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中老年的情感真空：谈死太早，谈爱太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刻度 Record（ID：CBJrecord），作者：李丹，编辑：荀诗林，原文标题：《相亲鄙视链，再婚难保障？单身中老年的情感真空：谈死太早，谈爱太老》，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谈死太早，谈爱太老”，有人这么调侃中老年人尴尬的情感境地。

徐静雅今年53岁。23岁那年，丈夫远调新疆工作，一待就是17年，“好不容易再调回来，没过几年，人没了，心梗”。

3年前，徐静雅开始相亲。先是交钱办了当地婚介所的会员，之后又开通了某交友APP的年度VIP，后来还加了不少相亲群，都不太理想。

“就想找个老来的伴儿，两个人有共同的想法，能玩到一起。”起初，徐静雅很“理想”，但置身相亲的世界里，话题总归现实。“有退休金吗？名下有房吗？家里儿子还是女儿？身体情况怎么样？离异还是丧偶？”

前不久，东北三省的中老年相亲节目火爆出圈，#中老年相亲节目有多好笑#、#中老年相亲才是社交天花板#、#中老年相亲节目有多硬核#等话题轮番引发关注。

但事实上，荧幕之下，聚集着更加“隐秘而庞大”的中老年相亲人群。相亲角、交友APP、同龄交友群、线下婚介所交替入驻，共同接管起他们的晚年，孤独乃至难以言说的小事。

去相亲

“诸位群友早上好”“欢迎新朋友进群”“找对象”……时不时的，有人在这个百余人的相亲群里说话。徐静雅是群主。

有退休工资、有个女儿明年结婚、丧偶，徐静雅总是在开场白里这么介绍自己，而像是之前做过些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对未来有哪些想法，很少能说出口，“都聊不到那一步”。

3年前，女儿把男朋友带回家。“您也该找个人了，等我嫁走，家里就剩下您和小狗了。”当天晚上，女儿郑重其事地说着，徐静雅觉察到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

那之后，徐静雅下载了相亲APP，又在红娘的推荐下办了一年的VIP，花了3000多元。“他们（红娘）说，条件好一些的男士想找年轻一点的，50岁以下的，不要我们这种。”徐静雅今年53岁，她形容自己处在“相亲市场里不上不下的年纪”。一年间，红娘给介绍的，不是岁数太大，就是岁数过小，“像65岁、38岁这种”。会员到期，徐静雅也便就此作罢了。

徐静雅，或许只是4726万分之一。2017年《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服务年度分析》显示，我国离婚或者丧偶的独身中老年人规模达到4726万人。

早些时候，婚恋交友运营平台世纪佳缘针对“黄昏恋”进行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29.61%的中老年人感到孤独，需要心灵伴侣。“中老年人由于渐渐远离社会生活、无子女或子女独立成家后只剩自己、与亲朋来往频率降低等原因，会感到异常孤独，这种孤独感要比年轻人更强烈。”该调查报告如是分析。

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姜懿宸等人则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中老年相亲。他们将各省市在世纪佳缘网站的注册用户数和其老年抚养比例进行了相关性分析（老年抚养比，即每100名劳动年龄人口要负担的老年人数量，通常被用于反映社会的老龄化程度）。研究结果显示，二者显著正相关，“这意味着养老压力越大的省份，中老年人越可能产生寻找伴侣的意愿”。

而这些人群，有的出现在了公众视野，比如一度爆火的吉林卫视《缘来不晚》、辽宁卫视《爱的选择》、黑龙江卫视《相亲相爱》，有的沉寂在短视频平台的相亲直播间里，有的游逛于公园相亲角，更多的则是坚持“隐秘”，或瞒着家人办了本地婚介所的会员，或下载了交友APP，或选择了更小众的方式，比如在贴吧留下联系方式……

侯跃鹏今年68岁，丧偶。年轻时在高海拔地区当了16年兵，落下了心率不齐的毛病。退休后，他便一个人到老家村里盖了个2层小楼，临河，离村委会20多分钟路程，“安静，空气好”。

侯跃鹏小屋的后院。图源：受访者供图

一个人的晚年生活很规律，也伴随着些许冷清。早上起来，沿着河散散步，给家旁边的树浇浇水，或者种点菜，然后做早餐、看新闻、玩一小时斗地主、做午饭、午睡、晚饭、饭后散步……下雨天时，村里年纪差不多的人会来小楼坐坐，喝喝茶、聊聊天，但侯跃鹏不大插嘴，主要是听别人说。

“想找个老伴，能踏踏实实过日子那种，相互有个照应。”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相亲的念头最容易袭来：做两个菜吧，一顿吃不完，吃两顿又没味道了；做一个菜吧，又兼顾不了荤素。

2年多前，侯跃鹏照常刷新闻，手机页面上出现了交友APP的弹窗广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交钱注册了会员。“反正都开始找了”，在这之后，他又不时浏览贴吧，给觉得合适的人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还能谈爱吗？

“中老年人的相亲，才是真正的现实。”

中老年相亲节目出圈后，有人这么评价。节目里，有位大爷嫌对方年纪大，大妈漫不经心开启妙语连珠模式：“你这老牛想吃嫩草，哪儿来那些嫩草给你啊？”一位大爷打断大妈自我介绍，直接问一句：“你到底能不能伺候我？”对方气得叉腰：“你摊巴啊，谁伺候你？找保姆去吧。”

在中老年相亲的语境里，爱情似乎是难得一见的词汇。

“我这人的感情经历很简单。”回忆起过去，徐静雅觉得自己没受过感情的伤。20岁那年，她对老公一见钟情，然后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顺理成章，直到老公去世。“当年结婚的时候，彩礼都没要，就是喜欢。”

婚后，老公远调他乡，只是过年回来待20天，徐静雅也就一个人照顾起孩子和家里的2位老人。“你就踏踏实实在家带孩子，我就养着你。”生完孩子后，徐静雅被买断了工龄，老公承诺养她，事实也一直如此。

因为爱情而结合，这是徐静雅开始相亲时的初衷。随后，她的坚持一再被动摇：谈不上爱，喜欢也行；没那么喜欢，两个人有些共同话题也行；不可能要求对方达到自己的期望，毕竟人家已经活了几十年，形成了一些习惯……

步入晚年，为何不少单身中老年想要相亲？今年10月底，《南国早报》曾经发起过一项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投票最多的选项是找人陪伴，不孤单；其次分别是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为减轻子女的负担和担心；为了缓解经济压力，分担生活费。

这一调查结果和冯相如的切身体会一致。冯相如在某四线城市开了家婚介所，总共有80多个中老年客户，女多男少，最大的75岁，最小的55岁，“大部分都没有和子女住在一起，就想找个说话的伴”。

冯相如记得，婚介所刚开半年，一位65岁的老人找上门。“丧偶，自来水厂退休职工，儿女都成家住在市里，老人一个人住在镇上。”那会儿，老人告诉冯相如，对另一半没要求，只不过自己每月就2000多元退休金，只能给女方500元花。

随后，冯相如帮忙从村里找了位孤寡老人，60岁，无儿无女，“俩人将就凑一块了，现在住在镇上”。“没有什么爱情的成分，都是希望自己闭眼醒不过来的时候能有人及时发现。”半年后，冯相如去镇上看过这对老人，“俩人相敬如宾，更像是牌友”。

干婚介这一行4年多了，冯相如觉得，年轻人相亲都是为了欲望，中老年相亲更多是为了有个伴，“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中老年相亲市场也有着不可言说的“鄙视链”：都想找年龄比自己小的、身体好的，能照顾自己，再就是子女已婚没有负担的、有退休金的，最后大部分都愿意找离异的，丧偶的才会选择丧偶的……

“大家都好像在被迫或者主动被物化。”

婚姻，期盼还是羁绊？

“很少有人能走到结婚这一步。”

两年前，徐静雅认识了一个人，比她小5岁，在内蒙古上班，两人相距590公里。“网上认识的，也见过面，彼此喜欢，处了半年。”原本，徐静雅答应和对方去内蒙古，但女儿不同意。

女儿说，当年父亲去世自己没见着最后一面，不想徐静雅远在他乡，自己没法尽孝。徐静雅懂这种心情，经历过爱人去世，她坦言自己能懂女儿的担心和不舍。最后，徐静雅选择了和对方分手。再之后，聊天的异性挺多，但就是聊天，不心动了。

也是在2年前，侯跃鹏在贴吧留下自己的简要介绍和联系方式，但没人找过他。“之前也尝试过其他途径，都不靠谱。”侯跃鹏心脏不太好，想一直住在村里，空气好，但接触过的几个女方都不愿意，“视频过几个，都不希望去农村，说是城乡会有差别”。

也有对地域要求没那么严的，对方希望“她在哪里，家里的钱就在哪里”。这句话侯跃鹏一直记着，“就是她要管钱的意思，就这些退休工资，有什么好管的呢”。对于未来，侯跃鹏有些矛盾，有时候说自己马上就70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人过着也行，有时候又在想，能找到个相互照应的也挺好。

社科院此前的一项调查显示，我国80%的丧偶老人有再婚意愿，但与此同时，其中进行婚姻登记的不足一成。婚姻，似是徐静雅、侯跃鹏之期盼，又同时是一部分人之羁绊。

宜芳经历过几次相亲，也算是悟出了一些“道理”。一些中老年单身女性，尤其是有退休金的，觉得找个老伴不如做保姆；而一些中老年男性会为了保全财产找个保姆照顾自己，“省得以后在财产分配上有麻烦”。

宜芳有时候在想，坎坷的经历使中老年单身男女越来越精明，不想吃亏，不想将就，一年一年地越混越老，最后的结局就是单身自由了，财产给孩子保住了，自己也就孤独终老了。

“中老年相亲不仅要在电视上受追捧，更要在现实生活中得到重视。比如子女应理解和支持父母再婚，社会为中老年婚姻营造更好的舆论氛围，公益组织和婚介机构为中老年人创造更多的相亲机会，在养老、住房、家庭纠纷调节等方面为其提供更好的软硬件条件。”中老年相亲节目火了，有人如是评论。

冯相如觉得，在中老年相亲的语境里，很多人会考虑极端和意外情况，比如遗产分配、是否合葬在一起，“国家要是能给一些明确的答复或者法律支持就好了”。

几年前，徐静雅认识的一位同龄女性再婚了，对方比她大8岁。七八年之后，男方去世了，男方的儿子给女方的孩子来电话：“过来接一下你妈，帮她换个心情。”之后，男方家的门锁被换了。女方说：“把他伺候走了，分文没有，当了八年保姆。”

（文中徐静雅、侯跃鹏、冯相如、宜芳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刻度 Record（ID：CBJrecord），作者：李丹，编辑：荀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