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过早全套绝学,全在这本小破书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HANS汉声(ID:hans-tv)编辑:吴智鑫,摄影:minshawkwan、Path、黄大头,设计:Ed,原文标题:《小破书封神!武汉过早全套绝学,背后竟藏着惊天秘密》,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就像周星星遇见如来神掌,我想,前些天,我遇上了人生一大机缘。

冷风吹落银杏,武昌粮道街赵师傅门口依旧排长队。

蒸屉上热气氤氲,几个老师傅筷子飞飞神,挑破油饼,拈起两个晶晶亮的烧梅装进去。

好身手啊。

赵师傅

长队持续到下午,赵师傅打烊,换下围裙。

我站在门口,徘徊着命运的脚步,终于下定决心,从兜里掏出一本破书递过去。

书页油黄酥脆,吹弹可破,翻开是旧衣柜的味道。

书名《武汉小吃》,里边有190种武汉小吃的做法及配方。封底标价1块2,我花了100多块。

书里的蔡林记热干面、顺香居烧梅、会宾楼汤饺……我没吃过也听说过。还有什么菊花酥、水晶白玉兔……闻所未闻。

武汉小吃,粗通一样足以养家糊口,精通一样就要发家致富,哪家美食门派能收录如此多的武功绝学,竟然还公之于众?

书里编者署名“武汉饮食公司”,上网一搜,杳无踪迹。

眼前,赵师傅拿起书,眉毛一抖:“你哪里搞到这书的啊?”

她合上书,盯着陈旧的封皮,似相遇,更似久别重逢。

“我就是这公司出来的,老武昌排长队的店子,阿斌豆皮、小秋水饺……都是这公司出来的。”

于是,我拿着这本书,走遍三镇。

那些过早店,但凡味道正的,多半和这本《武汉小吃》有渊源,要么是师傅练过这本书,要么店主家族成员出自武汉饮食公司,要么,干脆是作者本尊做了扫地僧。


排长队的过早店们,竟然师出同门?

陶宏润

1982年,汉口三民路会宾楼,陶宏润正在给客人做灌汤蒸饺,身边老师傅接到武汉饮食公司总部指示。

“灌汤饺子的配方、详细步骤,写到纸上,上交。”老陶今年已经67岁了,他站在鄱阳街自家店陶仙居门口,往事历历在目:当时,老师傅皱着眉头,提笔又放下,直到最后写下满满一面纸。

《武汉小吃》里190招美食绝学,就是一个老师傅一张纸,全武汉一点一点汇集起来的。

几乎所有的老师傅都在武汉饮食公司门下,后者是那时武汉餐饮界的武林盟主,统领全市名店名厨,这本神功秘籍,原本是不传之秘。

翻开老照片,不管是蔡林记还是四季美的师傅,大家都戴同款白色高帽子,这个帽子不止名店大厨戴,那些武汉人小时候都吃过的街边小店里的师傅也戴。

这个帽子就是武汉饮食公司的制式帽子,老字号、小吃店都归公司管,每个街区有中心店,办事处,每个中心店管20家小店,“戴帽子是公司规矩,为了卫生。”陶宏润说,公司还设有教育部,专门教手艺。

1982年,老陶还是小陶,才20出头,那几年也是记忆中武汉饮食公司最光鲜的时候。有些70后可能还记得,小时候过早曾经要凭粮票加现金,后来才慢慢不用粮票,有钱你只管敞开吃。初别匮乏的武汉人久旱逢甘露,小吃店个个生意好。

当年小吃店不像现在专精一两样,只卖粉面或豆皮,每家店品类都比今天的民生甜食馆还多,一卖就是二十几样,还根据季节更换,夏天吃豆皮、烧梅、扯糍粑,冬天吃年糕、汤圆、饺子……一年四季变着法儿伺候武汉人。

公司觉得小年轻陶宏润有慧根,送他去蔡林记、德华楼、川味香……轮着学习面点。他年纪轻轻技能树点满,当上会宾楼白案主管。

1983年,武昌保安街“向红”门点有个小赵,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人满灵光。

早班工人没时间过早,小赵在清早现炸的油饼里包进烧梅,一板车拖到码头、车站,给工人们送去能量满满的全脂碳水炸弹。

门点营业额飙升,小赵升职成了赵主任。有天,公司开始只发四成工资,她就承包了一个小店卖包子。

再后来,赵主任成了粮道街赵师傅。

还有个在“向红”门点炸油香的师傅,自己儿子也天天来过早。儿子长大了喜欢去舞厅玩,有一天儿子醒事了,把晃舞厅的钱攒下来,买烟撒给老师傅,学豆皮学艺。

这个儿子叫斌斌,斌斌后来在武昌老街上做豆皮,烈火烹油,舞瘾上身,边做豆皮边扭迪斯科,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人称豆皮舞王、水陆街阿斌豆皮。

积玉桥门点包水饺的儿子伢手特别快,人又老实。同事们嘲笑他的发型,给他取外号“地雷”。

地雷的姐姐后来在大成路开了个夫妻店,叫小秋水饺。

在汉口球场街门点做热干面的大姐有个儿子长得蛮帅,叫陈胜华,主任还要给他介绍女生玩朋友。陈胜华长大上潜艇当水兵,耳朵搞坏了,退伍回到球场街,开了一家热干面,就叫聋子热干面。

汉口民生食堂有一对兄弟,一个姓吴,一个姓郑,两个人一起下的岗。

后来俩人一起被如今三镇民生甜食馆的老板聘请,又一起带了二十多个徒弟,教他们做豆皮、烧梅……十几样手艺。

老师傅带出来的店,都是大满贯选手

老手艺出的活,老武汉买帐。我奶奶经常过江去吃,一吃就晓得,“他们屋里豆皮是用绿豆磨的,煎包是用老面做的。”

饮食公司老师傅们流传一句话:“在厨房洗了一年碗还不会几样手艺,那这人多半冇得前途。”

手艺其实不是教会的,是看会的。要有心窍,看老师傅做活,看一年还不会几招,就退圈吧。

赵师傅家除了油饼包烧梅,热干面也很爽口。小秋水饺家炸的鸡冠饺,一咬就知道是老面做的,柔坨。

在陶仙居,烧梅除了香菇的还有财鱼的,杂酱面的杂酱有6种:牛肉、猪肉、鸡肉、鱼子……还有热干面、鱼糊粉、酱肉包子,全是陶宏润自己做。

“我还觉得品种少了。”他说,饮食公司出来的师傅,没有不会做的早点,当时年年都要考核的。

这种大满贯小吃店也不多了。这些师傅当年在武汉饮食公司是最年轻一辈,如今都是60多岁的人了。

他们都没有把手艺传给后代。面对儿子选择开咖啡店,赵师傅说,“他这样特别好,不用像我们当时那么累。”

欲练神功,必下狠功

上世纪末,Windows98才在广埠屯上摊,武汉饮食公司就快要下桥了。

它的总部旧址在吉庆街对面,工商银行旁边,目前已贴上封条。

陶宏润还记得,1982年,老师傅写下配方时,一声长叹。

饮食公司搜集方子初衷是老一排的年纪大了,好东西要赶紧传下去。然而公司里新一排的大多是顶职进来的,懒得学手艺。

鲜花着锦日,大厦将倾时。1980年代中期开始,一家家门点陆续承包出去。到1980年代末,有些岗位开始发不出工资了。

1991年,山雨欲来,公司前些年从老师傅们手上搜集来的手艺秘方,本来是内部高级培训用的秘密材料,到这时候,公开出版了。

再茫茫然,手艺总是要传下去的。

我手里这本《武汉小吃》,执笔人方瑞甫和张洪斌,同期,公司还辑录了《小桃园汤谱》《武昌鱼菜谱》《湖北素菜》《鄂菜工艺》等一系列秘笈。

饮食公司的困难并没有变成武汉人的过早危机。手艺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总体上,武汉人还是吃得越来越好了。

一开始,这些书一般人拿不到。拿到了也练不会。

我回家翻阅《武汉小吃》,做热干面要从发面开始:

将面粉倒入瓷盆,纯碱用清水溶化,徐徐注入面粉,和匀、和熟、和上劲,直到面粉拌和成蝴蝶翼形小薄片。

懵了。蝴蝶翼?

和匀、和熟、和上劲?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如今整个武汉也没几家自己和面的老板了,工厂送货,供应链碾压。

但我似乎懂了,为什么我总觉得小时候吃的热干面要劲道一些。

这些年,武汉人吃的是两种鸡冠饺子,一种皮硬,放凉了咬不动,一种面团松软,口感柔和。

前者是用泡腾粉发面,后者工序复杂,要用老面发酵,对揉面、烫面等手法非常考究。

这本秘笈当然写的是后者。

“你怎么可能一看就会咧?”陶宏润笑着说,不用酵母用老面发酵的年代,老店培养一个包子师傅都得大几个月。

1988年,武汉饮食公司开办武汉烹饪学校,陶宏润被派去当白案老师。“做早点是为人民服务,必然辛劳一生。”这是陶宏润上课的开场白。

每年,弟子之间会有比试,热干面大赛、烧梅大赛……那时候过早秘笈还没有公开发行,只会发给内部老员工,还有比赛冠亚军,那都是些下过狠功夫的后生。

他们后来也将在为武汉人民做过早的事业中辛劳一生。

武汉过早老板里,阿斌豆皮老板算是最潇洒的,开雷克萨斯,只抽1916。他也会抱怨,“做过早这行,一年到头,冇得休息,每天3点多起床。”

但当年很多武汉人不得不练。下岗潮来了,厂子没了,生活还在继续,要养家糊口。

过早江湖,二十年前就开始内卷

 武汉饮食公司山南分舵。

武汉地方志记载,1991年,色拉油传入千家万户,也是在那一年,《武汉小吃》《小桃园汤谱》等一系列秘笈,从内部员工福利、冠亚军的奖品,变成人人都能买到的《如来神掌》小册子,只卖1块2毛5。

就连我奶奶也买了这本书,开始自己在家做过早,出去过早只吃烧梅、汤包这种家里做不了的。我如果想吃水饺,她就说,“屋里用的肉还好些。”

一时间,大街小巷的餐厅都添了道小桃园鸡汤,武昌鱼真是随哪个屋里的老头都会弄,就看好不好吃了。

这就好比林平之快要挂了,他赶紧把手里的“辟邪剑谱”印了,江湖上人手一本。你不练,出去被人秒。练了也就还好,因为其他人也会。

那一刻,武汉过早江湖翻开内卷新篇章。

没时间给你练全套了,江湖人选择只练一招,练到极致。

有的玩新板眼。汉阳周记豆皮大王的老板结合炒菜和豆皮,独创腰花豆皮、鳝鱼豆皮。汉口王师傅在豆皮里加卤水。

有的唯快不破。小时候我在外边吃的水饺皮薄如蝉翼,如今吃的水饺大多机器擀皮,厚。做包子的,把发酵用的老面换成酵母,味道不一样,效率更高。

以前的门点里,炉子通宵烧,师傅换班做面,一晚上做1000斤。现在很多店主从工厂拿面,不用请师傅。

“我只认以前同事开的店。”老万说,他请客都去八一路的小蓝鲸,因为那里的经理曾是大中华的经理,“我们公司出来的人,搞么斯都讲究。”

时代不同了,新一代有新一代的讲究。

前些年,武汉第二届热干面华山论剑,一个名叫罗思偲的90后,往传统热干面里添上神奇卤水,战胜一众老师傅夺魁,震惊了三镇江湖。

加卤水的热干面润,好拌,进味,年轻人和外地人更喜欢。不少老师傅骂小罗“篡改传统”,但此后,往热干面里加卤水的老字号也越来越多了。

说实话,我吃加卤水的热干面习惯些,不加卤水的吞不下去,但偶尔路过以前住过的老房子,我还是会想念以前的热干面,挑起来一大坨,要我爸拌开了我才吃。

前两天,赵师傅和老王起了争执。老王曾是积玉桥分舵管技术的,他说:“你屋里那个油饼,搞不懂为么斯那多人排队,不是看你面子,我真是要找个垃圾桶甩了。你以前没跟师傅学过吗?你的油饼里面都没有面。”

“我当然知道。”赵师傅也不生气。原来的油饼像脆皮馒头,饼里头还有面,一饼子下去就饱了。现在年轻人吃了这还想尝那,根本不想在一个油饼上耗光食量,“以前的烧梅,胡椒和猪油给那多,年轻人是怎么吞得进去?最后只有你来吃。”

也不是没有坚持老味的过早店。聋子热干面的老板耳朵不好,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坚持自己做面,面条粗,口感偏干。去他店里过早的多半是老人。对他来说,这就够了,“我养得活自己,开得下去。”

“做这种起不了篓子啊。”赵师傅想法跟聋子不一样。她63岁了,半退休状态,打烊了也做点美甲美容享受享受。

“一辈子起早贪黑,做到老不赚钱,凭么斯啊?”

一个深埋了四十年的秘密

“这书有问题啊。”赵师傅仔细翻阅《武汉小吃》,看到顺香居烧梅的制法,“哪要放这多猪油咧?”

“这配方不对,猪油恰好多一倍,面粉恰好多一倍,步骤少了关键的发糯米。”同是烧梅大神的陶宏润也说,“照这样做,也能做出烧梅,但是皮厚、油厚,米也硬。”

我吃过这种烧梅!小时候我奶奶给我做过烧梅,就是这味道,做完她说,“这东西还是太难了。下回出去买。”

外面水平潮一点的师傅做烧梅也是这个味,只怕也是照着这书上来的。搞半天,欲练神功,未必成功。

我拿着这本书给几位老师傅过目,发现不少秘方都有“微调”。老会宾灌汤蒸饺,步骤都对,但是配方里皮冻少了一半,盐少了一半。

这样做,冇的汤啊,难怪蛮多湖南米粉屋里卖的蒸饺都是这样的情况。好吃的蒸饺,我从小到大都冇吃过几回。

陶宏润懂了。40年前老师傅提笔又放下,怕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藏一手?

“这本书肯定是当时老师傅们写的,假不了。”陶宏润说,书中技巧一看就专业,但恰好改动了一点点“关键参数”,绝世武功变成庄家把式。

出版前,武汉饮食公司业务科的人按照书里的步骤当场制作,全做出来了,看上去都是那个事。

藏手艺是手艺人的天性,我有武功你不会,行走江湖,总有点好处。

手艺就是一直藏下来的。武汉饮食公司成立前,武汉过早界是另一个武林。

那时,江湖门派很多,手艺在老字号、老手艺家族内部代代相传。1950年代公私合营成立武汉饮食公司,老字号从姓私改姓公,那之后,老师傅们多少是藏了手艺的。

谈炎记一位老师傅说,当年他有个同事就是创始人谈志祥的后人,谈家后人在武汉饮食公司一直只发挥七成功力,不放五香菜,猪骨汤熬的时间也短些。

但是,藏了半辈子身手的谈家后人,在写《武汉小吃》的时候,写下了谈炎记水饺的完整配方。

前两天我翻到谈炎记水饺那面,给谈炎记老师傅看,她说:“哎呀这书真是好,我们就这样做,甚至还比书上少两步。”

藏的藏,改的改,果真手艺都是越老越好?武汉过早会越来越难吃吗?

也不见得。

陶宏润说,他以前在会宾楼做五叶梅招待过特别特别大的领导,现在厨师都不做那个点心了。原因说一千道一万,主要是,做得再好的五叶梅,也冇得现在的西点好吃。

赵师傅的儿子发明的可颂包烧麦成了网红小吃,前些天赵师傅还说,那东西比她自己做的油饼包烧梅还香些。我倒觉得,可颂包烧麦又是一手味,各是各的味。

人总要往前走,味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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