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沉牛(行业研习社特约作者),编辑:Susu,原文标题:《看,那些资源在上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因为爱情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爱情,通哥大概也不会来叶镇工作。
34岁的通哥不是叶镇本地人,他和媳妇都来自隔壁省与叶镇相邻的一个小县城。大学毕业之后,通哥先在安徽的汽车企业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到广州的一家汽配企业上班,专门给广汽做配件。前前后后,通哥在企业待了五年时间。
当时的女朋友厌倦了企业的工作,考公务员进了叶县。通哥二话不说,也跟着考了公务员,进到叶镇的计生办。那是2016年的时候,通哥还是个活力四射的小伙子。没多久,他就调配到村建办。2019年,通哥又挪到新农办,当上了主任,成了一名中层干部。
新农办,全称是新农村建设办公室,是2018年才成立的一个内设机构。2017年的时候,省里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将所有贫困村创建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因应这个要求,各地乡镇逐渐成立了新农办。这个办公室的主要职责是统筹全镇的乡村振兴工作,负责三清三拆三整治,人居环境整治,厕所革命,农房风貌改造,小型基础设施建设(比如道路硬底化、修路灯、修小水利等),等等。
除了通哥,办公室还有两个同事。一个是31岁的男生,同时兼着卫生计生的工作;一个是34岁的男生,同时兼着安监办的安全员工作。乡镇作为基层治理单位,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混编混岗,具体的工作安排不是看你个人的编制性质,而是根据全镇的工作需要进行灵活分配,而且调整的频率也很高,工作个两三年,很有可能要换四五个办公室。
一个人身兼数职,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几乎每个工作人员都要兼着至少三种工作,毕竟乡镇就这么几个办公室,上面要对接的部门又那么多。当然,这些工作有主次,而且在不同时间段的主次也不同,因为不同阶段的中心工作不一样。所以,忙闲搭配,虽然事情繁杂,习惯了也能把握其中的节奏。
二、拆房
就目前来说,乡镇的中心工作是乡村振兴,几乎贯穿全年,涉及各个部门。只要愿意,什么工作你都可以把它归到乡村振兴这个大盘子里。因此,新农办的地位就显得颇为重要。这种重要性主要体现在资金和人员的统筹调配上,具体做事情,还是各个办公室、驻村干部和村干部去做。
这几年,新农办牵头搞的工作中,比较火热的一项是三清三拆三整治。所谓“三清”,是指清理村巷道及生产工具、建筑材料乱堆乱放,清理房前屋后和村巷道杂草杂物、积存垃圾,清理沟渠池塘溪河淤泥、漂浮物和障碍物。
所谓“三拆”,是指拆除农村的危旧废弃房屋、露天厕所,拆除乱搭乱建房屋,拆除违规商业广告、招牌。所谓“三整治”,是指整治垃圾、污水及水体污染。
在通哥看来,这些事情其实就是人居环境整治。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去清拆,难度却是相当的大。一般来说,要是有重大项目来推动,相对还好一些。即便如此,乡镇干部也要下去做大量的群众工作。当然,这些工作主要是落在包村干部身上。
为了更好地开展基层工作,乡镇会把所有村庄按照不同类型进行划分,然后由乡镇领导干部带四五个工作人员分别包村。一般来说,一包至少是一年,如果跟村干部搭配得好,也有可能持续包下去。包了村,就是落实了责任人,以后这个村子的大小事情,都由这个包村的工作队来负责处理。
在包村干部的持续努力下,叶镇已经拆掉了十来万平米的危旧房。特别是两个省定贫困村,百分百都拆了,毕竟这是领导最关注的两个村子。2017年的时候,全镇组织了两个工作队,每个工作队驻扎一个贫困村,半年时间就搞定了危旧房拆除的任务。
三、风险点
可以说,能拆的基本都拆完了,基本上都是些没人住的房子。你不拆掉,过几年它也会自己倒掉。这些房子的主人,早已经在城里面买了房子,或者在村里别的地方盖了新的楼房。镇里把这些房子拆掉之后,清理完毕,地块还是归原来的业主使用,土地权益并没有发生改变。
在通哥看来,上面之所以要他们把这些危旧房拆掉,一方面是为了安全,毕竟很多危房已经不适合居住;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改善村容风貌。
从目前来看,旧房拆掉之后,房主也没有什么新的动作,无非是把地块空置在那里。想重新盖新房,难度也很大,因为之前的老房子年数已久,往往涉及很多共同的产权人,处置起来很不容易。
为了加快拆除进度,叶县规定,只要能拆掉旧房,政府按照占地面积给业主每平米奖励40元,但是要求业主要对拆除后的空地进行绿化。问题是,绿化的标准很不好把握,一个是时间的问题,到底要在多长时间内实现绿化,文件没有规定;一个是复绿的密度问题,到底要种什么植物,种多少植物,文件也没有指引。
结果,基本上是只要房子拆了就直接给奖补。万一以后上面审计起来,这可能会是一个麻烦的风险点。
意识到这个问题,县里和镇里都有点骑虎难下,那后续的拆除,给不给奖补呢?不给的话,农民估计不会答应,毕竟你之前都给了其他农户;继续给的话,那不是给政府挖更多坑么。通哥挠了挠头,十分无奈的样子。
三清三拆这项工作,县里给镇里是配套了工作经费的,每平米60元。其中20元作为清拆费用给施工队,剩下的则是归乡镇。虽然村干部是清拆的主力,但是工作经费补贴并没有发放到他们身上。通哥觉得这种操作也没啥问题,毕竟村干部是领了财政的工资,本来就要干这个活。这就是财政供养的好处啊!
四、上墙
另外一项重点工作是农房风貌改造,开始只是在两个省定贫困村搞,后来就在全镇都推开了。县里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鼓励农民尽快改造。为了统一风格,制造一种视觉上的美学冲击力,县里统一制定改造的标准方案,由农民自己实施改造,镇里、县里验收合格之后即给奖补。钱呢,由县农办来出。
奖补方案是这样的,瓦面每平米奖励60元,一栋房屋最高奖励2万元;墙面每平米奖励30元,一栋房屋最高奖励1万元。要想拿到这笔奖励,你必须同时改造墙面和瓦面,只搞一项的话,是不能领取奖励的,毕竟这样的半成品显得很不好看。
对于农民来说,奖励的资金当然是不够的,自己还要贴一些钱进去。泥砖房的话,每平米瓦房农民要贴10元,墙面也要贴10元。如果改造的是楼房,因为瓦面要额外加装,贴的钱更多,每平米要贴200-250元。
实际上,外立面改造本来就是农民自己的事情,在政府推动这件事之前,部分农民已经自发搞了。因此,对于那些本来就准备搞外立面的农户来说,政府的这项工作正当其时。
2019年的时候,总共有800多户农民领取了外立面改造奖补资金,大概有1200多万。2020年的时候,还有300多户领了这笔钱。
并不是所有农民都想要搞外立面改造,特别是那些住楼房的,毕竟要贴不少钱进去。农民是很理性的,外立面改造又不是个必需品,政府愿意全部出资帮我改造,我就从了;你要我花大代价去搞,那就免了吧。因此,那些改造了的房屋,几乎都是老旧的砖瓦房,面积不大,农民不需要贴太多钱。
五、贴息贷款
去年9月,县里突然发力,要求国道沿线的农房统统都要进行外立面改造,并且把责任压实到乡镇书记头上。叶镇在国道沿线的农房很多,而且需要进行改造的基本上都是农民意愿不大的楼房。
为了尽快完成县里布置下来的任务,叶镇出台了一个专门针对外立面改造的贴息贷款政策,镇政府跟信用社合作,由镇里补贴利息,信用社给农民提供不超过3万,贴息不超过3年的贷款,给那些经济比较困难的农户提供外立面改造的启动资金。
说的是经济困难户,实际上只要你愿意进行改造,都是可以贷款给你的。政策推行当年,已经有20多户享受了这个贷款。当然,享受了贴息贷款,政府对你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要当年即完成外立面改造,否则取消贴息。
从实际情况来看,受这个政策吸引而开展外立面改造的农户,主要是那些楼顶漏水本来就准备进行改造的农户,既然政府给贴息贷款,何乐而不为。对于那些本来就不需要进行改造的农户,这个贴息贷款政策也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毕竟这笔钱还是要自己去还。因此,依然需要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开展大量的入户工作。
县里之所以把国道沿线的外立面改造作为重点工作来推,是因为叶县紧邻着隔壁省。人家隔壁省的外立面早就搞好了,因为全部都是政府出的钱。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一看隔壁省搞得那么漂亮,对比马上就出来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这毕竟代表着发达省份的颜面啊,虽然农民并不在乎这个问题,但是县里的领导在乎。从全县来看,叶镇在国道两边的房屋最多,自然成了县里重点盯抓的对象。镇里的书记只好推着下面的村子赶紧动起来,天天抓村书记汇报工作,虽然成效不甚理想。
有一户农民,早年做生意赚了钱,重新盖了房子,装修得不错。包村干部到他家里一看,满是客套地称赞他,说他多年前盖的这个房子非常超前,放到现在也不落伍,政府真是应该给他点补贴啊!后面这句话大概是句玩笑话,毕竟这位农民是明确拒绝按照政府的要求进行外立面改造的。
新农办的另外一项业务是厕所革命。这项工作针对的是户用厕所,要求将旱厕改为水厕,同时配建三级化粪池。每个改造好的厕所,县农办奖励2000元。好在叶镇的厕所基本上都是符合要求的,99%的厕所都不需要改造,因此通哥他们的压力不算大,总共也就改了200多户。
至于小型的基础设施建设,新农办其实做的很少。县里没有安排这方面的项目资金,就算通哥他们想搞,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倒也不是所有的村都没有搞小型基础设施,至少那两个省定贫困村是搞了,当然,这是县里直接发包的项目,镇里无非是协助一下。
六、脱缰的野马
作为最基层的政府干部,通哥这几年的一个心得是,中心工作越来越多,上面下来的每项工作几乎都要求乡镇把它当做中心工作来抓。每个部门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工作上升为党委政府的工作,从而给乡镇更大的责任压力。
比如人居环境整治这件事,本来只是农业部门的事情,却经常以党委政府的名义下文,从而转化为涉及所有部门的工作。大家都被搞得有点疲惫不堪。
之所以疲惫,关键还不在于事情多,主要是迎检考核多。比如,为了迎接省里的乡村振兴考核、人居环境整治考核,镇里至少要迎接省市县三次考核,每次考核都要提前做大量的准备工作。而考核的准备工作,主要就是做台账,乡镇干部要花大量的精力在台账上面。
如果是县里下来检查,乡镇的压力倒是没那么大,只要派部分人下去准备就行,毕竟县乡是一家,没必要彼此为难。但如果是省市下来检查,镇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要全部下去做准备,做台账的做台账,扫地的扫地,至少形式上要做到位。
这些年,乡镇的自主性实际上是不断弱化的。既没有钱,也没有权,人员编制也卡得死死的。以前,乡镇跟县局还可以平起平坐,现在可不敢这样。毕竟项目资源都掌握在县局手里,你不听话,不给你资源就得了。乡镇越来越像是县里的一个部门,上面指哪,你跟着走就是了。
村里就更没有自主性了。虽说是群众自治组织,但是村干部的工资都是财政发放的,虽然钱不多,但是对于农民来说,这个政治身份还是蛮重要的。在党建引领的政治要求下,乡镇对村干部的掌控力度非常大,乡镇安排给村干部的工作,基本上都能够得到很好的配合,除非那项工作真的很难开展。
通哥发现,村干部一般都不会故意为难镇里,即使他们的年龄普遍要大于乡镇干部,也不会摆老资格。一个二三十岁刚进镇里工作的年轻人,也能够指挥得动村里那些五六十岁的村干部。
问题是,乡镇指挥得了村干部,却不一定指挥得了农民,甚至村干部也不见得指挥得了农民。特别是当政府的工作脱离了农民的真实需求,你会发现,他们就像脱缰的野马,根本不会跟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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