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白袍,编辑:唐糖,原文标题:《我在日本当研修生做苦力的那两年丨人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研修生制度,即日本接收外国劳动者的制度。
这个制度的初衷是希望借国际合作,将日本的先进技术向发展中国家转移。然而,随着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灭,社会老龄化严重,这个制度逐渐“变质”,研修生在日期间,大多学不到什么特殊技能,通常是在建筑业、金属成型业、食品加工业、农业等领域从事低端的、劳动密集型的工作,与廉价劳动力无异。
即便如此,研修生一年10万左右的收入,依然让中国一部分没有学历、背景同时又想短时间改变命运的年轻人趋之若鹜。
这些人背后大都有自己的一部血泪史。我就曾是其中的一份子。
一
1986年,我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村庄,隔年弟弟出生。为躲避罚款,家里让我和弟弟装成双胞胎,1987年才上的户口。从小,我就能感觉到家人更偏爱弟弟,好吃的紧着他,犯错受罚总是我独一份。
上学后,我的成绩比弟弟稍好。不过,这并未换来父亲青睐,他总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都是给别人家读的”。中考时,我成了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可若不是村长承诺给2000元钱并且后续借耕地给我家,父亲才不会勉强同意继续供我念书——弟弟在这年已经收拾行囊,出门打工。
说来羞愧,我并未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到了县城后,此前从未见识过网络的我,在高二时开始沉迷网络游戏,成绩直线下降。2006年高考时,原本妥妥上二本的成绩,却考了不到400分,只够读大专。
父亲不想再花“冤枉钱”,这时有个山东的中专招生老师,竟然直接找来我家,说去他们学校读两年,毕业包分配工作。我父亲一听,便同意了。
然而,这个中专基本是个骗子学校——校长是房地产老板,课程基本学不到什么东西,成天就以各种名义收费,不到半年,我就交五六千的学杂费。听上一届学生说,毕业时根本不包分配工作。
期间,我和同班王强谈起了恋爱。2008年春节,王强给我打了个电话。父亲在一旁听着,得知我在搞对象,抄起铁棍就狠狠揍了我一顿。第二天,母亲垂着泪偷偷塞给我200块钱——她被父亲打了一辈子,没更多能力反抗——于是,我趁着父亲出门遛弯时,疯狂地逃出村子,跑到5里路外的站点乘大巴去找王强,和他直接辍学去了大连。当时,弟弟在大连做焊工,我想着去了能有些依靠。
刚到大连不久,我便听弟弟嘀咕说要去日本打工,说做“在日研修生”很赚钱。不过,父母不同意,怕他被骗,我一听中介费等加起来得10来万,心也提着嗓子眼,劝他再考虑下。可弟弟铁了心,借了4万,加上此前攒的钱,凑够10万,交上中介费和初期语言培训费后,在2008年下半年就去了日本。
离家出走后,我没回过家,连电话也没打。弟弟在国内时,还能做我和父母的传话人,待他出国后,我和家里基本就断了联系。我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也没工作,好在平日和王强虽然吵吵闹闹,但一直在一起。
可到了2010年准备谈婚论嫁时,我却发现王强出轨了。
分手后,我找到一个印刷厂的内勤工作,经常干到后半夜2点,人累得够呛,但工资不到1500元,常常入不敷出。
得知我的境遇后,弟弟建议我也去日本打工,“来日本的成本,我现在都已经赚回来了”。当然,他也告诉我,在日本工作辛苦,每天都得加班,基本没有娱乐和社交,他还曾因为失误,而给社长下跪道歉,因为他想做满3年,多赚些钱。
听弟弟说这些,我很是心疼。他却说:“不过,这世界上哪有不辛苦的工作呢?”
想想也是。
他这两年赚的钱,我要继续在国内打工,估计半辈子才能攒到。于是我心动了,想着拼一拼,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去打工,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出国吧!”
父亲从弟弟那儿听说我也要去日本,暴跳如雷:“你没技能,身体又不好,在那边根本吃不消!”
父亲的担心,我也想过——虽生在农村,但我确实没怎么干过农活。不过,我不愿面对他,也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就这样,转年2月,弟弟借了我近10万元钱。拿到钱后,我辞了职,找到当初给弟弟办理出国手续的中介业务员小周。他问了我一下年龄、履历和个人情况,随后,便告诉了我一些 “日本研修生”的相关流程:首先需等待日本人过来面试,面试通过后办理护照,并在培训机构提前培训3个月,才能出发去日,去日后工作为期3年。
“中介费4万,后期的机票、押金还有3个月语言期的培训费和食宿费,就看你自己花的省还是花的多,全算下来不到10万吧。”
弟弟给我的钱还没揣热,就又悉数掏出。交了钱,我的心一直在打鼓——这场赌博如果不成,我将背负巨额债务。
“那我到底做什么类型的工作呢?”我问。
“看你自己想走什么项目,并且要面试过了才知道。”小周说。
交了钱后,恰巧有几位日本农业会社(日本的以家庭为单位成立的公司)的社长来大连招聘,我就去参加了面试。这些老板大都50岁上下,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几分钟就结束了。小周说,日本人的面试就是走过场,“主要看眼缘了”。
最后,我被一家位于东京附近的会社社长选中,成为“草莓项目”的一员。很快,小周便通知我:“7月准备培训,估计年末出发。”
然而没几天,3·11地震海啸就来了,到处都是日本福岛市因地震而引起核泄漏事故的新闻。我开始有些紧张,在网上一搜,确实也有研修生对此担忧。小周说:“没有影响的,你在东京附近,远着呢。如果你现在想退出也行,只是那4万中介费可退不了。”
和我同一批的人,有人直接不要中介费就退出了。可我没有选择,那10万借款,让我不得不往前走。
二
培训的教室和住宿都是在中介公司的一栋办公楼里,主要学习日语。老师从最简单的平假名、片假名开始教起,要求严格,没学几天就开始让我们背课文:“学好语言,在日本工作才能听清楚社长的指令。”
当时一起培训的有两个班,将近40人。我们班大部分是女生,年龄都比我小,大多学历偏低,上过初高中的人凤毛麟角。和我去同一个会社工作的小凤,还没上完小学。偶尔,老师也会安排些考试,我才发现很多人连分数的加减法都不会——好在,不存在考试不通过就不让去日本的情况,因为只有我们去了,中介才能赚更多的钱;我们去日本后,每月还需给中介3万5千日元的住宿和管理费。
上了一阵子课,大家熟了,私下也会多些交流。一聊才知道,中介公司的抽成高得离谱,尤其是那些偏远农村出来的同学,在当地找不到能直接办理出国的大中介,只能找这些中介的代理商,那些代理商在中介的中介费上直接加价,加多加少全凭良心,差价便是他们的佣金。
两个从吉林农村来的同学,知道真相后都快哭了:“我们交了10万元的中介费,比你们都多出一倍了。”
算上培训费,他们这趟去日本打工得花15万左右。大家只能安慰他们说,只要出去能挣钱就好。
那时候,我们都幻想着去日本赚大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有小凤不一样。她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女孩,刚满18岁,亲生父亲没得早,很小就出来打工。继父在家不务正业,母亲养家吃力,就借钱将她送出国,希望她能赚钱贴补家用。她总是意气风发地说:“等我赚了大钱,就去做生意,不让别人看不起我!”
2011年10月,我们登机时间确定。父亲知晓后,竟从老家赶到大连,陪我吃了一顿饭。3年不见,他老了许多,送我到安检口时,不苟言笑的他,嘱咐我“去了那边,好好干”。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心里想,弟弟马上就要从日本回来,他这3年赚了20多万,也算给父亲吃了个定心丸。
我与同出发的6个女孩子登上了去日本的飞机。落地东京成田机场后,我们到了中介公司当地的办事处,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嫁入日本的中国女人,玲子,30多岁,个子不高。她对我们说:“以后在日本的3年,就由我来负责你们的生活和工作的管理。”
中介办事处就是一个空房子而已,晚上,我们用沾满污渍的被子铺上榻榻米。此后一个月,我们基本不出门,偶尔会有日本人过来讲日本生活常识课,期间,我们还去参观了消防局,学习了安全、急救、消防知识。
12月份左右,我们被分别送到几处相距不远的会社。我和小凤比较幸运,去的会社算大的,此前已有8个中国人在这里打工,其中有2个男生。可能是研修生多,住宿条件也相对较好——一个两层的木质楼房,屋里家用电器齐备。
听玲子说,这是唯一一个提供免费米面的会社,而且社长还特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大棚种植蔬菜,这样,我们只需要花钱买一些肉类即可——在高物价的日本,这帮我们省下了一大笔钱。
我当时住宿房子的一角(作者供图)
同行的另外几个姐妹就没这份幸运了,她们被分配的会社规模小,宿舍是破旧集装箱改造的房子,有的甚至窗户都没有,米面、蔬菜和肉都得自己购买。
三
社长家有50个左右的大棚,正值年底,草莓刚刚成熟。我们的工作就是摘草莓,然后按果子大小分装到不同的塑料盒子里,之后会有专人拉到超市去卖。
起初,我想着这个工作应该不会多累,可没想到,第一天做,就把我累个半死。
早上7点起床,吃完饭,就去草莓棚子。清晨的大棚里,露珠点点,成熟的草莓挺着大大的肚子垂在塑料薄膜上,很是可爱诱人。
社长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带轱辘的小车,上面放着装草莓的箱子。日本人做事细致,社长要求我们摘草莓时必须带手套,不能太用力,还需保存草莓底部的花萼——这样既好看,又能保证果子的新鲜度。
当然,除了细致,速度也得有保证,不能别人已经摘完一个大棚,你还在里面转悠,那是会被社长骂“混蛋”的。
就这样,我们弯着腰干到11点,中午吃完饭,又开始坐着“选草莓”,一直选到下午5点。一天下来,腰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草莓也不再那么可爱了。
我们当时实行的是师徒制,我师傅影姐拿来的膏药救了我的命,她提点我,要积极适应,等草莓大规模成熟后,会更辛苦。
此话不假,到了新年1月份,草莓大量成熟,我们有时凌晨3点就得起床,一直弯腰干到下午1点。期间吃个饭,打个盹儿,再直接干到晚上10点过后。
我们的工资是按小时算的,时薪700日元左右。大多数人干得都比较“从容”,只要不被社长批评就行。但我好强,干得很卖力,同样的时间,比别人采摘、装盒的数量多出不少。小凤,因为摘草莓的速度和质量不好,社长对她不是很满意,甚至有段时间,都想将她送回国,但是果园工作太多,便作罢了。
我当时工作的草莓大棚里面(作者供图)
起初的日子,腰天天疼得我眼泪直打转,心里骂着不想干了。可一想到那10万借款,我便告诉自己: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日本,最起码对家里有个交代。后来,就算腰疼得只能跪着、趴着摘草莓,我也再没想过退缩。
平日,就算是生理期的女生,我们也都是不请假的。有次,我们的“前辈”王萌,父亲得了癌症,她得知后,赶紧请假订了票,可她妈妈一个电话就让她撤销行程了——她妈说,家里已经没钱给你爸治病了,只能指望你在外挣钱了。
不过,王萌也没来日本太久,还没攒下什么钱,只好跟前辈们借,陆续给家里打款近10万块后,她父亲还是走了。那天,她一边工作一边哭,但也没请假休息一下。
好在会社给的薪水还算可以,王萌能慢慢还清外债。每年的12月至次年5月是“草莓季”,我们每个月可以赚到将近20万日元,除去中介扣掉的,剩下的换算成人民币也有1万多块钱。如果哪个月份草莓卖得特别好,社长还会酌情给我们一些奖金。
而6月到11月是淡季,不产草莓,我们主要工作是整理草莓大棚,翻地,将顶棚膜和地膜都重新更换一遍,为下一季种植做准备。若赶上天气最毒辣的时日,大棚里温度高达40度以上,衣服就在被汗水浸湿和被太阳晒干之间来回循环。
在淡季,我们每个月也能赚15万日元左右,比起在国内打工,确实是多了不少。慢慢熟悉环境后,同事们开始相互分享一些家长里短,日子也就显得过得快了一些。
四
大多数人来日本做研修生,就是为了赚钱,有的是给自己赚,有的是给别人赚。
小敏在工作中表现平平,没啥存在感。她出国打工是被弟弟一手安排的,中介费也是弟弟出去借的。弟弟觉得小敏是因为他才能赚到钱,所以,小敏赚到的钱除了还借款,基本都花到了弟弟结婚、买房上面去了。我们常告诫小敏要自己留些私房钱,小敏总说:“没办法,亲弟弟呀!”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2012年底,家里打来电话,平时严厉冷峻的父亲突然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从小在他的棍棒中长大的我,一下就懵了。
父亲说,弟弟回国后,有了结婚对象,但农村彩礼高,女方又要求在城里买房子,弟弟在日本打工赚的钱都不够,“他还埋怨我,没给他更多的钱,让他这么辛苦,可能婚都结不了”。
这话听得我五味杂陈。哭完后,父亲委婉地说,最近家里需要添置农具,没钱了,希望我能往家里打些钱。
可能是因为忽然被父亲重视而受宠若惊,也可能是虚荣心作祟想显示自己的能力,我把需要还给弟弟的钱留了出来,剩余的2万多块钱全部给了父亲,后又陆续借钱给家里打了3万,共计5万左右。
然而,我后来跟表姐聊天才知道,父亲给我打完电话后次日便是弟弟订婚的日子——父亲对我只字未提,合着他只是唱了一出戏,就陆续“诓”了我5万。
我知道,钱多半也是给弟弟了,可我却只能哑巴吃黄连,给了父母的钱,总不能让他们还吧。
如果说我们这些“扶弟魔”已经挺悲催了,那影姐的故事更是令人唏嘘——影姐来日本只是为了躲避前夫。她此前在国内,自己开了一家美容院,老公顾家,孩子可爱,可因为她将差点流落街头的女员工留宿家中,最后上演了农夫与蛇的故事——趁影姐忙生意,那女的爬上了影姐老公的床。
待影姐知道时,一切都晚了。她老公跪地求原谅,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把孩子安顿好后,影姐便来到日本,希望有个新开始。
繁重的体力劳动,又各怀心事,会社里的女孩子都染上了烟瘾和酒瘾,我也不例外。
每天工作完毕,累得腿肚子都直转筋的时候,手里捏上一支万宝路女士烟,烟雾缭绕间,疲劳也仿佛随着烟雾飘走了。每当聚餐的日子,我们也会喝点白酒或啤酒。以前,我也就一罐啤酒的量,去日本之后,我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任酒像水一样往嘴里灌。我觉得喝酒之后,迷迷糊糊的状态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想必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吧。
除了烟酒,廉价的感情也容易趁虚而入。
2012年夏,我和小凤被分配到和男同事阿海一起搭班干活。阿海总跟我和小凤说些暧昧的话,我觉得他年纪太小,不适合我。后来和影姐聊天才发现,原来阿海是“遍地撒网”,对会社所有女研修生都发起过明示、暗示。我提醒小凤小心,她却没听进去,很快便和阿海好上了,频繁出入阿海的房间,后来在另一个男同事离开后,干脆直接住了进去。社长其实是不赞成我们谈恋爱的,但既然没影响工作,也就没说什么。
就这样,小凤和阿海过起了日子。然而到了年底,他俩爱情的小船就翻了。
那时,阿海还有1年时间到期,却提前申请回国了。我问他原因,他说累了,“回去歇歇”。然后,我忽然发现小凤和她师傅小霞的关系不再如胶似漆,俩人每天见面,不是互相谩骂就是冷嘲热讽,搞得大家都一脸问号。
小凤刚到日本时跟我同住一屋,后因为一些小事,龃龉不断,慢慢也就变成了点头之交。所以,她的事儿,我也不便直接问。直到阿海回国后,我才得知真相:有天半夜,小凤醒来发现阿海不在,遂上楼寻找,一看见阿海的拖鞋在小霞的房门前,下意识推门一看,脑袋都要炸了。小凤愤怒异常,半夜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阿海被折磨得没办法,只能开启躲避模式,选择回国。
阿海离开后,小凤沉默了一阵子,可眨眼又到草莓季,大家也没多余的心思再去关心这些八卦。
五
2013年开年,影姐合同到期回国,小凤和小霞关系也慢慢破冰了,而我的苦日子却到了。
初到日本时,我以为我们这些研修生都来自中国,应该团结才是。没想到现实情况恰恰相反:早来日本的“前辈”们因为各种矛盾早就拉帮结派,两只巴掌数得过来的人头,却分成了两个派系。
社长会从研修生中选一个日语和工作能力相对优秀的做“领头”,多数时候,社长只和领头沟通工作,再由领头分配工作给我们。当然,有时领头也会帮我们和社长争取利益。
我刚到的时候,领头就是我的师傅影姐。影姐和丽姐是一派,另一派是跟影姐同期进会社的木子。木子带着小霞几个女孩子玩在一起,平日除了和影姐沟通工作,俩人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我本来不想站队,但既然做了影姐的徒弟,自然被木子那一派视为对立面。
我是研修生中间唯一上过高中的,接受能力相对强一点,日语进步快,做事儿又玩命,很快便得到了社长的认可。有时,社长甚至会说我比很多前辈都强。
正当我因为自己被社长看中而沾沾自喜时,却忘了“枪打出头鸟”的教训。
听师傅说,我来之前,社长最常夸奖的是小霞——小霞来得比师傅、丽姐和木子晚,师傅3年合同到期,丽姐、木子也差不多也该走了,本来,若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下一任研修生的领头就是小霞了。可我的到来,似乎令下一任领头人选有了变数,小霞明显对我起了戒心。
影姐还在时,小霞只会在暗中针对我,比如,某天社长看见了一堆本该被处理的垃圾,问从旁边经过的小霞是谁扔的,她就告诉社长是我扔的。当然,这是后来别的同事转述给我的,而我百口莫辩,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可能就被社长减了分。
影姐离开后,或许因为日本人比较在意“年功序列”,小霞还是如约当上了领头。而我没了师傅的庇佑后,小霞开始变本加厉地针对我。
有次,在大棚,社长让我承担了一项重要的工作——下雨时要将大棚两边的机器臂卷起,让大棚顶端的塑料薄膜放下来,好让雨水不会淋进来。以前都是前辈操作,社长大略地教了我一下就走了,可这些机械操作的日语较为复杂,我没完全听懂。
过了一会儿,还真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赶紧去操作机器臂,但具体该往哪个方向卷,一下就有点迷糊了。小霞以前做过,在一旁告诉我“往左边卷”,我按着她教的方向操作,却眼见着塑料薄膜和铁管卷在一起,雨水瞬间倒灌进大棚里。
我吓了一跳,旁边的小霞也是着急的样子。我仿佛已经听见社长在骂我“笨蛋”,很害怕,再看看大家被雨淋后不满的样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顺着大棚的支撑柱就爬上去了。
那个大棚比其他的大,近两层楼高,当时我除了赶紧解决麻烦,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把塑料薄膜整理完,我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狼狈极了,但却没人关心我一句。从棚顶下来,我看着五六米高的大棚,心里这才有些后怕——万一我摔下来,骨折是肯定的,再倒霉一点,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从外面看,我当时工作的大棚(作者供图)
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事还在后面。
晚上我洗完澡经过小霞房间,听见她的声音:“……这个二百五,还真以为我会告诉她正确的做法吗?他以为社长喜欢她就能多拿钱吗?哈哈……”附和她的,是小凤和另外几个人的笑声。
那一刻,我脑袋嗡的一声,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而表面上我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除了使绊子,小霞分配工作时,还总给我分配最难做的,我也只能忍了。她还利用她领头的身份笼络大家,逐步孤立我:大家一起工作,最后剩我还差一点就完成时,她便直接带着大家走人;轮到假期,她带着其他人订好车票一起出去玩,却从来不问我一声。
那种感觉让我剜心一样的难受,却只能自己憋屈,不知向谁使气。有时我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渐渐地,我从开朗变得有些抑郁,下班后,我只能化难过为力量,更努力地学习日语。我知道,当我熬到小霞离开、自己成为领头的时候,就不会再被欺辱了。
日语熟练了后,我一个人也去过浅草寺、富士山。我想,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吧,不能浪费时光,毕竟如果没有做研修生,估计我很难有机会来日本一趟。
六
然而,我并没熬到我当领头那天。我在2013年12月中旬就爆发了。
那天午后,小霞开始给我们分配工作,跟以前一样,又把工作量最大的棚分给我,而我依然只能服从。
在工作接近尾声时,小霞又开始指桑骂槐,和另一个同事说:“哎呦,你说每天就知道往死了干活的人,是不是傻X,社长多给她一毛钱咋地,二百五。”
另一个同事赶紧附和:“嗯,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二百五。”
以前我已经习惯了她这种阴阳怪气,反正没点我的名字,也不好发作。但这一天我没有忍,而是噌地一下从大棚里面窜出来,照着小霞的肚子就是一脚。小霞先是懵了,随即缓过神来也踢了我一下。之后,我像疯了一样,把这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因为我太激动,即使同事们拉偏架,我依然占了上风。
很快社长来了,报了警。我们都知道在日本打架算“大事”,小霞见我动手了,断定我肯定是得回国了,便还想讹我一笔,顺势躺在地下,不停呻吟,装出痛苦的样子。不过,医生检查完,说没大碍,便让她回去休息了,警察只是教育了我一下,签了“下次不再犯”的保证书就完事了。
可能是爱之深责之切吧,社长狠狠地给了我一杵子,倔强的我用力站稳,不让自己倒下。平静之后,社长单独找我谈话,说即便这样,他依然不想让我回国。而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以后的路会更不好走——因为下一任的领头肯定不会是我当了。
所以我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日语“回家”这个词。
社长没办法,只得放我走。
其实,我早就已经做好回国的准备了。两年时间,我还上了弟弟的钱,还赚了不到10万,大部分都寄给了父母,自己没剩多少,我只想离开这个让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可我也不想那么窝囊地走,在打架的前一天,我给影姐打电话,问她“打哪里比较合适”,“又出气又不会打重了下不来台”。
影姐说:“踢肚子,没啥重要器官,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我以这种近乎悲壮的形式回国了。如果正常回国,是可以申请退回在日本缴纳的保险的,但是因为我是非正常回国,保险金也就没了,我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联系,也没有和中介说。
我回国,父母并没多说什么,倒是弟弟说我沉不住气,“回来哪有这么好赚的钱”。这时,他已经有了孩子,说是压力大,我把手里仅剩的2万元又“借”给了他。这样一来,两年辛苦工作的钱,我手里分文不剩了。
在家歇了一阵,过完春节,我妈开始给我张罗相亲,说我都27了,快嫁不出去了,最后连村里40多岁的鳏夫都想给我介绍,吓得我赶紧收拾东西去齐齐哈尔打工了。
在齐齐哈尔我找了份文职工作,比摘草莓轻松一些,工资却少了一半。在此期间,经同学的介绍,我认识了我的老公。结婚后,就在我觉得人生即将迈入新篇章时,远去的日本研修生活却又在我身体上显出了后遗症:有几天我的腰疼得站不起来,去了医院,医生警告我:“必须手术,否则有瘫痪的风险,也要不了孩子。”
手术后,在家躺了3个月,基本都是老公在伺候,父母没过来看过我一眼,也没出一分钱。我没有掉眼泪,这反而让我越发清醒:往后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爱自己,拼命幸福。
回来这些年,除了影姐,我和那些一起工作过的研修生们大多没有联系。影姐回国工作了几年后,再婚生子了,很是幸福。听她说,小霞回国后和男朋友在大连安了家。2016年,也是她告诉我,小凤订婚没多久,因车祸去世了。
虽然在日本后来的那些日子我和小凤没太多交集,但是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我还是怔了很久,我又想起多年前在大连培训时她说要挣大钱的模样。我不知道阿海知道小凤去世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心情,听说,他也当爸爸了。
后来想想,如果能用在日本工作时一半的勤奋、努力,在国内也不会过得太差。如今日元汇率也跌了,去日本打工赚的钱不如以前多了,对于日本人来说,中国人的劳动力也越来越贵,他们已经开始启用更便宜的越南人了。
当然,在国内始终找不到更合适工作的人,估计还会想着再回去吧。我弟弟今年年初又踏上了去日本的路,至于未来如何,家里妻儿如何,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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