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破晓时,锆彩又开始奔逃。
手握证据的叛变者已经被逼到餐厅的大堂。隔着不远的大厅,锆彩和队友闪身钻进厨房的杂货间,插上门闩。
箱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头顶有一扇百叶窗,沾满灰尘的阳光无力地射入,像一把一动就落毛的白羽扇。锆彩强忍嗓子里咳嗽的冲动,垒起箱子来准备爬上去,队友却用身体抵住门扉,掏出芯片扔给她:
“彩,剩下的就靠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走?
锆彩接过芯片,小心地踩上去,掏出军刀拆下气窗的螺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追到这间房间了,上次那伙人在他们逃进厨房时顺手拿了几把菜刀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就砍开了复合板材料的门。
看着堆在墙角的萝卜土豆,锆彩突然想起了暗道的路。
直到最后都没有等到队友的回答。锆彩不再等待,把拆下的百叶扔出窗外,撑着窗框就翻进一片惨白的阳光。
太阳已经升到高处,雾霾与云烟遮住城市。街道上只有几个灰蒙蒙的背影,对奔跑在街道的锆彩置若罔闻。尽管如此,呼吸严重污染的空气也比幽闭在狭小的杂物间里好多了。锆彩沉重地喘着气,在一路狂奔中顺利到达总部。
“我拿到证据了!”
依然无人理会。总部的同事们个个脸色死灰苍白,机械地在没有贴砖的四合院来回游荡。
脚步声接踵而至。锆彩没有办法,只有从后门离开,继续逃亡。
后门外的广场也是灰色的,面色晦暗的人群挤在巨大的台阶上。人们的兴致倒是高涨,在没有旋律的噪音里小心翼翼地舞蹈,生怕一不小心把最边缘的人挤下深渊。
一瞬间,世界似乎发生了分离。画面与声音,形状与颜色,情绪与理智,灵魂与身体,都被割裂开来,变得单薄而脆弱。
离她最近的台阶尚未人满为患。锆彩紧闭双眼,一咬牙跳了上去。
现在,没有人看得见她了,她也溶解在了浑浊的溶液中。
只有手中的物件提醒锆彩,她还活着,她还有要事在身。但具体什么事,她也没有印象了,记忆逐渐在混沌之失落。她就这样维持在人群的边缘,直到惨白的天空完全侵占大地。
清晨降临,锆彩睁开眼睛。
阳光已经照进窗户。昨天刚下了雨,但雾霾依然浓重。锆彩翻了个身,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按下电源键。
没有亮屏。
锆彩又长长地按了一次,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锆彩一下坐起,却发觉脑内一片空白,除了正在退潮的梦境,什么也想不起来。
锆彩惊恐万分,翻身滚下床。
“我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她冷静下来,“这是手机,这是衣柜,”她随着物件转动视线,“这是桌子……”
锆彩走下床,在房间里来回游荡。她打开衣柜,衣架上挂着一套军装制服,肩章上镶嵌着两条细杠和两颗星星;椅背上搭着几件衣服,一件藏蓝的短外套,一件中规中矩的白衬衣,一条黑色的长裤,地上一双短靴,靴筒里塞着一双袜子。这些衣服都很干净,也是熟悉的样子,但她完全想不起它们的来源。
锆彩努力回想关于自己的信息。
“我的名字叫锆彩,生于2023年6月9日,是网络通信和技术情报部的一名军官,负责软件开发和人工智能的军事应用研究。去年5月22日,我从研究部转到指挥部,开始担任参谋工作……”
她还记得自己是谁。
一番自问自答后,锆彩基本确定了现在的情况。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她也的确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学过的知识大部分还记得,经历过的事只记得部分,而且只有结果,事情的过程几乎都忘了;认识的人中,她记得他们的个人信息,但彼此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一概是空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
锆彩想开启电脑,但没有成功;她按下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她跑进洗手间,水管里没有水;她索性冲到门口,连门上的电子锁也停工了,只能从里面打开。
是大停电吗?一个城区全面停电足以在短时间里就造成难以收场的混乱。
锆彩走向客厅的窗户。不出所料,自动驾驶的汽车全数报废,窗外的街道已经成了废车回收场。
锆彩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她为什么会随着城市电力网络系统的瘫痪而失忆,而且只是失去记忆的过程?事件的结果,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习惯性的动作——比如现在她正因焦虑而无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蹭食指,她还记得?……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电子脑。
二十一世纪下半叶初,第五次信息革命早已落下帷幕。彼时,整个世界全面信息化,产业转型解放了绝大多数劳动力,新能源的普及也让生活成本降到历史最低。现在,大部分人已不需要工作,而无法由机器替代的岗位,也只有极富创新能力之人才能胜任。
在这个信息决定一切的时代,网络自然成了各国军事实力最重要的体现。隶属于首都军区,专门研究和进行网络战的部门,网络通信和技术情报部——简称网络战队——应运而生。而随着认知科学的进步和量子计算机的出现,人类逐渐突破脑机接口的技术瓶颈,为提升思考速度而将人脑结合芯片的技术——电子脑化技术日臻成熟。
电子脑化极大程度地提升人类的思维速度,拥有第五代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学习能力。现在,这项技术依然处于严格保密状态,全国上下只有研究国防网络的五名核心人员才有这项技术支持。而项目主力之一的锆彩中校,就是其中之一。
锆彩并不想忘记那么多东西,但电子脑化彻底颠覆了她的思考方式。高速计算的结果是信息量呈指数型增长,带给本脑巨大的额外负担。不得已,她转移了一批过程记忆,存储在基地的云端。
而那些就是她现在再想不起的信息。
不仅如此,她的电子脑遭到感染,所有程序和系统都遭到清空。使用电子脑这一年多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傲人的思考速度,突然变成回普通人让锆彩十分焦虑,她无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蹭着食指,心脏怦怦直跳。
但即使电子脑完全罢工,她也能想到是有病毒入侵了网络,并正以比思维更快的速度疯狂扩散。
这就是她分内的事了。锆彩再次望向窗外,回想起通往总部的路。她把作战靴穿上,带上手表、手机、证件和传统类武器——匕首,发射子弹的枪,手榴弹和厨房刀具。她用力关上门,然后撑着栏杆越下楼梯。
锆彩朝着总部一路狂奔。
外面的情况比隔着窗户看到的更加恶劣。街道和店铺一片狼藉,废墟上尘土飞扬。路上随处可见激烈的搏斗痕迹和人的尸体,争吵和打斗声不绝于耳。灰头土脸的市民自身难保,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窜,看到身佩武器的锆彩扭头就躲没影了。
四面八方的尖叫、嘶吼和崩塌声几乎刺穿耳膜。锆彩刚转过弯,迎面就是哭喊着从岔路冲出来的人群,像神经支路一样迅速分散。一个肢体满是血污的路人摔倒在锆彩面前,锆彩刚扶起他,一身脏灰的行凶者就暴怒地举着钢筋,跌跌撞撞朝她冲过来。
逆着人群掏出手枪,锆彩毫不犹豫爆了他的头。
罪恶层出不穷,这声毫不起眼的枪响就像一部不慎掉进钱塘江大潮中的手机。锆彩拔腿就跑,一刻也不敢停留。
建立在数据之上的规则全线崩溃,世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归于无序。锆彩眼中映出的,除了平铺直叙的灰白天空,就只有尘埃笼罩中,越发削减了生命的惨淡都市。她听到越来越重的心跳声从胸腔传出。
在灰暗的末世里,目的地是那么遥远而模糊。
网络战队总部在离家十个街区以外的郊区,以地面为界分为两部分。地面上的大楼是研究部,地面之下则是锆彩所在的指挥部。
百米冲刺般障碍跑好几公里,加上摸黑徒步下楼十一层,再次回到熟悉的岗位时,锆彩已经筋疲力尽。她一进门就瘫倒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调整呼吸。
平日闪闪发亮的环形墙壁黯然失色,全透明的工作台上点着一根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蜡烛,在黑暗的地下亮起一点微弱却稳定的暖黄。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锆彩的顶头上司钠原少将一个人,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站在工作台前,静静看着她进来的方向,军装笔挺。当锆彩推门而入,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晃了一阵。
这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场景令锆彩一阵头疼。
“他们人呢?”
“总控制室。”钠原少将说,“碳虹正在恢复系统。我们首先需要与外界取得联系。”
燃烧的蜡烛产生一阵浓烈的香气,驱散了锆彩的些许躁动。她又歇了几秒才站起来,疲倦地卸下刀枪弹药。
“带上武器。”钠原拿起桌上的蜡烛朝她走去。
锆彩只好又捡起手榴弹。跟着她的长官一起走进长长的走廊。
“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错。”
“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他说,“程序开发者。”
锆彩如芒刺在背:“我可能没什么用了。”
“别那么紧张,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长官白了她一眼,言辞却流露出关切。
“我失去记忆了。”
“我也一样。”
锆彩还想说什么,但很快意识到这个时候抱怨只会让问题更严重。她只好用一声叹息释放了情绪。
总控制室位于军区总部地下九层,在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中,锆彩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灯光。技术人员们正围着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头脑风暴,坐在电脑前,正飞速敲打键盘的是操作系统的开发者,研究部的计算机科学家碳虹中校。
钠原少将开门见山:“碳虹,情况怎么样?”
锆彩带着歉意朝同事们打招呼。
“卫星和基站信号全部中断,网络无法连接,无法联系总部。”碳虹冷静地汇报着,“现在与网络连接的电子产品全部已经失效,所有数据丢失,包括电子脑。”
碳虹也是电子脑化项目的主力,在项目完成后和锆彩一起进行了电子脑化改造。当本脑容量和爆炸的信息发生冲突,她选择了专业知识,而把绝大多数记忆都上传到了云端。她的失忆比锆彩严重得多,甚至连父母的名字都忘记了,但记忆的流失将情感也一并抽离,让她得以第一个看清局面,并想办法联系外界。
但目前的状况明显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基站和卫星恐怕也遭到攻击,网络已经没用了。”碳虹摇摇头,离开桌面,“我牺牲记忆为代价保留的核心竞争力防的就是这种万一,结果这次,断得那么彻底。”
锆彩灵机一动:“无线电行不行?”
“已经试过了!”
锆彩循声回头,两名通讯员正蹲守角落一台集满灰尘的电台,对着发黄的操作手册努力试图运行这台古老的机器。
“已经向各部门和各大军区发了消息,但到现在……”他再次调整耳机,“还没收到回应。各个波长都试了一次,也不知道上面能不能收到。”
无线电通讯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军队之所以一直保留着这种落后工具,就是为了对付现在这样的意外通讯中断。只是它实在太古旧了,到了锆彩这一代压根就没人见过,连通讯员都要现场看说明书。
“就没有一个人想到用无线电吗?!”锆彩有些恼火。
“你也不看看这东西有多难用!我能看懂,我都佩服自己!”另一名通讯员挫败地把说明书往地上一扔。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
钠原眉头紧锁。供电的柴油用一点就少一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失去上级的指示,大家都陷入焦虑,自己作为网络战队总司令,必须尽快稳定军心,做出决定。
“同志们,”钠原清了清嗓子,“既然无法和外界联系,那我们现在必须靠自己了。”
控制室内安静下来。钠原继续说道:“先理清这件事,再想怎么应对当下的危机。”
“初步判定是受到病毒入侵,包括电子脑在内,所有能够联网的电子用品都受到感染,丢失了存储其中的所有信息,电器本身并未受损。”报告的是锆彩在研究部时的前同事,脑科学和神经学家氧砜少校,他也是一名电子脑化研究员。
通过各方消息,锆彩也大致了解到事件的起源。事情就发生在短短一个半小时前,那时大家刚刚到班,墙壁上的触摸屏就显示有病毒攻击。那病毒凶猛异常,瞬间破解了理论上绝对安全的防火墙,总控制室的电脑、桌面、调制解调器和一整面墙壁,眨眼间全部黑了屏。
世界陷入瞬间的安静,随后就是无休止的混乱和嘈杂。
“被通过网络传播的病毒感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无线通信都会失效。只是——”趴在桌上的碳虹补充道,“我们的防火墙用的可是量子加密技术,我想不到有什么能破解量子加密的方法。”
“影响范围有多大?”有人问道。
“初步确定,涵盖整个城市。”
“这么强大的病毒,就算要攻占全国甚至全球也不是难事。”
“我觉得它已经不算病毒了。”研究部的脑机接口专家,电子脑化研究员硫巯上校思索道,“没看到它把系统都清除了吗?它可以不依附于系统存在!简直是过处寸草不生,要想追根溯源,恐怕也不太可能了。”
“那它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在逃往基地的路上,锆彩亲眼见证了什么是人间地狱,一回想起就让她浑身发抖。硫巯说的有道理,这种东西已经超出了他们现有的认知。虽然他们的城市是一个大都市,但如果真有人要威慑,甚至毁灭它,用这种攻击烈度和速度的病毒,太大材小用了。
它到底是为了什么?从事故发生到自己冲出家门,中间只隔了不到一个小时,整个城市就已经哀鸿遍野。通过切断联络和信息源引发大规模的混乱和猜疑,破坏一切制约规则和信任系统,从生产力到社会体系,强行逼迫已经高度秩序化的人类倒退到蛮荒时期,为了生存自相残杀……
锆彩不敢想象,如果全世界都是这副惨象,人类的未来将滑向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它想毁了我们。”锆彩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我来基地的时候,街上的动乱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一次恐怖袭击的现场。网络是现代文明的命脉,切断了信息传播,就是彻底毁灭了这个城市!”
“重点不在于它的目的,”钠原赶紧打断她,“这里已经没有信息可供盗取,不管它有什么目的都已经达到了。现在整个城市已经失控,我们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并想办法联系上面,尽快恢复秩序!”
钠原展开思考。地下最深处的核心层保存着超级计算机的主机和军区的全部数据——包括电子脑化战士们的记忆资料,非常安全,但没有电力驱动空调和电器,躲在里面是无异于作茧自缚。他们必须离开基地,去和混乱作斗争。但现在偏偏是越发达的人群聚集区越危险,而网络战队靠信息作战,几乎所有火力和防御都通过计算机控制,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部下们好歹都是军校毕业的优秀的军人,而且网络战队的装备也不算差。不论研究部还是指挥部都标配综合防护服和激光步枪,前者既防辐射又有一定防弹作用,激光步枪更是军队专属的精确杀伤武器;每人可携带一个月供应量的压缩食物;不论指挥、技术还是医疗,队里都有相应的人才……
“我不敢出去。”
“什么?!”
闻言,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隔着一张桌子,锆彩面无表情地把地图推给钠原。她的眼里卷起汹涌的波涛。
“我已经绝望了。” 锆彩悲观地摇摇头,“失去电子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我们活不了了。”
“可不出去怎么办?”硫巯失声喊道,“在这等死吗?!”
“那要看你想死在暴乱还是平静中了。”锆彩退到桌子边缘,“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退缩,但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人间地狱了!”
“中校!”
“就算有激光武器,我们又能活多久?”锆彩直接打断长官,继续绝望的质问,“你们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吗?想被砸死、被砍死还是被强奸致死?你们愿意杀人吗?能承担后果吗?!”
钠原悄悄按住手枪。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鼻尖对鼻尖地下了最后通牒:
“中校,如果你不想上去就去地下室,不要再打扰我们!”
锆彩的目光不断波动,她察觉到来自同伴的不信任已经升到阈值。
开枪爆头的时候,她心中涌起一阵快感;而当她扶起摔倒的受害者,看到那惊恐中带着还没来得及表达感激的眼神,只觉得令人作呕。锆彩讨厌收拾烂摊子,认为找出问题根源并解决才有意义。可现在,经过一番分析,得到的结果却是“没有意义”和“无法解决”……这实在让她无法不绝望。
不仅如此。断片的记忆夺走了她曾经存在的证明,她的人格正刹不住车地在跑偏——她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却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没有电子脑,网络战队指挥部的参谋就是个废物!
锆彩有种预感,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眼里,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早已被看穿。面对能造出如此强大病毒的人,他们这点小小的反抗又有什么用?
但看看另外四位电子脑战士,包括几乎完全失忆的碳虹,反而是他们很快接受了事实,没有表现出一丝动摇。锆彩痛恨自己面对不可控的麻烦只想逃避,更无法遏制地嫉妒起他人创造的希望。冲进会议室的烦躁,那种渴望毁灭的恶心感,又开始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再次看向她的长官,锆彩绝望地闭上了眼。
“没用的。”
话音刚落,枪栓声此起彼伏。钠原少将掏出手枪抵住锆彩的额头,其他队友的武器也不约而同地指向锆彩的要害。
“精彩。”
一个缥缈的声音突然凭空响起。
这个声音让锆彩眼前一黑。她本能地伸手抓住长官的枪管,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数据之海就倾泻而入。
在极度的惊惶中,锆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电子脑系统在几秒钟内安装完毕,连带着她失去的记忆。超级计算机尚且需要数小时才能装好的电子脑系统,对方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安装完毕,所有功能与数据完好无损。这已经不是破解量子加密的难度了,人类的科技根本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歇斯底里中,锆彩用尽全身力气,让这个信号震慑电子脑的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还给我!你到底是谁?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是人类。我们来到地球,也是为了生存。”
是和刚才同样波段的信号。锆彩已经开启追查命令,可结果依旧令人绝望——无法追查数据来源。
“我们是一种与你们完全不同的生物,靠消耗各类的波中搭载的信息而生存——最常见的就是电磁波。我们不是波,也不依附于任何波之上,只是逐波而居,游荡在宇宙中。”
锆彩放下枪管,指指自己脑后的接口和笔记本电脑,示意仍处于高度警惕的长官和同志们别忙着处决自己。
碳虹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用数据线把锆彩的电子脑连上电脑。锆彩已经基本恢复冷静。
“整个地球都沦陷了?”她问。
“是。”
锆彩心里一沉。
“她的电子脑已经恢复了……”锆彩听到碳虹在解释,其他人压低了声惊叹着,“有一个外来信号,无法追踪,但可以检测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碳虹提高声音:“锆彩,既然它来了,就让它现身!”
“人类现有的探测手段无法感知到我们,我们也无法用你们能理解的方式具象化。而且,人类的大脑精度不足,理论上是无法理解我们的存在方式的。我们不是你们认为的任何物质、任何存在形式,这是无法突破的客观限制。我们唯一可能的交流方式就是现在这样,直接通过生物芯片进行思想交换。”
氧砜大惊失色:“它还能听到声音?”
“声波也是波。”碳虹提醒他。
锆彩并不相信它的解释,所有人都不信。
“我不明白,”她的信号变得尖锐,“既然你们夺取我们的信息只为生存,为什么还要和我交流?不怕暴露出弱点吗?”
“人的大脑是有极限的,”那声音再次声明,“不过,你是仅有的几个能与我们对话的人类之一。你有权知道真相。”
“那我们呢?”氧砜黯然苦笑,“为什么不把我们的电子脑也还回来?”
“我们没什么了不起,只是研究方向正好与你们有点重合罢了。既然你也知道同行相惜,就不能再多提供些信息?难道你是高维生物吗?”锆彩揶揄道。
“我们是三维生物。”那信号依旧平和,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色彩,“正是因为我们一样处于三维世界,我们才不容易被你们理解。如果我们是四维生物,可能你们就觉得差异太大,不理解是正常的,但事实就是,我们就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实际上,我们的差别比三维和四维还要大。”
那个信号突然断开和电脑的连接,谈话进入私人领域:
“我现在和你交流,是因为我在你脑中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意识空间中虚构的地平线升起,随着上升的气流弥漫开来,化为一束流线型的羽毛。光束很快聚拢成型,定格为一个人的形象。
那个人像似乎望了锆彩一眼,庚即消失,再也没有重现。
看到那个影像,锆彩突然明白了一切。
随后,它恢复了电子脑和计算机的连接。
“我相信你有能力处理这些信息。我能说的也只有那么多了,其他的要么没什么意义,要么你不能理解。
“实际上,若不是生存所迫,我们并不希望任何种族罹难。你们不是第一个被我们抢夺的文明。不过,作为一个如此年轻的种族,你们的思想真的很丰富——于我们,就是一餐盛宴。希望这些信息能让你们的种族重新振作。”
就在锆彩的意识忍不住要扑过去掐死它的瞬间,信号巧妙地消失在思维虚空中,不留一丝痕迹。
对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大伙沉默着听锆彩一串接一串爆出再也不加掩饰的脏话。
“她没事了。”碳虹少见地笑了,“她在研究部就这样,大事不好和虚惊一场都要骂人。”
碳虹心知肚明。当那个信号进入她的意识,锆彩就恢复了大半的斗志。锆彩最不畏惧的就是未知和挑战,当那个所向披靡的敌人终于进入了自己可触及的领域,虽然依旧无迹可寻,但至少留下了一些可保留的线索。对于锆彩,这已经足够她继续前行。
锆彩闭上暴力的嘴,整理语言。
“我现在必须活下去了。”她平静地队同志们说,“我一定要去探测,去研究它们,找到它们的缺点,把它们打倒!”
“这也是大家的目标。”碳虹拍拍她肩膀。
当希望失而复得,锆彩忍不住嘴角上扬。她审视着巨大的城市地图,网络战队那句烂俗格言逐渐在心中浮现。
“信息就是武器”。
获取了真相,接下来就该他们出场了。
“长官!有回信了!”两位通讯员激动地叫起来。
锆彩撇下地图就冲了过去。钠原少将则长长地将松了口气。
指令来自首都军区的总司令铝格上将。根据各大军区上报的消息,总部已经大致确定了受灾情况,而由于受灾范围实在太广,中央计划全军出动,全力抢险救灾。
“原来其他部队都忙着联系总部了。”钠原若有所思,“看看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网络战队:原地待命。”
“什么?!”
“居然叫我们原地待命!”锆彩不可置信,心急如焚,“让我来联系!”
锆彩迅速把室外天线连上电子脑,顺着波长直接打到铝格上将面前。对方吃了一惊,锆彩则开门见山问为什么,得到的回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安顿市民,现在各大城市非常混乱,而网络战队相对不擅长应对实战,到了恢复通信阶段自然会分配任务。
锆彩的电子脑扫过那份回信,结合地图将各部队和各自的负责范围一一对应。她从刚才就在关注一个重点,现在她发现,上面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个。
“首长,我的电子脑还没有失效。而且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锆彩冷静地回复。
“怪不得你能直接接到总部的线上来,吓了我一跳。”铝格上将并没有问责锆彩的无礼,反而缓和了态度,“你说吧,什么问题?”
“指令中并没有修复东区核电站的命令。”锆彩一边说,一边在脑中放大城区地图,“虽然已经派遣10383部队44和45分队去往东郊工业区,但更紧急的任务,应当是恢复核电站的正常工作。”
“你是说核电站停工容易发生核泄漏吧?”铝格上将非常平静,“你不用担心。只要设施完好,即使数字控制系统失效也能保证安全停工。”
锆彩心生疑惑:“为什么不尽快恢复电力?”
“因为恢复秩序是第一位的。”铝格上将透露出一些强硬。
锆彩回过头,钠原长官冲她点了点头。
“首长,让网络战队去吧。”锆彩语调沉稳,“如果没有能源和物资,秩序也维持不了多久的。那地方不算远,就在基地15千米远的东北方,郊区地广人稀,沿途没有城内那么混乱,我们可以开战车过去。车上有广播,也能随时与总部保持联系。”
对方停顿了两秒,发来一个简短的答复:
“批准。已派遣10383部队44和45分队去往东郊工业区,注意汇合。”
尽管大家都不清楚为什么外星人会大发善心把电子脑还给锆彩,但不可否认,电子脑的优势在没有电与网络的时候显得尤其突出。现在的锆彩无疑就是全队的希望,连钠原少将也谨慎起来。
“从现在开始,除了服从的天职,细枝末节的规则都给我趁早摒弃。一旦受到攻击,立刻开枪,不能心软。”一边分配装备,钠原一边强调,“没有实战经验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保持冷静。实在来不及反应,那就保护好自己!”
锆彩拉上面罩,扎好裤腿和袖口。安装电子脑和一连串的意识沟通耗费了许多精力,锆彩的手有点发抖,调整步枪功率时总调过头。碳虹就顺手帮了她一把。
防护服内充满超弹性纤维和吸能材料,轻便但不贴身。尽管设计师已经尽力注重版型挺拔,但当几十个人连着面部防护一起穿上,看着还是像仓库里的一堆大油桶。
“不管发生什么,集体的利益和决定都处于首位,一旦发生冲突,自我必须让位团体。明不明白?”
“明白!”
钠原庆幸上级在高度智能化的时代也一直坚持每年进行实战演练。比起特种部队,网络战队的确没有实战优势,但当然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至少每个队员都会开车,大伙也没有忘记各种武器的使用方法,一旦披挂上阵就能调整状态,不需要再花时间复习。
“我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在想啥,”来到二层车库的战车队前,锆彩忍不住吐槽,“明知道我们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死宅,还配这些玩意干嘛?”
“还是‘以防万一’咯。”硫巯低头钻进驾驶室,“说不定上面有人恶趣味,就想看死宅上战场呢。”
碳虹感到奇怪:“你们傻了吗,这跟你的枪和防护服一样,是标配啊。”
“标配?那为啥其他队伍标配操场篮球场几百个士兵,我们就只有一幢比学校图书馆还丑的楼跟几十个军官?”硫巯嘲讽道。
锆彩也酸了一句:“还是‘文职人员’呢。”
锆彩和硫巯当然知道为什么。网络战队和其他部队的根本区别,不在于人数、装备或是战场不同,而在于对待信息的方向——其他部队接收信息,而他们制造信息。制造有效信息最需要的莫过于创新意识和独立思考能力,这也就是为什么网络战队有独立的研究部,为什么战队成员都是军校毕业的优秀军官,为什么战队有比其他部队更高的自主权——一直以来,都是战队主动向总部提议,而不光是等待上面的安排。
不过,碳虹没听懂他们的玩笑,只觉得一头雾水。
每辆战车上都配备有电台,通讯问题解决了;只是习惯了导航的现代人看不来地图,坐在队伍中间的锆彩不得不随时给队伍指路。
司机们简单熟悉了车辆性能,油门一踩,就这样就回到了人间。
今天是晴天,雾霾已经散开。路上并没有很多人,大部分是废弃的车辆,不少车厢里还装着被撞得各种扭曲的尸体。大伙一刻不敢放松,手指都靠在扳机护环上,时刻保持警惕。
幸存的人群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竟都作鸟兽散逃走。氧砜心生疑惑:“我们是不是开错车了?”
硫巯在队伍最前面开道:“什么意思?”
“看到军队的车,居然不来寻求帮助?”
“别管他们,注意威胁。”锆彩对着话筒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抢修核电站!”
也有很多幸存者挥着围巾和外套向他们求助,都被无视了,战队因此收到了不少哭天抢地和破口大骂。有些不甘心的妄图追上来,无一例外都被远远地甩开。
有几个队友实在于心不忍,想请长官多少给予他们帮助。但考虑到抢修时间紧迫,只好忍住了。
“原来没有网络是那么麻烦的事情。”直到最后,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行军路比预计的快很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了核电站的双曲线冷却塔。锆彩握枪的手已经僵硬,她一直绷着神经,手心出了一层层的汗,都闷在手套里。其他队友也基本是第一次荷枪实弹地行军,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到要呕吐。好在行军路途还算平安,最多就被求救落空的群众扔了几块石头。
几位工作人员已经跑了过来。看到迎面而来的竟然是军队,军人们也都穿着辐射防护服,激动地几乎涕零。
队伍接连刹车。锆彩跑下车时手指还紧紧握着枪柄,隔得老远就制止了他们的寒暄。
“我们是网络战队,来修复系统的。废话少说,情况如何?”
“让我想想……计算机控制失效,柴油发电机启动,只能靠机械控制,但是波动太大……”
“有没有系统安装包?”
“没有。我们联系不到生产商……”
“软件安装包呢?”
“有。硬盘里都有备份。”
“硬盘有联网吗?”
“没有。”
“行,”锆彩心里有底了,“我有办法解决。把软件盘准备好,带我去主机室!”
“碳虹,你跟锆彩一起去。”钠原也立刻下令,“其他的交给我们!”
看到锆彩掀起头发就把数据线往后脑勺插,控制室里惊呼一片。
碳虹简单解释了一番,工程师们倒是很快理解,接受了现实。比起惊叹,他们更多是感激,感谢网络战队冒着被辐射的危险,主动请缨前来帮忙恢复控制系统。
借助电子脑,锆彩只用了几分钟就将系统安装完毕。随后,硬盘连上主机,人们只看到窗口不断闪现,稍纵即逝,新生成的图标就一个接一个地填上了桌面。
最后一个软件终于安装完毕,锆彩撑着桌子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双腿一软,碳虹马上接住她,让工作人员赶紧接手调控。
“她没事吧?”
“CPU过热而已,歇会就好。”碳虹架着锆彩往一边的沙发走,“干你们的活去!”
碳虹自己也是肌肉僵硬,差点拉着锆彩一起摔倒。她咬着牙强打精神。
不论如何,第一步总算成功迈出了。
工程师们死死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和图线,直到所有指标在波动中逐渐恢复正常。他们激动地欢呼起来。
“还有问题吗?”碳虹喘着粗气问。
“有一些后续问题。但只要控制系统恢复了就不会有麻烦,很快就能恢复供电了。”总工程师投来感激的目光。
碳虹扯下锆彩的手套,抬起她的手腕看表,现在是下午2点05分,进度比预想的快很多。
其实刚才在车上时,碳虹就已经拷贝了一份笔记本电脑的系统文件。锆彩坚持亲自上阵,是因为意识操控下的安装速度更快。然而,碳虹想,安装系统不是个小工程。外星人把锆彩上传到云端的记忆都塞回了本脑,要是每次都要累到昏厥,也不行。
“锆彩,”她放下她的手腕,用对方能听见的声音说,“这种工作交给我,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锆彩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摸索着把手套戴上。
“已经完成任务。”钠原向总部报告道。
另一方面,网络战队也和那两支待汇合的连队取得了联系。由于没有导航,对方进度缓慢,预计还需要一个小时。
大家不敢放松,袖口和裤脚依然扎得紧紧的,面部防护也不敢拆下。钠原少将一直在想着不同的进攻和防守方案,如果有人袭击的话会从哪个方向过来,配有不同武器的情况下又该怎么应对。
失去电子脑协助的战术模拟,比就像不用计算器进行迭代计算还让人头痛。钠原心生感慨,信息化社会的麻烦都是相似的,没有网络的社会各有各的麻烦。他越发严重地体会到电子脑的重要性,失去电子脑,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他不知不觉就渗出焦虑的汗水。
锆彩睁开眼睛,撑着沙发坐起来。
“不再休息一会吗?”碳虹关切地问。
“我没事了。”
锆彩发了会呆。她迟疑地望了碳虹一眼,视线扫过钢化玻璃后的那双眼睛。
“我有个问题。”锆彩收回视线,“冒昧地问一下。”
“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我,是吧?”
碳虹更一头雾水了:“什么意思?”
“你为了专业知识,牺牲了绝大多数可量化的记忆,连和父母的回忆都舍弃了。但你……”锆彩止言又欲,“我跟那外星人断线后开始骂人,然后你说,我在研究部就是那个样子……你为什么偏偏保留着有关我的记忆?”
碳虹愣了一下。她很少惊讶,这一愣反而让锆彩吓了一跳。
“电子脑化改造后,多少都要改变思考方式吧。”
“这倒是……”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碳虹托着下巴,“但我有一个意识——认定关于你的记忆很重要。没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
碳虹压低了声音:“我有喜欢过你吗?”
锆彩果断摇头:“应该没有。除了代码你从来没喜欢过谁。”
“那你呢?”
锆彩莞尔一笑:“我对熟人没兴趣。”
“那就好。”碳虹松了口气,“不过,你还真把我问到了。”
碳虹思索起来简直就是一尊活的《思想者》雕塑,她还真没被这么困扰过。锆彩也觉得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只好叫她不要多想。
“……那里有军队!……
“还真遇到了?那就按计划进行!”
“有敌人!……快开火!……”
锆彩腾地站起。
“怎么了锆彩?”
“有人来了。”锆彩拔腿就往外跑,“长官!有敌情!”
碳虹连忙追了出去。
锆彩一直把电子脑的无线电波接收器开着,没想到一个不经意就偷听到敌台。
“有两个信号,都来自核电站西北方约8千米处,其中一个就是44分队……他们遇到敌人了!无线电容易泄露,敌人肯定是窃听到了军队的电台,在来这边的路上和44和45分队狭路相逢!”
核电站果然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友们都紧张起来。
钠原面不改色:“人数?”
“不清楚。”
“武器?”
“不清楚。”
一名少尉瑟瑟发抖:“我们要去支援吗?”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网络战队,‘文职人员’哎。”碳虹冷笑一声。
钠原皱起了眉:“锆彩,赶快跟上面汇报!”
“已经汇报了。不过,”锆彩眺望远方,看着他们来时的路,刺眼的阳光溶解了她散落的头发,“还有更紧急的事,容我思考一下……”
44和45分队肯定已经向上汇报了情况。敌军泄露的那短短一句话已经足以证明他们有备而来,组织性和纪律性不容小觑,两个连队怕根本不是对手。如果不能在路上拦截,让他们打到核电站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卫星定位失效,也没有导航,如何才能派遣就近的部队前去增援?
锆彩再次调出城市地图,放大工业区附近的图像。同时,她不断尝试着和44分队建立通话。
“但如果我用电子脑模拟一下各部队的行动方向……”地图上出现一堆有方向的红线,箭头向四面八方推进各自的轨迹,“用最简单算法模拟,那么到现在为止,离可能的事发地区域最近的就是——52分队,10456部队的16、17和18分队,还有……”
终于接通了。炮火连天中,44分队的通讯员忙得语无伦次。锆彩简地短表明身份,询问了具体地点和战况。
“我们需要支援……至少还要一个连!”
“还能坚持多久?”锆彩问。
“保守估计……不到40分钟。”
“汇报上级了吗?”
“汇报了,但还没收到准确答复!”
“10383部队的52分队,10456部队的16、17和18分队,还有20118部队的35分队,他们应该都在附近。”
“真的吗?”通讯员惊呆了,“您怎么知道?”
“你们先撑住。”
锆彩赶紧切断联络。随后,她收到了20118部队35分队的信号,发现该连队的确就在附近。35分队也非常震惊,不知道锆彩怎么会那么清楚——她可是在没有任何搜寻设备的核电站啊!
“你们离他们最近,快去支援!”
可这次对方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没有上面的指令,我们不能擅自行动!”
锆彩耐着性子解释了敌人的目的和核电站的重要性。“现在情况紧急,联络不便,等上面通知到就已经晚了!”
对方振振有词:“中校,就算您说的是真的,我们也有权不执行非直属上级的命令。”
“上级发的指令最后一句是什么?‘非常时期,事态紧急,如有意外,务必灵活变通’。”
“可是……”
“我希望你能直接联系10383部队44分队。”锆彩平静而笃定,“当然,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你,连长。但如果因为你们的不作为而让敌军占领了核电站,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这时10383部队52分队也收到了消息。但他们的位置偏得太远,已经超过了容差范围。
“是,中校。”35分队的连长妥协了。
锆彩长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打个呵欠就打起精神,开始新一轮模拟搜寻。
锆彩临时代替总部控制着战况,钠原则组织团队积极迎战。
如果44和45两个连队没撑不下去,或者有新的敌人出现,他们也必须做好开战的准备;再者,不远处的战事千钧一发,若不做点什么,部下的恐惧和疑虑只增不减。他作为长官,就算硬着头皮上阵也要时刻保持冷静,用明确的任务冲散战友不知所措的恐慌。
“我们是现在这里唯一的军队,首要义务就是保护核电站的设施和工作人员。”钠原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研究部的女性同志组织掩蔽,留最少的人监测反应堆冷却系统,其他工作人员全部进入地下防空洞掩蔽;其他的同志,以办公区域为单位,A、B区全副武装向事发地进发;C、D区驻守此地,原地待命。”
“是,长官!”
“锆彩,那边怎么样了?”
“且慢。”锆彩突然伸出手掌表示制止。
这次她收到的是总部的消息。上级表示,已经与周边队伍取得联络,并又增派了一个连队,那边的情况已经稳住了;撤回44和45部队,改派10456部队23、24分队前往工业区。
“总部下令,网络战队继续原地待命。”
硫巯正好是B区的。听到这话,已经准备好视死如归的他大松一口气,晕乎乎地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锆彩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她却变得更紧张了。刚才的事件,特别是和总部对话那段时间,让她觉得疑点重重,有必要和战友们,尤其是几位电子脑战士关起门来好好商讨。
“锆彩,现在安全了,”五位电子脑战士在地下防空洞里围成一圈,“你说吧。”
“两件事。”
锆彩斟酌了一会,才继续说道:“你们觉不觉得这次,上面反应也太快了?”
“快?”大伙一片茫然,“怎么说?”
“上面敢调动就近连队去支援,说明到了现在,混乱已经不是常态。”锆彩再回想起刚出门时步入地狱般的绝望,那感觉已经变得不甚真切。
“一场世界性的灾难,那么短时间内就掌控了局面,还在全面断网停电的情况下。你们觉得可能吗?”
“我们不就是吗?”硫巯有些疑惑。
“那是外星人告诉了我们。”锆彩不动声色,“我问过那几个连的连长,都说是上级联系的他们,基本上所有部队都是。断电断网后大伙都乱了阵脚,等想起用无线电,总部早就进行过一轮夺命连环call了。”
钠原换了个方向盘腿:“总部当时说的是,下往上的汇报汇总才得出受灾范围大的结论,对吗?”
锆彩连连点头:“就是这样。如果不是靠下级的汇报,那上面是从何得知受灾范围,又怎么在短时间内做出那么详细的方案的呢?”
“有灾难预案啊。”钠原说,“不过,都已经细到按街区划分管辖区域……确实是过于精准了。”
锆彩的眼神陷入忧虑:“我一直都有种感觉,我们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被始作俑者看穿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氧砜也思索起来:“你是说,上面对这场灾难是心知肚明?对外星人也是?”
“我可没那么说。”
“先保留你的猜测,这件事到此为止。”钠原适时打断,“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这次锆彩没有多少犹豫,“外星人解锁了我的虚拟人格。”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那束白光凝聚的瞬间,锆彩看到的,是她的电子脑虚拟人格。
电子脑虚拟人格,是电子脑化时强制冻结在本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储存的是一类特殊的系统文件,根据电子脑使用者的人格和经历自动生成,不断更新。虚拟人格是电子脑系统中不可避免的一类碎片文件,但也不是毫无用处。某种意义上,它可以作为电子脑个体的身份识别码,像指纹一样确定个体的身份。
虚拟人格是被强制锁定的,也就是使用者的访问权限被禁止,只有系统设计者能够查看。然而这套系统有个漏洞:理论上,系统设计者无法被禁止强制锁定文件的访问权限,所以当它运用于设计者身上时,设计者也无法解除“无法访问”的禁令。
也就是说,锆彩本不知道那个影像是什么样,也永远无法查看它,但如果它真的被读取了出来,她立刻就能意识到,那就是她的虚拟人格——
这是仅属于电子脑系统设计者的漏洞,是唯一一组没有任何人能够破解的谜底,也是锆彩身上最隐秘,最矛盾的存在。
虚拟人格也是唯一存储在大脑里的电子脑信息。而现在,那信号向她展现出了影像的模样,说明它曾经入侵了她的大脑,并破解了理论上无解的漏洞,读取了其中的信息。它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正是因为我们和你一样存在于三维世界,我们才不容易被你们理解”。
“外星人破解那个逻辑锁的时候,正好是我和电脑断开连接的那一瞬间。我执意申请来修核电站,有一部分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锆彩解释道,“虚拟人格里本应只有自己的信息,可现在破解后,我发现里面有一系列不属于我的加密文件。所以我一直想着恢复供电,恢复基地系统后去查看里面的文件。”
众人面面相觑,很明显还不敢相信。
“外星人说,它在我脑子里找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些信息就是真相的开关。”
“说不定这只是个陷阱。”氧砜皱起眉,凝视锆彩。
“可就算是陷阱,也只有挖出来了才知道。”硫巯说。
“而且我在想,”氧砜直起腰来,声音也提高了,“那些外星人为什么光还了锆彩的电子脑,而不还我们其他人的?既然人类的存亡跟它们毫无关系,它们为什么还要绕那么大个弯,给我们存活的希望?”
想起和它们交流的感觉,锆彩忍不住面露厌恶:“虽然它们没有感情流露,但表达的信息,完全就是一副站在金字塔顶蔑视众生的态度。也许,它只想以此展示它们媲美神的能力,让我们死了复仇的心吧。”
钠原少将话锋一转:“可这样就有新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原地待命’,如果要申请返回基地,怎么向上面解释?”
这一下倒提醒了锆彩一个大问题。这堆烂摊子让各部门都忙得脚不沾地,暴露外星人的事迹无疑是火上浇油,极易引发恐慌;再者,网络战队已经对总部心生怀疑,如果上面真的别有用心,那就更要谨言慎行。
碳虹托着下巴:“你们说,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走?”
当天傍晚,10456部队23和24分队到达工业区,和网络战队一起驻扎此地。
网络战队的英勇事迹和神机妙算,已经顺着在遭遇战里生还的44和45分队的进军路线逐渐传开,传到现在也不知变了几个版本,几乎所有连队都有所耳闻。
歌颂和赞美并没有给网络战队带来成就感,反而加剧了他们的紧张。
网络战队的本质工作,就是截留信息、提取真相,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其具有高度机密性。战队对信息的传播非常敏感,在处世方面更是做事做人都低调。他们害怕被关注。
重重谜团令人辗转反侧,应付外行人的打探则更耗精力。为了守住电子脑和外星人的机密,网络战队每说一句话都如履薄冰。
那天晚上,大多数人都难以入眠。硫巯直到躺下还在念叨怎么跟上面解释。
“就说回基地恢复电子脑,以最佳的状态面对之后的任务了。赶紧睡吧,我们的事都在后面呢。”
只有累了一天的锆彩支持不住,睡了也许是十几年来最沉的一觉。
结果第二天一早总部就发来了新指令。
“网络战队回归营地,尽力恢复电子脑化,继续待命;派遣10456部队48分队前来接应。”
和战队的想法惊人地一致。
通讯员接收指令完毕,让锆彩来接电话。正在检查武器的锆彩豪放地一挥手,叫对方直接打到自己电子脑里来。
“锆彩中校。”
“铝格上将。”
“你昨天可做了不少明智的决定。”
“谢谢您,首长。”锆彩平静地回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你是一名冷静果决的战士,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参谋,更具备指挥官高度的大局意识。”
“这全靠电子脑的精密计算。”
“电子脑只是一个工具,关键还是你自己的能力。”铝格上将不再废话,“我就长话短说了。我们经过探讨,一致认为你的实力足以胜任军区总部的工作。”
“您想调我来总部?”
“是这样,锆彩中校。你完全可以做发号施令的角色,而不仅仅是,”他加重强调的语气,“听从指挥。”
锆彩毫不犹豫:“首长,我可以拒绝吗?”
“给出你的理由。”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没有任何把握进行指挥工作。我在网络战队研究的都是无人作战的战场;况且,我担任参谋只有短短一年,之前一直在进行科研工作。长期的研究让我相对更注重事物的本质而不是效益,有时也会因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忽略全局——我想您也知道,我调动部队完全是出于自保,根本没考虑整个城市的安危。”
听完,铝格上将哈哈大笑。
“锆彩,你直接说你想跟战友一起就好了,何必绕那么大个弯呢!”
锆彩一下愣住。
“你说得有道理。”对方严肃起来,“不过,既然你能从研究部跨到指挥部——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至少能证明你是一员实力超群的干将。”
“那您的意思呢?”
“你就先留在网络战队吧。你要是愿意,就过来。”
“是,首长。”
那是一通私人电话,直到网络战队坐上来接应的车,锆彩才说起这事。
好不容易嚼碎的压缩食物被硫巯一口喷了出来。
“你这是要造反啊?居然敢抗上将的命!”
“他只是说想,又不是正式命令,我为什么不能商量?”
“可你的理由不够充分啊,”碳虹说,“既然你都能从科研跨到指挥,从战术跨到战略不是更简单吗?”
锆彩连连摇头:“那可不一定,这差得还真挺大的。说实话,让我现在进总部,我心里根本没底。”
钠原压低了声音:“铝格上将本身就是参谋长,按理说上面也不缺人。所以我想,他确实是别有用心,可能在试探什么。”
“说不定是看中了锆彩的电子脑?”
“那他就更应该果断调人了。”钠原说,“乱象丛生的时候最警惕人事调动,更忌讳这种似是而非的指令。”
“锆彩,”碳虹盯着她,“你是真的想跟我们一起吗?”
“当然了!”锆彩急得声音高了八度,“我只是很惊讶,他居然连这都能猜中!”
“铝格上将那么懂你?”碳虹又化身思想者,“你跟他很熟吗?”
锆彩摇头:“我就只在电子脑化项目结题的报告会上见他过一次。”
“他喜欢你吗?”
硫巯一拍碳虹:“别开这种玩笑。”
不过锆彩并没有反驳。
“不排除这种可能。”钠原少将也认真了,“但他更不可能这么拎不清轻重。”
“而且,”碳虹抬起头来,“发现没有,我们的想法总是跟上面高度一致,包括刚刚收到的归营、恢复电子脑的指令——每一步都像已经写好了程序一样。”
“没错,”钠原补充道,“我感觉得出来,这次指挥不是上级的固有风格,跟外星人那种‘绝对理性’的行事风格还挺如出一辙的。”
外星人、不属于自己的虚拟人格的文件、上级——或者说铝格上将颇具引导性的指令……越来越多的谜团层层发酵,发展到现在的事态,已经不是巧合能说服的了。
“如果上面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们所有自以为逻辑缜密的推理,只怕都是在把自己往深渊深处带领。”
最后,锆彩以一句充满隐忧的警告结束了这次探讨。
当车队驶入城区,迎面而来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情况?!”
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路两旁站着许多人,在灿烂的阳光下,市民们高兴地朝车队挥手致意。维持秩序的军队警惕地监督着人群,不准越过路基一步。
网络战队的回归竟然受到如此夹道欢迎,这让习惯了默默无闻的网络战队始料未及。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壮举了。”氧砜面露笑意。
“可这也……”
“口口相传的速度虽比不上网络,可分量远胜过屏幕上的轻轻一点,人们是有良心的。”
硫巯扶着窗户,朝窗外致意一下便赶紧坐回来:“也是容易被引导的。这场灾难让我们的关注度变得前所未有地高,同志们记住了,该保密的千万不能暴露,对谁都一样。”
碳虹酝酿许久,不知作何反应。
钠原则藏不住一个领导的担忧:“这种时候批准游行,只怕是脑子进水了!”
“我们修个核电站都忙得乱七八糟的……那么大个城市,三千多万人,他们……到底是谁有那么强的能力?”
锆彩怎么都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她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几乎崩溃的城市在短短24小时内恢复到这样的秩序。新的世界生机勃勃,歌舞升平的和谐景象让人恍如隔世。
现在,人间烟火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人们这才意识到,昔日高度信息化的日子居然是那么死气沉沉、了无生趣……
有那么一刹那,锆彩突然感到消极。
抛开个人因素,这样的场面的确令人震撼。如果她现在的身份不是网络战队的军官,而是广大群众中的一员,她必然也会随波逐流地陷入这普天同庆的欢乐。
细细想来,灾难固然令人恐怖,可若与浩劫后浴火重生的希望相比,和平年代风平浪静的日子……实在没什么意义。
自己有幸能找到一份聊以自慰的工作,尚且都觉得人生充满痛苦,更何况那些被自动化生产替代的普通群众了。锆彩不得不承认,普罗大众的人生完全就是无所事事,他们只能在虚拟世界里浪费煎熬的生命。也许那个趁火打劫、被自己一枪打死的恶徒,和这些庆祝新生的人民,他们唯一还能维持的幻想,就是今天这样的场景了——不论是谁,为了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激起被遗忘的不满和私欲,把他们从令人发疯的无聊中解放出来……
锆彩惊出一身冷汗,她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
把暴躁不安的民众管束得如此妥帖,就像打乱一副扑克又按点数排好那样易如反掌。这个始作俑者的手段和目的真不简单。
“怎么了?”
“没什么。”锆彩看着窗外,“有些事,回基地再说。”
网络战队基地已经恢复供电。队员们没有时间感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直接乘坐电梯到达主机中心,搬出大堆系统文件盘和存储盘开始繁重的恢复工作。大伙都多了个心眼,开始仔细检查主机室,确定他们离开期间没有加装任何监控,才敢开口。
碳虹和几个助手忙着恢复系统,网络战队的其他队员则围着主机坐下,开始新一轮头脑风暴。
“我越来越搞不懂上面在干什么了,”氧砜迫不及待地说,“但有一个目的已经很明显,就是要把我们引导到‘查看虚拟人格里的文件’这一点上来。而且,他们的手段非常高明。”
“怎么说?”
“以下就是我的猜测了。”他清了清嗓子,“虚拟人格里出现不属于自己的文件,还是加密的,本身就自带潘多拉的魔盒属性,让人想马上打开查看究竟。但想查看文件就要恢复基地的超级计算机,要恢复计算机就要有供电,要供电,就要让核电站开工——他们又摸透了我们的心思,知道我们心急,就故意没有安排核电站的恢复工作,而引导着让我们开口说出这个请求!”
锆彩没反应过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一次性做太多事容易暴露目的。上面为了不让目的太明显,所以就只做出了‘出动部队救援受灾群众’的指令。”氧砜说,“他们知道,以我们的思考水平肯定会想到核电站的问题,就计划让我们来‘主动请缨’了。”
“的确,”锆彩心服口服,“这种时候的核反应堆简直就是定时炸弹,就算不是为了自己,我也很在意核电站的安全问题。他们心眼还挺多的……”
锆彩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电子脑一旦成功安装,虚拟人格就只能保持只读状态,不能删改,更不能人为添加新文件。如果不是外星人,能这么做的,就只有……
锆彩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只有参与研发的人,在程序写好之前就往里面添加了这部分文件,并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加密技术。那个人必然是一个非常高明的程序设计师,对电子脑系统也是知根知底——
环视的目光最终停在了碳虹身上。
话到嘴边,锆彩硬是给吞了回去。她知道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但她更不敢轻易怀疑患难与共的同伴。
那如果是外星人做的呢?
锆彩勉强转移话题,勉强维持着正常表情:
“氧砜,照你这么说,上面跟外星人真的有联系?”
“锆彩,你现在就是全世界最后一台电脑了。总部能做出那么多开挂事迹,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有研究部的同事表示质疑:“可外星人不是只能通过电子脑沟通吗?上面又没有电子脑化的人,怎么联系啊?”
指挥部的同事反驳:“你还真信它啊?它为什么就不能直接黑进主机,在屏幕上打出一行‘I AM EVERYWHERE’?”
“既然没有其他解释,就姑且这么认为吧。”钠原定下结论,“看来,那些外星人从来就没离开过。”
“那这就说得通了!”硫巯恍然大悟,“怪不得上面总是那么有条不紊,原来是有外星人的天眼在帮忙看着!好家伙,它们压根就没想走啊!”
有人还不明白:“可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很明显,”硫巯说,“还是想掠夺我们的信息呗!我们跟它们除了‘信息’外没有别的交集,除此之外还能干干嘛?那群外星人也不傻,知道如果把信息都夺走,人类八成会灭亡,所以又吐出来锆彩这一点,给了人类这一丝希望……我想,它们在等着人类重新建立秩序,然后再来一次这样的信息浩劫!”
“真是‘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把我们当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啊!”锆彩冷笑起来,“敢情上面那群人合起伙来当卖球贼!”
碳虹一脚踢到锆彩背上。
“你干什么!”
“这话你别乱说。”碳虹严肃地说,“相比整个宇宙,地球上的信息能有多少?人类才多少年历史,它们见证过那么多文明的兴亡,为什么要定居地球?人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你别说,还真有。”钠原话锋一转,“我一开始就在想一个问题——它们为什么没有吞噬生物的脑电波?”
听到这话,全场足足安静了三四秒。
“氧砜,”钠原询问道,“我确认一下,虚拟人格是归本脑管的,是吧?”
“是这样。简单地说,虚拟人格也算是一种可量化的潜意识,运行时也要依靠脑电波。”氧砜说。
钠原满意一笑,继续道:“那么破解虚拟人格的逻辑锁也要遇到脑电波了。既然能够解锁,说明它们是有能力利用脑电波的。按理说,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的思想,大脑中存储的信息量都比计算机硬盘大多了,为什么它们反而不用?”
氧砜顿时激动得面红耳赤:“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杂碎事情太多,把精力分散了……”
“我也是!”
“我也是!”……
没想到在这一点,大伙居然的有高度一致的思索。队员们亟不可待地说起自己的猜测,连碳虹也陷入了思考,头脑风暴进入白热化状态。
只有锆彩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朝天花板伸了个懒腰。
“长官,感谢你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她的眼中绽放出平静的光辉,“我想,我们离答案已经很近了。”
锆彩的起立让众人逐渐安静下来。锆彩不慌不忙地再次环视了一下场内的战友——加上背对着她、还在敲打键盘的碳虹。
“氧砜,我问你,”锆彩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大脑和计算机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主动性?创造力?对情感的体会?”
“一言以蔽之,就是‘自我意识’。”
氧砜茫然点头:“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呢?”
锆彩一边解释起她的猜测,一边绕着团队开始走动。
“和那些外星人沟通带给我的感受,与其说是和‘另一种生物’,不如说是在和一台电脑在对话。它们似乎天生就与电子脑高度兼容,都使用一种不传达情感、不体现人格特征的表达方法。”
锆彩深吸一口气:“这是它们获取信息的途径决定的。那些外星人感知世界的途径非常直接,相对于人类,它们的理解能力近乎无穷大。对于它们,信息没有难易的区别,只有利用价值大小的不停。而且,它们没有肉体,更没有‘意识’的限制,只有对世界的‘认知’,因此可以无限靠近所谓的‘理智’和‘真理’。这也是它们为什么会给我们一种全知全能、毫无弱点的印象。”
“而人类认识世界的途径总是不那么直接的。比如观察就要借助五官,通过神经传给大脑,再通过思考从中提取有用信息;即使借助仪器,也总有一个绕不开的‘关卡’——
“人类的主观意识。”
锆彩停顿了一下,没有人插话或质疑,大家都在积极思考。她继续开口讲述:
“人类的任何思考行为都避免不了主观意识的影响,即使是推导数学公式,都会因为种种原因,在进度和准确度上受到影响;做科研就更是如此了,就算是同样的数据,不同人基于各自不同的认知和个人风格进行分析,得出的结果都很容易大相径庭;而即使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公理,人们在学习和理解的过程中,还是会在其本义之外冒出一些只有自己能体会的想法,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一系列和‘主观意识’相关的因素,它们极其复杂,非常独特,甚至连制造者本人都不能充分理解——用一个词概括就是,‘不可量化’的信息。
“而这些,就是电子脑无法处理、外星人也没有吞噬的信息。”
氧砜顿时醍醐灌顶。虚拟人格属于本脑系统,但也是可量化信息啊。怪不得外星人可以破解!
说到关键处,锆彩停下脚步,用冰冷的手掌抱住激动到发热的脸。
“虽然电子脑化技术已经发明,但人类对人脑的认识,可以说才刚刚起步。而且,越是深入研究,越发现大脑中存在着大量‘不可量化’信息。就是它们决定了人的性格特征、情绪表达,塑造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自我意识。”
“这些层出不穷的‘不可量化’信息是人类科技发展的阻挠,也是人类最后的保护。”
氧砜一拍大腿:“此话怎讲?!”
锆彩绕着团队转了好几圈,现在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又拉伸了一下身体,在原位坐下。
“再强大的敌人,都有它的弱点。既然它们放弃了人类的脑电波,那肯定就是因为,它们对那些‘不确定信息’非常敏感——
“这,就是它们的弱点。”锆彩斩钉截铁地说。
“……我基本上认同你的说法。”钠原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大串推测梳理清,“但如果它们真的害怕那些‘不可量化’信息,为什么还敢入侵你的大脑、解锁虚拟人格呢?大脑中那么多‘不可量化’信息,它难道就不怕受到潜在的伤害?”
锆彩笑得有些讽刺:“很巧合,当时我正好在奋力地压制情绪,强迫自己理智。也许就这样反而被它乘虚而入了。”
“但是锆彩,不能利用并不代表会造成伤害啊。”钠原还是不甚乐观。
氧砜点点头:“没错。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们又能拿它怎样?”
“……我不知道。”
“先不要着急。”硫巯倒没那么紧张,“要真有外星人研究专业,能研究出这么一个弱点,够十个博士生毕业了。”
“是啊,事情要一件件地做,”碳虹终于从电脑前站起来,揉了揉坐得酸痛的屁股,“系统恢复了,那就先来恢复电子脑呗。”
表面,锆彩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里已经要爆炸了。恢复电子脑的过程比重装系统还要慢,这几个小时简直是度秒如年。那份加密文件就像一把悬在发丝上的利刃,刀尖直直地对着头顶,让人一刻不得安宁。
战友一恢复,锆彩就赶紧连上计算机,启用了自己的管理员口令。
打开源代码后出现的信息直接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锆彩一行行浏览着,表情越来越不自然。这一组代码的风格,尤其是写注释的风格,让她不能不往在场的某个人身上去想……
“密码是什么?”
“严格来说这不是密码,”锆彩强装平静,“是缺失了代码,需要补充四段虚拟人格格式文件。”
“要把我们四个挨个清查一遍吗?”
“不用。我们一起连线就行。”
锆彩一边继续搜寻,一边调动思维,和另外四人在‘思维虚空’集合。结果很快出来了,四个人各取一个虚拟人格文件组装上去,文件夹就此解锁。
“那我就跟你们共享了。”锆彩说。
“同志们,”在文件共享之前,锆彩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些文件很可能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真相。不管里面记载了什么,我们都一定要保持理智,不要轻易相信……更不要轻易怀疑彼此。”
打开文件夹的瞬间,所有人大惊失色。
锆彩的虚拟人格文件夹里,全都是电子脑记忆文件,来自五个不同的人,大大小小一共有一百多份!
记忆文件以第五代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在中央处理器里飞速读取,瞬间传遍所有人的电子脑和大脑。
2057年11月结束时,电子脑化项目已经进行了将近五年。
这四年多的钻研,与其说为后续研究打下基础,不如说是在一条条证明,现阶段有哪些功能根本不可能实现,一代电子脑的预期功能不得不缩减到仅仅是辅助运算和少量记忆。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个难关横亘其间,怎么都没办法突破。
现阶段的脑科学研究成果跟不上项目需求。没有足够精确的模型,就无法进行本脑信息电子化的转换工作——这是电子脑化最关键的核心,也是整个实验中精度要求最高的部分。
整个项目已经在这一关上卡壳三个月了,而且还会一直这么卡下去。眼看着期限一天天缩短,项目研究员们愁得整天掉头发。有个年轻的研究员在写了一通宵论文后气血上涌,吼出一句气话:“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拿去做实验!”
这时,锆彩正好推开门进来打卡。她手里的咖啡晃了一阵,烫到她的袖口。
锆彩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知道这只是气话。她不动声色地跑了几天数据,然后在接下来的核心成员小组会议里,宣布了她刚向上面提交的申请:使用活人大脑进行实验。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大惊失色。
“脑科学方面的研究跟不上我们的进度,凭现有的资料根本没法建模。期限在即,我们没有时间了。” 锆彩一脸痛心疾首,“我们需要的也只有‘处理可量化信息’的实验,总共就那么几种可能,用人脑做材料很容易试出结果。如果不这样做,就再等十年吧!”
氧砜一拍桌子:“锆彩你不要乱来!这是犯罪!”
“但上面并没有表示否认。”
说这话时,锆彩非常平静。碳虹和硫巯顿时收敛了所有的心情。氧砜见状,也识趣地闭了嘴。
只有一名叫锂穗的上校死活不能接受。他也是项目组的核心成员,负责设计神经信号和电子信号的转换装置。他坚决反对人体实验,三番五次地劝阻锆彩、向上发起抗议,但都没有结果。锆彩的语气一天比一天硬,很明显她已经得到了上面的支持。这项罪恶的计划通过审批,只是迟早的事了。
其他人不是没意见,只是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没有在明面上反抗而已。于是,锂穗私底联合了其他核心成员:碳虹和硫巯,以及他多年的好友氧砜,四个人积极做出各种预案,以应对大势已定的未来。
上面很快就批准了此项申请,随后,电子脑化项目课题组就开始强制实施A级管控。为保证机密不外泄,每名知情者——包括战队总指挥钠原少将,都必须24小时佩戴贴片式监控器,行动和言论都受到严格监视。
其他研究员非常抗拒,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对天哭诉自己运气不好。而碳虹已经提前写出一套针对贴片式监控器的伪装程序,在一次只能覆盖三十秒的屏障之下,四个人顶着各种的压力收集证据,艰难地进行着反抗。
人体实验的结果令人非常满意。突破了瓶颈的束缚,项目进程像通了高铁一样飞速展开。当重复实验也通过之后,就进行到系统编写阶段了。
“一旦项目完成,上面肯定要把所有知情者都解决干净。”在伪装程序的保护下,锂穗悲观地表示,“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可不一定,兄弟。”氧砜扶住他肩膀,“这才只是第一代,后续还有一系列跟进研究,他们不会轻易把我们怎么样。而且保密条约里白纸黑字写着的,如果真能成功,我们有权要求电子脑化。那到时候我们就争取机会改造一下——这些记忆都是可量化的,电子脑化后可以删除掉,这样,说不定能躲过一劫。”
“那这样证据不也就没了吗?”
“这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有办法的。”
当碳虹听说锂穗执意要将此事向公众曝光时,差点一巴掌扇过去。
“你可以不怕牺牲,但我不想死!”
“可总得有人说出去!反正横竖都逃不过一死,为什么不抗争?”
“你尽管说出去,但你别指望有人能听到。”碳虹连连摇头,“你真的以为事情曝光、证据确凿就能伤到他们筋骨了吗?我再次声明,我们不想死。你要是不说出去,说不定还能熬到机会来临的那天;但你要是就这么说了,我们所有人,马上都要跟着完蛋!”
又一个半年过去,电子脑系统也调试完毕了。
上面已经展开了清理工作,从硬盘里的文件开始展开地毯式搜索,销毁所有和人体实验有关的证据。眼看着爆武器逐渐缩小,四个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有效的藏匿方法。
就在这时氧砜灵机一动,想到那个bug一样的存在,虚拟人格。
“靠虚拟人格怎么样?电子脑的植入不是对人脑有这种影响吗,如果我们有机会把经过改写的证据混入电子脑程序里……”
硫巯打断了他:“虚拟人格不是电子脑植入时产生的,是电子脑系统运行时产生的。而且只有系统设计者才有权访问——这系统就是锆彩设计的。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有。”听完氧砜的叙述,碳虹眼前一亮,“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逻辑锁。我可以帮你们把证据改写成和虚拟人格兼容的程序,进行电子脑化的时候编成隐藏文件蒙混进去。
“但是你们得想清楚,”她锁紧了眉头,“必须要把它放到锆彩的脑子里,否则依然是白费功夫。但这么一来,那把逻辑锁也就把证据也锁住了。”
氧砜顿时失去笑容。
碳虹摇摇头:“亏你们想得出这么完美的悖论。哦对了,除非锆彩本人死亡,你拿到她那一块大脑的话,说不定能提取出来。”
锂穗还不甘心:“那个逻辑锁是理论上无解的,还是只是针对锆彩设计的系统无解?”
碳虹揉揉眼袋:“理论上无解。”
事到如今,他们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每一个人都变得精疲力竭,备受打击的氧砜甚至不敢直视碳虹的眼睛。
“碳虹中校,”他低着头,小声地说,“你觉得我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从一开始就想说,没有。”碳虹一声叹息,“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最后,答辩结束,论文也发表完毕,该清理的都清理完了。不论结果如何,这场战线漫长的奋斗,总算是要告一段落。
钠原少将找到碳虹,说锆彩已经跟他决定了,一完成电子脑化就调入指挥部。对此,碳虹一点也不奇怪。“考大学时,她的第一志愿就是军事指挥学,以一分之差没被录取才学的计算机。电子脑化后学习能力增强,可以很快胜任指挥部的工作,这些因素,她肯定一开始就考虑好了。”
“知道上面对她调职的考察是什么吗?”钠原冰冷地说,“做一套‘针对非电子脑化知情者的管控计划’。”
听到“管控”这个词,碳虹的瞳孔逐渐放大。
然后,就在签署电子脑化同意书的前一天,锂穗突然宣布,他决定放弃电子脑化,保持本脑。
“为什么?!”
氧砜失声大喊。他很清楚锂穗接下来要遭遇什么,他必须趁着自己还记得这件事的时候劝他放弃!他终于意识到,要想扳倒上面,真的太艰难了。他情愿放弃所有的努力,哪怕失去记忆……
“锂穗,我不想你死!”
可他最终还是拒绝了。
“有些记忆,只有本脑才能保留。”最后一幕,是锂穗沉静的告白,“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我不会拉你们下水的。”
“我要杀了你!”
氧砜一把拔掉数据线,拔出手枪就对准了锆彩的额头。
“锂穗呢?他是被你杀死的吗?”他大声质问。
锆彩只是一脸冷漠。
“氧砜,冷静一点,不要中了他们的计!”钠原不敢靠近,只能朝他喊话,“总部知道这件事!他们是故意引我们这么做的,其目的就是引起我们内讧,转移对他们的怀疑!”
硫巯也急了:“氧砜,这种时候千万不要轻易怀疑啊!”
“可我还怎么相信她!”
碳虹迎着枪口凛然上前:“氧砜,我知道你这么愤怒是怀疑她害死了锂穗。”不顾四周震惊的眼神,她一把夺过氧砜的手枪,“我们千辛万苦藏起来的证据,不是让他们拿来要挟我们的!”
“没错。”氧砜频频点头,“关于锂穗的死亡,这段记忆一直是缺失的,我一直都放不下这一点……可现在,事情还不够明显吗?她就是导致锂穗死亡的根本原因!”
碳虹继续坚持:“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外星人的目的及上面的想法!”
氧砜气得双手直发抖。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锆彩,她的形象在眼中轰然倒塌。
“锆彩,你这个叛徒!那些外星人跟你也是一伙的!”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锆彩突然冷笑起来。
“一码归一码。我的确害死过无辜的人,但我绝对没有勾结外星人!先别忙着怀疑我,给我打开129号文件,看看电子脑化名单上多了谁的名字!”
“铝……铝格上将?!”
面对名单上的多出来的那个名字,所有人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既然他也有电子脑,那就能解释上面为什么总能做出正确决定了。”锆彩的语气很不屑,“跟外星人实时交流,也就不奇怪了。”
“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氧砜怔怔地看着锆彩,“这个记忆,是什么时候被清除的?”
“不知道。”锆彩说。
“那个时候他就和外星人有联系了吗?”
“也许。”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碳虹猛地回头:“为什么?”
锆彩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因为抓了铝格也没有用。”
碳虹冲过去就拽起锆彩的衣领,砰一声往主机外壳上撞,破口大骂起来:“怎么,真相暴露就怂了?!当初你威胁我们的时候可一点都不仁慈啊!”
“你们还真想抓住他问个究竟啊?你以为抓了铝格就有办法对付外星人吗?”锆彩毫不示弱,“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锆彩,我信任你!”
碳虹大声喊起来。
锆彩一下愣住了。碳虹的目光逐渐从歇斯底里变得平和,她顿了几秒,慢慢松开攥紧衣领的手指。
“我现在知道了,我保留那么多关于你的记忆,关于你的行为习惯,人格特征……是因为不想忘记你的罪行。”碳虹深邃的目光和锆彩对视,“但现在,那些记忆却告诉我,你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背叛我们。”
锆彩一言不发。
碳虹看向其他几位战友:“我希望大家认清一点,这些记忆片段大多是站在我们的角度,我们只知道锆彩是计划的发起者,她没有批准计划,也没有证据表明她有投靠批准计划的人或参与清除知情者!这件事后面可以慢慢调查,但我们现在需要她!……”
“我知道上面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锆彩打断了碳虹的说情,目光在战友身上来回巡视:
“网络战队的建队初衷,就是截留信息、提取真相,多年以来从未改变。对于异常信息,网络战队最为敏感;而分析事件、查明事实,本来也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更何况全世界仅有的几台电子脑都在这里。上面若想隐瞒什么消息,必然要先解决我们这个障碍。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直接从内部瓦解了我们。”
锆彩弯下腰去,手撑着膝盖,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播放那些记忆文件。
“别再说了,碳虹。就算道理讲得再清楚,我总归还是失去了你们的信任,无论怎么收场,网络战队都会元气大伤,无法再对他们造成威胁。”
经过这一番浩劫的洗礼,锆彩已经不再逃避,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同僚的反目成仇,只不过是自作自受,理应如此。
可锆彩依然感到悔恨,悔恨自己的罪行暴露让整个团队都笼罩在怀疑之中。另外四位电子脑战士的眼神都变得万分复杂,尤其是氧砜,锂穗最好的朋友,恨不得一枪杀了自己。
至于碳虹……她根本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个人都知道她在说谎。可为了团队大局,稳住现场,她不惜强装信任地对她假笑。锆彩甚至感到有些心疼。
真的是这样。在一切的始作俑者眼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被看穿。这点小小的反抗,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所有的尝试,又一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再次叩问自己的内心,锆彩绝望地闭上了眼。
“没用的。”
话音刚落,一阵耳鸣般的尖啸便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
锆彩猛地睁开眼睛。思维虚空中,突然地刺入一个急促的信号。
“你做了什么?!”
“终于等到你了……”锆彩的眼中瞬间闪出疯狂的兴奋,连电子脑信号都震荡到几近嘶哑,“你这个蠢货,中计了吧!”
像昨天一样,锆彩再次在思维虚空里遇见了那个占满内存的信号。只不过这次,处于弱势的是对方,数据之海倾泻而出的,也是对方——
如果数据的流动能够可视化,那么现在,锆彩的思维虚空里已经绽放出漫天的极光。
“我们的弱点,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发现的?”
虽然看不见,但锆彩能够体会到,构筑成它们生命基础的信息正失去思维的束缚,以难以计量的速度逃逸到苍穹之外。它们是靠信息维系生存的生命,信息大量丢失,也就意味着不可逆转的死亡。
她已经胜券在握。现在,她需要做的只是等那些极光逐渐减弱,直到消散。
锆彩并没有马上回答。她遥指不存在的极光,思维信号平静而友善:
“这些东西,就是你们所吞噬的信息吗?”
“是的。当我们受伤或死去,吞噬过的信息也会消散。”
对方信号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它们没有情感,自然也不会被恐惧冲昏头脑。即便死期将至,最后的交流中也保持着它们一贯的平静。
“它们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不会的,信息必须要有载体才能存在,失去载体的信息会完全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也是一样。”
锆彩不禁心生感慨。如此浩如烟海的信息,宇宙间该有多少失落的文明啊。它们曾经也是那么辉煌,谁能想到,所有这一切,都逃不过一夜之间毁灭殆尽的命运?
平复了一下心情,锆彩才开始慢慢回答:
“之前我都是猜测。当我看到文件密码时,我才真正确信这一点。
“你们昨天入侵我时,正是网络战队彼此信任最薄弱的时候。既然你们的目的是打击、分裂我们,在那时就暴露出这些文件绝对比现在有效得多。
“相比于虚拟人格的逻辑锁,加密文件的密码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把我们五个的虚拟人格都入侵一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但你们没有这么做,而只是给我的虚拟人格解了锁。所以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们入侵不了其他人的虚拟人格——也就是说,其他人的大脑里一定有什么让你们害怕的东西!
“当时的我过于理智了,理智到一眼就看破结局,因此陷入绝望;而其他战友依然坚持不放弃,这是当时我们最大的区别。同时,在你们看来,明知人类灭亡的几率远远大于重新崛起还要继续抗争,这样的行为很不明智、无法理解,是‘不可量化信息’;而当时的我完全认同了现实,‘不可量化’的思想被严重压制,因此被你们乘虚而入。”
“你说得完全正确。正是因为我们无法入侵其他四位的电子脑,所以只好让你们自己去发现。”
外星人的信号,已经开始变得虚弱。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刚才说‘我终于等到你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会再次入侵你的电子脑吗?”
“这是一个赌局。”锆彩淡淡地说,“很幸运,我赌赢了。
“一开始看到那些文件时,我以为你们只想让我们内讧。我看到一半就已经做好了被所有人孤立驱逐的准备,当氧砜拔枪指着我时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杀了我就能解除网络战队的信任危机,那我也死而无憾了……可是,碳虹她却抢先一步为我说话。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这般地保护我,即使她看我的眼神依然藏不住恐惧的规避——”
锆彩的语气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自豪:“为了整个团队的凝聚力,网络战队每个人都敢于舍弃小我,我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铝格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要对付网络战队,光是挑拨离间还不够,必须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文件,除了离间还能起到别的作用,要挟和定罪就是其中之一。它们虽不能证明我直接参与了犯罪,但可以证明我的动机;加上上面已有的和非法实验相关的证明,再把我的罪行稍作推广,足以把整个网络战队弄垮。”
说到这里,锆彩轻轻一笑。
“如此挑拨离间,并暗示抵抗是徒劳,不就是想再次把我逼上绝路,让我‘理智过头’,好再趁机入侵我的虚拟人格,夺走这份证据要挟我们吗?你以为我还会再上当吗?我这次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把你这不懂变通的机器引诱进来啊!”
“你为什么敢这么做?你有什么把握?”
“我没有把握。但只有让你进入本脑,我才有可能打败你,而你来拿证据时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锆彩失去了笑容:“既然我的战友都愿意相信我,那我也不能让她失望了。”
对方的信号剧烈波动起来。思维虚空中,信息流的极光变得越发耀眼。
锆彩自知外星人大限将至,思维信号也缓和起来。
“我有一点不明白,”锆彩终于也问出了那个困扰已久问题,“宇宙那么宽阔,你们为什么非要盯着地球不放呢?”
“我们的认知体系决定了我们需要在星系间奔波,靠抢夺信息为生,很容易招惹杀身之祸。”
“原来你们也有天敌。”
“当然。
“人类航天事业的发展,避免不了向宇宙发射信号。我们随着信号追寻至地球,随后发现,人类制造信息的能力非常之强。”
“……真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这个种族虽有多个个体,但却共享一套认知;而你们人类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立的思考方式,制造出的信息也就千变万化。”
“共享一套认知?这么说如果你死了,‘你们’这个种族也就灭绝了?”
“是的。这既是我们的优势也是弱点。”
锆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是按捺不住的狂喜。
“我们很快发现,不止人类,所有地球生物产生的波都是可量化、符合逻辑的‘有用波’和不可量化、不合逻辑的杂波相互纠缠的复杂信息。‘可量化’信息和‘不可量化’信息越是彼此独立又相互纠缠,对于我们就越是致命的危害——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有勇有谋’‘刚柔相济’‘德才兼备’……等等。
“好在你们的科技还不算太落后,有了电子脑化技术,我们也能进行基本交流;而只要避开本脑,你们就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权衡利弊后,我们便计划留下来,与你们共同生活……”
这段信号还没传完就突然消失。锆彩这才发现,虚空中的极光,不知何时也早已停止。
信号死亡了。
外星人不可一世的奴役仅仅持续了一天,就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消亡得无影无踪。
“说实话,我本来想留在网络战队,只是当我的战友听说您想调我去总部后,都一致认可我的才华,说我能做的远不止在一个小分队出谋划策、更适合总部更宽广的舞台什么的。真不是我夸张,您也知道,不论是研究工作的瓶颈,还是进指挥部后几次大的清理工作,都是我想办法突破的关键节点……哦对了,铝格上将,基于现在了解到的信息,我已经有了几个关于此次灾难成因的推测,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来自宇宙的电磁脉冲辐射影响了地球的电子设备。嗯,虽然真实原因还不清楚,但我想我们还是要尽快给民众提供一个说法,否则指不定要传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不利于社会稳定。”
铝格上将怎么都想不到,锆彩会那么快就主动来找他。她就打了一通无线电,然后直接让她的长官开车送到总部,一个礼还没敬完就坐到沙发上,开始在他面前滔滔不绝。
不过,他知道她为什么有这种底气。他已经发了好几次信号,都没有再收到那个熟悉的回响。
“首长,您好像不太高兴?”锆彩脑袋一歪,“您不会后悔把我调过来了吧?”
见对方迟迟不答,锆彩只好切换到电子脑无线通信——阅后即焚模式:
“别试了。功率那么大,站楼下都收得到。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偷装了电子脑吗?”
听到这话,铝格的脸上居然浮现出和善的笑容。
“锆彩中校快言快语,怪不得网络战队的办事效率总是那么高。”
“小分队还是比不过总部。”锆彩回之一笑,“在所有电子设备都失效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精准判断,我还担心会给大家拖后腿呢。以后就承蒙您多关照了,上将。”
锆彩换回电子脑通讯:
“你调我来总部,是想拉拢我吗?”
“一开始是的。”通过电子脑,铝格也终于正面回答了,“但我失算了。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申请人体实验,以及为进指挥部不惜亲手杀死同事上面……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那么重视朋友。”
“所以你临时改变了计划,把我也加入清除队列,并引导大家看到我的污点,以此内耗掉网络战队的精力?”
铝格轻轻一点头。
“我知道你们的推理能力,所以不敢把时间拖太长,可是一加快计划进度,反而让你们心生怀疑;为了得到你的犯罪动机,我放手一搏让它再次进入你的虚拟人格,结果就……”
他略带悔恨地笑了笑。
“也许这就是命吧。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我自食其果啊。”
“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上将。”锆彩轻蔑一笑,“如果你还想弥补这出惊天的信息浩劫,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了——”她压低了信号强度,“和外星人有关的所有信息,那边都好好收着的,只要不散播出去,世界还是一片祥和。就看您的意思。”
铝格明白她的用意了。“那你想要什么呢?”他开口问道。
“我只要几个答案。”
锆彩从沙发上站起来,切换为电子脑通信:“我想知道,为了进指挥部,我还干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偷装电子脑;你是否联合了总部其他人和外星人共事;以及,过去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珍重情谊?”
“获取真相很容易,”铝格一条条解释道,“所有资料在总部都有备份,但只有少数人有权查看,这就要看你能不能争取到那个位置了;安装电子脑的话,我并没有瞒着你们,你们在名单上也看到我名字了。是外星人来到地球后,为了不让你们发现,我就让它删去了你们的相关记忆;除了你们和我,暂时没有其他人知道。”
铝格上将切断电子脑连接,一步步靠近锆彩。
锆彩纹丝不动。最后,两人交错并肩地站在对方面前,距离近到已经可以放弃使用声带。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锆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铝格上将吐出最轻的声音,避开所有可能的隔墙之耳,“其实一开始,它们选的是你。”
“我?”她动了动嘴唇。
“是的。”
锆彩的手指颤了一下。
“因为我心狠手辣,敢于残杀同类吗?”
“不是这样。”
虽然距离很近,铝格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分寸,尽量不让气息沾到对方的皮肤。
“我对人类群体并没有过多感情,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大的权力。而你想法比我复杂。你早就不满足知识、财富或权力的力量,你想要自由,想要超越自我意识的束缚,对同类则满怀充满讽刺的爱——这和它们的价值观非常相似。”
“充满讽刺的爱?”
“那些外星人说的。”铝格咳了一声。
这个形容似乎很能激起锆彩的认同感。
“说到底,在它们预设的新世界里,你是比我更适合的统治者人选。只需赐予你少许它们的认知,你就能远超自己所渴望的境界,并借此优势带领人类迅速恢复危机之前的生机。与你合作是事半功倍。
“可是你一口回绝了。你说……”
锆彩脱口而出:“‘少来这套!沿着他人指引的道路前行,还叫自由吗?!’”
“那一刻,你的大脑中充满了不可量化的信息,你拒绝它们的本能反应并非保护人类,而是拒绝失去自由。你渴望的境界,是既达到无我的思想水平,还要保留情感,这是远远超越它们的存在……
“你的危险已经初露端倪。它们立刻撤了出去,并删去了你这段记忆。”
突然之间,就像虚拟人格破解的瞬间凝聚起的那抹白光,弥留于潜意识深处的回忆一下都明朗了。
锆彩还能想起当时的她,那种目空一切的独断和不顺从。她找到了藏在回忆深处的线头,把被缺失了部分的记忆剪得支离破碎的自己沿着时间线重新拼接起来。
早已有许多实例证明,记忆是人格的重要组成。记忆的消失会导致认知发生断层,让人陷入迷茫,甚至性情大变。现在,随着过程记忆的丧失,锆彩已经找不到她过往生活的任何动机。
但很明显,有些东西也很顽强,不会因为记忆缺失就轻易消散。
锆彩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改变。她一直是那样的人,只反省自我,而不流连过往;认准了目标就勇往直前无人可挡,一旦失去方向,就自我否认深陷泥淖。无论是为了学习知识潜心科研,还是为了掌控话语加入指挥;无论是为了同事的认同而友善待人,还是为了自己的道路而痛下杀手;无论是为了战友的目光而重拾希望,积极思索对策,还是为了战友的目光而主动退队,不再给他们更多的困扰……
她一生的经历,都是为了追求心底的自由而冲破限制,然后陷入新的枷锁。
经历过这一场浩劫,答案已经显而易见。电子脑化也好,信息共享也罢,只要还有这一层大脑皮层包裹的‘自我意识’存在,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过去、现在、未来,都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刹那间,锆彩释怀了。她庆幸自己还没失去最后的良心,坚持还清了欠债——与网络战队撇清关系前,她已把那些文件全部留给网络战队,任他们处置。并且她亲眼看到,当她下车的时候,氧砜的眼神明显已经消散了许多恨意。
现在,不论是牺牲在自己前进道路上的无辜同事,还是已经破裂的战友的眼神,都已经随着看不见的极光消失在虚空之中。她已经打破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个枷锁,也是时候,去挑战逃离更大的牢笼了。
“锆彩,你准备好了吗?”
不知何时,铝格已经站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开始用正常音量说话。
锆彩相视一笑。她姿态挺拔地朝她的新长官立正,中气十足地应答道:
“准备好了!请长官下令!”
“那就先去总参谋部报道!”
“是,长官!”
锆彩转身朝门口走去。
“还有几年,我就要退休了。你还早,”在离开前,铝格最后传送了一条阅后即焚的电子脑讯息,“表演总有落幕的时候。好好珍惜拥有话语权的日子吧。”
锆彩握住门锁的手顿了一下,便打开门离去了,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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