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豹变(ID:baobiannews),作者:袁玥,编辑:刘杨,原文标题:《数万人在B站沉迷虚拟角色,做着月入10万的梦》,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10月的万圣节,虚拟美妆偶像柳叶熙在抖音平台横空出世。在此之前,国内第一代虚拟歌姬洛天依出现在春晚舞台上,虚拟偶像成为全民皆知的名词。
随着Facebook正式改名Meta,元宇宙概念迅速被炒热,作为元宇宙中的数字人符号,虚拟偶像深受资本青睐。
爱奇艺制作的虚拟乐队Rich Boom与周杰伦同台表演,乐华娱乐和字节跳动推出的虚拟偶像女团A-SOUL,今年11月在B站光是直播收入就达到了249万元。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虚拟偶像的核心市场规模预计将达到62.2亿元。
如今,虚拟偶像不再是只属于二次元的小众狂欢。他们的爆红,也改变了B站的直播区。三年前开始在B站做虚拟主播的林语,看着自己在B站同行从32名变成数万名,曾经的兴趣变成了如今的生意。
让林语备感失望的是,饭圈文化随着流量一起到来,侵袭着原本纯粹的二次元世界,主播圈变得越来越内卷。大量素人也开始尝试做主播,想要从虚拟世界中掘金。
不管元宇宙是否到来,虚拟世界的游轮都已经启航,有人困在局中,也有人想挤上船。梦幻、失落与争斗,正在交错上演。
1. 打造幻梦世界
林语每次下播都在深夜,强迫自己走进洗漱间,明晃晃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脸。这是我吗?林语有些恍惚。
而电脑屏幕也像是一面镜子。开播时,林语把脸对准摄像头,再打开免费下载的面捕软件。屏幕里,出现了一位头戴黑色头巾的修女,站在一个哥特风的教堂里。林语眨眨眼睛,修女也眨眨眼睛。林语摇摇头,修女也摇摇头。推流软件打开后,涌入B站直播间的观众将看到这位名叫贝蒂的修女,用林语的口吻,说着相同的话。
林语是贝蒂,贝蒂也是林语。她把“贝蒂”看成是自己的第二个分身,生活在独立于现实的“平行时空”。
贝蒂是林语直播三年以来,在B站上扮演的第四个角色。这是一个终日在忏悔室祷告,迈出教堂就会被杀掉的修女。而现实生活中,林语是一个中文系女生,她内心丰富、社恐,喜欢尤利西斯、乔伊斯和尼采,也喜欢科幻和二次元。
林语构建的修女贝蒂在B站有1.5万粉丝,但她在大学里,却是一个没人会注意的“隐形人”。她不爱社交,毕业时,班里除了舍友以外的同学,都几乎不记得她的名字。去食堂吃饭时,她也永远都是一个人。林语在直播里跟粉丝说了这件事后,弹幕里飘过无数个“我也是”。那个瞬间,她觉得在这里找到了同类。
2018年生日那天,林语开始了自己的直播生涯。当时,她受日本首个素人主播“狐娘大叔”的影响,希望能尝试构建自己的“平行时空”。
“狐娘大叔”在生活中是便利店的收银员,业余时间自学建模知识,为自己设计了一个长着狐狸耳朵、穿着日本传统道服的“兽娘”形象。在他之前,其他的日本主播都是有大公司背景的虚拟主播。狐娘大叔最打动林语的一点是,“就算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也可以在虚拟世界中成为想要的自己。”
出道那天,在盛大的交响乐中,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长发少女出现于废墟中,躯体中长出像树枝一般的绿色触角,衣服上还有行星的花纹——奇特的造型创意来源于克苏鲁神话中的怪物。这是林语饰演的第一个角色,一位女科学家,主要的工作是研究一种会占据人类大脑的外星生物。
林语为自己创造的每个角色都撰写了完整的故事线。此后的三年里,故事里还会出现更多的人物,包括修女、女科学家的助手和旅店老板娘,全都由她一人饰演。“这个就像是演一出舞台剧,由我一人承担了导演、道具、编剧、演员等全部任务,而且故事会持续好几年。”
但跟舞台剧不同的是,她只能设计框架,无法预料结局,剧情走向是在她和观众的交互中完成的。她现在扮演的修女形象,就是由观众投票决定的。
今年过生日那天,她为平行时空的自己策划了一次盛大的直播。为了两个小时的活动,她准备了至少五六十个小时。为了省钱,自己手绘了多套直播间背景。最耗费精力的部分还是撰写剧情大纲,她的文本素材最后超过了一万字。
由于剧情要与观众互动,她需要提前去设想观众会问出的问题,这也是这类直播最不确定、也是最刺激的部分。观众能获得真正的沉浸感。
这还没有结束,直播开始之前,她打开录制软件,对着空气反复排练,如何在两个小时内能把控剧情节奏,都要不断尝试。
当天晚上8点,她将同时饰演两个角色,修女贝蒂和女科学家。她特意翻新了出道时的造型——那位站在废墟中,长满绿色触角的少女,但制作成本是过去的20倍以上,只为给当天制造“情怀感”。修女贝蒂会在圣歌声、枪声和烟花爆炸声中死去,而女科学家将会重新出现。
刺激的时刻即将到来,她坐在屏幕前,等待幻梦上演。
2. 虚拟世界的掘金人
素人主播骨朵今年在B站举行了一次庆祝十万粉达成的直播活动。刚进入直播间,她就被满屏弹幕刷花了眼,好几百人给她打SC(指30元一次的付费留言),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还有一些舰长给她上了总督。在B站的粉丝制度里,每月付费198元的粉丝可升为舰长,要做总督,就得每月付费1.9万元。
当时,骨朵发现自己拿着鼠标的手在发抖。
跟林语不同,骨朵是全职的素人主播,进入这个行业,是因为她喜欢配音,但更重要的是看到了行业的吸金程度。入行之前,业内人士告诉她,顶级虚拟主播能月入十万。在她对B站直播间的观察中发现,一个二三十万粉丝的主播,一场两小时的直播能赚好几千。
骨朵去年5月出道,目前的生活来源全靠观众的直播打赏和商务收入。前期一直不温不火,发布的游戏类视频播只有一两万的播放量,但9月制作的一条鉴赏游戏中女生衣饰的视频突然爆红,达到六十万以上的播放量,从那时开始,她每天涨粉的人数从十几人变成七八千,不到半年就有了24万粉丝。
她算过一笔账,做一个素人虚拟主播,会面临一笔很高的前期费用。出道需要手绘、模型和live2D软件,加起来投入成本至少在两万元。每一次换新造型,都得重新请画师绘制,至少5000元以上。为了做直播,她还专门租了一间自己住的房子兼做工作室。
虽然投入了七八万元的成本,但骨朵只用了三个月就全部收了回来。今年夏天,帮她做运营的兼职女生也推掉了其他工作,跟她一起全职创业。
团团加入这一行,则是因为想要找一份在线上做的兼职赚钱。她出道时正在国外上学,疫情期间辞去了原本在餐厅的兼职。百无聊赖之际刷手机,注意到虚拟主播越来越火的现象,她原本是在B站做歌曲翻唱的UP主,就想着凭借自己对翻唱的爱好,应聘到企业做虚拟主播。
“团团”在B站的身份,也因此变成了一头金发、扎着双马尾的虚拟歌姬“莱娅”。
她跟这家公司的合作方式是,公司不会给她发工资,能赚多少全靠观众打赏,同时会从打赏中抽取部分提成。企业能为她提供的仅仅是报销做主播时的成本,除了前期的立绘和建模投入,如果想要翻唱音乐,还需拍摄短视频。每月出一首新歌,需要做特效、后期以及画造型,也得好几千。
即便这样,团团每月的收入也能达到5000以上,有时候还能上万。她感到非常满足,“这份兼职远比自己做过的其他工作赚钱”。
与此同时,也有大量粉丝不到1万的底层主播,他们无法依靠直播生存。
晓晴在B站的身份是一位两千年前的小仙女,她有着一双金色和绿色的眼睛,头发上镶嵌玫瑰花冠,穿着镶了一圈红色花朵的绿色露肩裙。
刚出道两个月的她,只有1500多名粉丝,处于生态链的最底部。为了跟粉丝量比较大的主播错开,她刻意避开了晚上最火的时间段,选择每天下午四点进行直播。
她目前最出圈的一个视频内容是吐槽底层主播的处境。“只有头部主播能吃得上饭,底部、腰部主播都没法全职做,我们底层主播都要认清现实”。她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识,不像其他人有唱歌、配音的才艺,直播主要以搞笑风格的聊天为主。
入行后她经常在直播间自说自话两个小时,没有一个粉丝进来看。她每月只能挣到几十元到数百元,少数时候,能拿到每月一千元。
她告诉《豹变》:“最容易让人迷失的是,这个行业的收入没有上限,也没有下限。”
3. 被异化的世界
林语目前最大的困扰是,大环境全变了。她一度想放弃直播生涯,因为B站不再是二次元爱好者的圈子,变成了真正商业化的市场。
2020年11月,由乐华娱乐和字节跳动打造的首个虚拟偶像团体A-SOUL在B站出道,队长贝拉成为B站首个拥有超过万名舰长的虚拟偶像。随着“虚拟偶像”在各大平台的蹿红,原本小众的二次元圈子走入大众视野。不少人看到了商机,也想来“平行世界”捞一把。
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虚拟偶像核心产业规模为34.6亿元,预计2021年将达到62.2亿元。另一方面,越来越多产业与虚拟偶像联系在一起,预计2021年虚拟偶像带动产业规模为1074.9亿元。
林语三年前入行时,国内的虚拟主播数量只有32人,绝大部分主播都来自日本。2019年日本虚拟偶像HOLOLIVE因不当言论彻底离开中国市场之后,国内的粉丝开始觉醒,很多人开始尝试自己做虚拟主播。
日本主播在中国有庞大的二次元观众群,他们通过QQ群保持联系。最早的素人主播,正是脱胎于这些日本主播的粉丝群,林语当时也是其中一员。每次群里有人出道,大家都会一起粉这个群友。“当时粉丝的门槛很高,都是硬核二次元观众,大家之间关系都很和谐。”
随着流量和资本的涌入,饭圈的风气也被带到B站。林语观察到,常会有一群粉丝为了两个虚拟主播在动态里吵架,还会有人搅混水挑唆网络骂战。“这样的情况过去从不会出现”。
每个主播都有被黑粉攻击的遭遇。晓晴遇到粉丝阴阳怪气骂脏话,一开始为了维护自己甜美、温顺的人设,最多就只是拍桌子,说大笨蛋不理你了。做时间久了,胆子大了些,也会骂回去。骨朵直播时,有个粉丝非要让她玩某一款游戏,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对方的电子宠物。
看似梦幻的“平行时空”,被流量、焦虑和网络暴力裹挟时,扭曲程度会更甚于现实。
为了赚钱来做兼职主播的经历,成了团团人生中最痛苦的回忆。她每天除了上课、写作业和考试,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做虚拟主播。除了每天2小时的直播以外,她还要剪视频、录歌,半年内,每天都到两三点才睡觉。
国外学业压力很大,但就算累到不想说话,回到家也要用最愉快的状态开始直播。她没有时间休闲,连独自玩一款游戏,都会因为没有跟粉丝一起玩产生罪恶感。最痛苦的两个月,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因失眠导致胸口疼痛。
骨朵也明显感觉到,“行业内卷程度越来越高”。作为素人主播,想要跟有企业背景支撑的主播竞争,必须拼尽全力。她最大的危机感来自于流量。每天都会分析当天直播和视频的数据。如果数据不佳,心情就会变差。
林语不愿意接受正在变得商业化的虚拟世界。前一阵,有个云南咖啡豆的厂商找上门来合作,被她拒绝了。她不想轻易接受商业合作,不愿意去考虑内容以外的事情,也不想让广告改变自己的故事线,会让观众出戏。
她甚至不愿意让观众给自己打赏,经常在直播间劝告粉丝要理性。“尽管自己在时间和精力上的付出远远大于收入,但是还是希望这件事能更加纯粹一些”。
林语最大的期待是,自己能坚持两三年,把自己想讲的故事讲完。毕竟,这是她的人生中坚持得最长的一个爱好。
4. 模糊的虚拟与现实
一声枪响,正在过生日的修女贝蒂倒在血泊中。圣歌、枪声和烟花爆炸声此起彼伏,林语精心策划的恐怖故事开始了。
她的生日直播刚开始不到半小时,五六十人同时刷弹幕,观众们不停发出问号,惊呼被剧情吓到了。有人在评论区留言:“这才是我想看的。强烈的代入感、交互体验,都是超企业级的表现。”
看到这里,林语有一种“满足感”。她依赖着自己的观众,她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彼此救赎”的关系。
去年年底是她的低谷期,由于至亲离世,好几个月的时间她的情绪都比较低落。出于某种对观众的责任感,她偶尔会直播一两次,但每次都像是在上班,聊几句就下线。她甚至启动了一个企划,“上播后马上下播”。
扛不下来的深夜,她发布了一条动态,声称自己计划“结束自己的直播生涯”。发完之后她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动态下有了七十多条评论。一个月之后,她为修女换了一套新的造型,剪短了头发,穿上长裙,来宣告自己要告别过去。
此后,她利用自己在教育学上的专业知识,开启了一个情感电台的企划。每个星期,提问箱都能收到十几封来信。有的信写得很长,内容包罗万象,有家长向她咨询小孩的前程问题,也有失恋的人倾诉情感困惑。
为了更好回复,她向做心理咨询师的朋友请教,还翻阅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在这一封封信件中,她感受到一种美妙的人际关系,在她一手缔造的平行世界里,每个人在现实中都互不相识,但却能对彼此袒露心扉。
与此同时,她在现实中的社交却越来越少。除了三四个好友,几乎从不出去应酬,一整天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20句,最熟悉的人是楼下超市的售货员。但在直播时,她却能跟观众说上两三个小时,“该说的话在网上都说尽了”。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想赖在直播间不走了。
只有下播之后,她才会从异彩纷呈的平行世界,退回到四面都是墙壁的卧室里。她不会马上离开直播间,而是看着观众一个个退出来。直到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才会关掉屏幕。
有人不想走,但也有人选择离开。因为长期失眠感到的胸痛,团团去医院检查出乳腺纤维瘤。医生告诉她,“长期处于高压之下,情绪不好”可能是发病诱因。
今年四月份,她最终决定让“莱娅”彻底退出B站,并把ID改为了原本的网名“团团”。留下来的粉丝还有7000多人,她偶尔还是会用莱娅的外壳上线直播,只不过更加随心所欲,兴致来了,就唱唱歌;跟男友分手了,粉丝会陪着她一起发泄。虚拟主播对于她,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纯粹的爱好。
她向粉丝彻底打开自己的现实世界,粉丝甚至知道她做手术时,瘤子取下来后的颜色。7000多位粉丝里,常来看她的也不过十几人。谁考上公务员了,谁跳槽成功了,谁考研上岸了,她全都能记住。
晓晴虽然无法依靠直播赚钱,但却因此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现实生活中,她是一位出生于北京的00后女生,留一头短发,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男孩。上初中时因人际关系问题辍学,得过抑郁症。
开始做虚拟主播之后,世界为她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她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式,也有了欣赏自己的粉丝。从做虚拟主播开始,她的才华像魔盒一样被打开。从去年开始,她有着清晰的未来规划,进入企业,靠做主播养活自己。
在肯德基吃饭时,夜幕降临,悬挂着的球形灯倒映在平面玻璃上,呈现出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圆形,两侧边缘分别呈粉色和绿色。晓晴用手机拍下来,拿回去当直播间背景素材,因为她觉得这个画面“特别赛博朋克、特别二次元”。
盯着灯球倒影的她,眼睛里闪烁出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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