恨在心,被隆科多助登基后3年,便除掉他。
冲这根簪子的撒气,何尝不是一次对母爱偏私暗戳戳的指责。
雍正人生,父爱也缺席。
雍正对自己的十七弟果郡王,态度很是玩味。
说不亲吧,每次得了什么好画好谱,总第一个想到弟弟;下棋下累了,他不方便出宫,就留他在家住;有不方便的要紧差事,比如给爱妃甄嬛庆生,会交由他办。
说亲昵,神色和言语之间又很暧昧。
圆明园打猎,果郡王射中猎物。
雍正有点酸溜溜——
你的骑射是皇阿玛亲自教的,果然厉害。
果郡王神色一动,立马高情商回复。
不不不,老哥你师傅更厉害。虽然有老爹教我,但我还是太菜了,啥都没学会。
一没得罪先皇老爹,二抬了皇帝老兄身份,三自贬。
雍正轻轻一笑。
师傅给的是箭术,老爹给的是爱,你还是被偏心。
果郡王“咚”地一声立刻跪下。
嘴上的笑容还抽搐着呢,切换贤臣模式,化解皇帝心头的疑惑。
母亲不亲,父亲不疼。明明自己有亲弟,却和非一母生的旁支弟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兄弟情”。
而爱情,更是成了算计和被算计的工具。
所有情,都隔着猜疑和试探。
对此,演员和角色已然到达某种“共情”。用陈建斌的话说,这一层“宫”,不是别的,它叫“孤独”:
人一旦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其他人就不可能跟他有平等的关系。
雍正跟嫔妃之间因此也无法是真正的知心爱人,但他也是普通人,他渴望体验去掉权力后男女之间最纯粹的情感,就是这种对普通人不难得到的对他来说反而不可得。
这就注定了他的内心一定是孤独的。
类似的话。
《雍正王朝》编剧刘和平也说过。
作为雍正讲最好的国剧编剧之一,刘和平佩服他、同情他,但不太喜欢他。
托尔斯泰说,帝王是历史的奴隶,如果一个皇帝或上层集团把国当成国,那他的家庭利益就让步了,从这个意义上分析,雍正恰恰是有国无家的人。
……到最后临死前的雍正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中国电视1999年第11期》
作为正史剧,《雍正王朝》反思的是一个封建君主的功过是非,俱往矣,最终人间正道是沧桑,是烟火。
而《甄嬛传》则将这层命运投向更普世的轨迹。
高度戏剧化地将君王与权力结成“命运共同体”,看他如何碾压当时后宫女性的尊严、生命,又如何被反噬,走向必然的悲剧。
10年过去,如今回望。
《甄嬛》不还正在上演么?
哪怕仅放眼这个小小的内娱——
那些从“宫”里走出来的女演员们,依然在作品中热烈呼应着独立、自由的人格。
但与此同时,即便没有四郎,还有霸总,还有被包装成女性主义的“奋斗”和“逆袭”,本质上依然寄托着对权力的幻想和偏执。(具体Sir就不举例了)
宫斗戏,或许作为剧种衰微了。宫斗的本质还在延续:有的人因为孤独而清醒,有的人因为孤独而愈加疯狂。
《甄嬛》的“宫”,不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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