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曾在他《被禁锢的头脑》中提到了一种名为“墨提宾”的药丸,该词出自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夫·维特凯维奇(Stanisław Witkiewicz)1932年的小说《永不满足》——一个名叫墨提宾的蒙古哲学家发明了一种人生观药,服下这种药立刻就会变得轻松快乐,所有的精神空虚都会即刻消失,那些看来永远无法解决的形而上问题,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某种意义上,现今消费社会也正在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着“墨提宾”:既然形而上的问题都是子虚乌有,那么还不如追求当下最易得的快乐。不过,正所谓“每时每刻都处于性高潮就等于没有高潮”一样,演化为我们人类提供了适时的阈值来平衡大脑的预期,于是,挫败和痛苦正是幸福快乐的孪生镜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Sean Illing,由译者溪溪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发布,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头图来自:《了不起的盖茨比》
请注意,我用了“美好”而不是“快乐”这个词。问一个痛苦的人能否同时感到快乐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我们能否在免除某些痛苦的情况下去过一种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呢?这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我刚才看了一集《迷离时空》(The Twilight Zone),这部剧用它特有的方式探讨了上面这个问题。一个小混混死后在一个不知名的天堂一般的地方醒来——或者至少在他这样的人看来那里堪比天堂了。他得到了梦想中的所有性爱、金钱和权力。一开始他很享受。可后来他感到无聊、空虚,渐渐开始讨厌这里。于是他问向导能不能去地狱看看,这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地狱之中。
心理学家保罗·布鲁姆在新书《恰到好处:痛苦之乐与意义探索》(The Sweet Spot:The Pleasures of Suffering and the Search for Meaning)中也提到了这个故事,说它捕捉到了人类心理中极尽诡谲之处。这是对痛苦与意义二者关系的一次深刻探讨,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有意义的生活意味着追求快乐以外的更多东西。
这本书并不是鼓吹每个人去受苦,布鲁姆甚至非常努力地将“主动选择的”痛苦和“被动接受的”痛苦加以区分。其实他试图解释的是为什么人们有时会自寻困难和痛苦,以及为什么说人性就是纯粹的趋乐避苦这种传统认知虽不至于错误,但极其片面。
笔者联系到了布鲁姆,我们一起探讨了痛苦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享乐主义的弊端,以及为什么他永远不愿进入《黑客帝国》一般的虚拟世界。
以下是我们访谈的摘录,在篇幅和措辞上有编辑。
肖恩·伊林:享乐主义似乎是一条通往快乐的捷径。如果突然有一天人们不用再为了赚钱而辛苦工作,终日操劳,还可以住在海边别墅,家里有一个超大的游泳池,每天要做的只有游泳和晒太阳,我猜很多人会说,“绝了,爽死!”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布鲁姆:我认识一些享乐主义者,他们可能会说,“在这样的生活中,人们也许会偶尔感到些许遗憾,但如果他们95%的时间能玩得开心和尽兴,只有5%的时间偶尔感到遗憾,那么这便是正确的人生选择。”其实,在心理学界一直有这样一个争议,那就是我们应该极力追求什么。享乐主义者认为人们应当极力追求最大限度的个体快乐,但我们说值得追求的事情还有很多,包括我们对于生活的满足感。
其实要讨论这个问题有很多方法。不过我最喜欢的、相信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方式就是心理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著名的思想实验,想象有一台人生体验机,也就是现在我们熟知的《黑客帝国》中的“矩阵”。找人把你连接到体验机上,剩下的就只有爽了。你会立刻忘记自己连着机器。所以会以为这就是你真实的生活,你生活在巨大的满足感、征服感、成就感、肉体上的愉悦感和深深的敬畏感中,还有一切一切,你在过最好的生活。
但事实是,你躺在桌子上,身上连着好多电线,这就是你的余生。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愿意被绑在机器里吗?
在我讲授的道德心理学的课上以及其他场合,我曾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有些人把对快乐的追求看得很重要,他们会说:“太好了,把我绑起来吧。”当然,如果我在监狱服刑或其他什么地方,或者正处于某种绝望的境地,我愿意要这种单纯快乐的生活,而不是过我现在的生活。
然而,很多人还是会说不,包括诺齐克,包括我,也许还有你。因为我不仅仅想要感觉,我还想去做。因为我有我爱的人,我想和他们在一起,我想照顾他们,而不仅仅是感觉到我和他们在一起也照顾着他们。如果我被绑在机器里,我就抛弃了所有的朋友和家人。没错,而且我并不知道我正在抛弃他们,但我仍然这样做了,这是不对的。因此,所有享乐主义以外的其他目的让我觉得,“我要真实地活着。”
肖恩·伊林:像“快乐”(happiness)、“满足”(satisfaction)和“愉悦”(pleasure)这些词现在常常互换使用,但其实它们有很大的差别。你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差别?
布鲁姆:这几个词很可怕。人们对这几个词的用法都不相同。往往在意义不同时混用,又在意义相同时不用。这就造成了混乱。
那么在我看来,快乐至少有两个含义。一种含义更接近日常的愉悦。我们做过实验:给你一部手机,它会不时发出嘟嘟声,每次嘟声后,说出你此刻的快乐程度。然后我们拿走这个数据,给它赋值,比如说1到10,再取平均值。然后我会说,“你的生活,现在是7.8级的快乐。”
但另一种快乐是,我先让你坐下,然后说,“好的,你的生活怎么样?你有多快乐?你过得好不好?”再让你从1到10给自己打分。这两次数字往往是相关的。也许你会说8.5,或者7,或者一个差不多的数,每个人给出的往往不会相差太多,但其实反映出来是千差万别的。
有些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拥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东西,但他们自己却认为是过着糟糕的生活,生命里充满遗憾。还有一些人,我遇到的更多是这样的人,他们认为自己过得特别好。想象一下,他们孩子多,工作压力大,还做很多社区工作,亲密关系也很复杂,他们说,“我不知所措。我很头疼。生活有太多纷争,太多挣扎。我要担心很多人等等。”然后我问:“你的生活怎么样?”他们说:“我的生活很精彩。”
所以问题是,你想极力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说这是两种快乐,或者说其中一种是愉悦,另一种是满足。我认为这两种我们都要尽力去追求。让我说的话,没有人对愉悦感无动于衷,我们也不该如此,这可能看起来很疯狂,但我们也需要追求满足感,我们认为这同样重要。
肖恩·伊林:你认为大多数人会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感到快乐吗?
布鲁姆:作为心理学家,我应该说是这样的。因为这是我们的一个信条,人们不知道什么使他们快乐。心理学家一度强烈坚信金钱不会让人快乐。然后我们会嘲笑所有认为金钱能让人快乐的人。现在事实证明,也许你并不感到奇怪,金钱确实让人快乐。你赚的钱越多,你就越快乐,你给别人钱,他们就会变得更快乐。你夺走别人的钱,他们会变得不快乐,因为钱可以买来食物、安全、稳定、住房和旅行之类的东西。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人们被误导了,接下来我要讲几个经典的例子,那就是我们倾向于夸大某些财富的价值。它们确实让我们感到快乐,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燃尽。我们往往会低估体验和关系的力量。有时我去参观开放房屋,看到一些特别好的房子,有时我就会幻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老实说,在我的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我会常常幻想住在纽约的顶层公寓里。
《秘密窝点》(The Nest,2020)剧照。© Flickering Myth
但事实是,这并不是让一个人快乐的事情。当我们坐在漂亮的顶层公寓,就会想要有朋友来家里玩,就会想要和别人一起出去玩。我认为人们忽视的一点是,从快乐的角度出发,同时也从目的和意义的角度,来看待这些正向社会关系的力量。
肖恩·伊林:关于生孩子的决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正如你所说,有了孩子会降低我们日常的幸福感,降低婚姻满意度,而且这种情况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离开家才会真正缓解。
如果只是问“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似乎很愚蠢,因为答案显然是传宗接代。但是在个人心理层面上,为什么我们中的许多人会主动选择如此多的不快乐呢?
布鲁姆:没错,我觉得这真的是个好问题。对我来说,生孩子是一种案例研究,来探索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我认识很多人,他们没有孩子,过着富足而充实的生活。就算我说要孩子是愚蠢的,关于孩子问题的探讨也不会就此结束。很多人如果没有孩子,他们的生活也许会好很多。
而关于孩子,最初的研究表明,孩子就是杀手,无论你是不是他们的父母,都被夺走很多快乐。但心理学可能就是这样,后来的研究发现真实的情况要更加复杂。
《金钱世界》(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2017)剧照。© 豆瓣电影
事实证明,很多因素决定了你是否幸福。男人做了爸爸似乎比女人做了妈妈更开心。老人往往比年轻人更高兴。单亲父母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而不同国家之间情况也存在巨大差异。起初,所有的数据都是在美国收集的,后来有一项研究调查了42个国家,结果发现孩子对美国父母幸福感的打击比其他国家更甚,可能是由于美国国内的托幼问题。但在某种程度上,你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没有人会怀疑养孩子的艰难程度。从严格的享乐主义角度看,与年幼的孩子共度数年不会是一个聪明的选择。然而我们确实选择了它。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后悔。所以问题是到底为什么,我认为答案是孩子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享乐的选择。他们不是人们增加快乐的方法。
人们选择生孩子,爱他们的孩子,爱他们所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这赋予了他们生活的目的和意义。也许是因为他们爱孩子,而一旦你爱某个人,你就不会说希望他们没来过这个世界。这是很复杂的。有一些研究问人们:“你有多快乐?”为人父母和没有为人父母的对照组统计结果各异,但有时没有为人父母的人会给出更高的分数。还有其他一些研究,问你的生活有多大的意义,这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的书出版以后,艾琳·韦斯特盖特(Erin Westgate)和大石重弘(Shigehiro Oishi)发表了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讨论了心理多样性和多样化经历,他们发现人们希望自己的生活经历有一定程度的多样性。[1]
对我来说,有孩子以后带给我新的情绪,带给我新的感情,这是一种不同于爱情和友情的强烈的爱。对我来说,为人父母或给予父爱的感觉就像发现一种完全不同的色彩,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当然,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里我引用的是查蒂·史密斯(Zadie Smith)的话,她最近也谈到了养孩子的可怕和生孩子的极大风险,讲得也很好。
肖恩·伊林:是的,因为你可能会失去他们。对了,你刚刚提到爱情,但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个类似的谜题,也有着类似的答案。爱情里的快乐算术题也不是简单的加法,因为在亲密关系中去爱另一个人就是承认一种完全的脆弱,绝对的失去和真实的痛苦,但我们还是去爱,因为我们情不自禁,也因为如果没有山谷,山峰也是不可知的。体验这种快乐就要承担这种痛苦的风险。
布鲁姆:没错。查蒂·史密斯还谈到过一封吊唁信,信中写道:“爱情带来的伤害和价值一样多。”这就是爱情的逻辑。喜剧演员路易·C.K.(Louise C.K.)也谈到过爱情和坠入爱河的感觉等等。他认为,最好的爱情是你们彼此陪伴,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你们中一个人过世,留下另一个人承受这种痛苦。这就是最好的爱情了。
原文:www.vox.com/vox-conversations-podcast/2021/12/13/22811994/vox-conversations-paul-bloom-the-sweet-spot
参考文献:[1]psycnet.apa.org/record/2021-74886-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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