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乌兰察布观瞻火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大蹦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北京向四面辐射的诸多公路之中,G6京藏高速大概是最特别的一条。

这不仅是因为,它是西二旗十几万互联网大厂职员们参与都市生活的唯一通道;更是因为,在漫长的北京城的历史中,这条道路一直是这座城市最娇嫩的命脉。

如果说大运河是为这座孤悬北方的都城提供给养的脐带,那G6和它的锁钥居庸关,就是北京城的气管和咽喉。

对于那些居住在高大城墙里的北京旧主人而言,这条路既是让人夜不能寐的危险之源,也是沟通塞外荒蛮世界的紧急出口。李自成和他的陕北兄弟们从这条路走向富贵温柔的梦幻之乡,元顺帝和慈禧老佛爷则从这条路遁入茫茫荒野。

而时至如今,尽管岁月迁改,我们这一众开着四轮汽车、带着帐篷和折叠椅的休闲人士,想逃离淫雨霏霏的北京去内蒙古露个营,也不得不驶上这条古老的道路。

已经算不清这到底是我的第几次内蒙古之行了。今次是一次短途的周末观景之旅,目的地,是整个内蒙古离北京最近的区域,乌兰察布。

在常识上说,乌兰察布并不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草原旅行目的地(东蒙古的呼伦贝尔或锡林郭勒才是)。我们之所以要去那儿看看,是因为这段时间,我和身边的朋友们经常会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一些关于乌兰哈达火山群的视频。那些坐落在乌兰察布域内的、圆烟囱一样的庞大火山,和辽阔的草原组合起来,实在壮观,让人心痒。

于是,和古往今来无数从居庸关出塞的旅人一样,我们穿过八达岭重重的山峦,进入平坦的怀来盆地。随后,越过狭长的官厅水库,以及一座奇特大山旁的鸡鸣古驿,进入塞外重镇张家口。

鸡鸣驿

在张家口随便吃过一餐午饭,继续西行,很快,就看到了明人用来保卫张家口的“外长城”。随后,山形渐平,林木渐低,一支烟的功夫,辽阔的草原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不了解内蒙古的内地人,总是对草原抱有符号化的扁平想象:无外乎蓝天白云,肥羊骏马,冒着牛粪烟的蒙古包,和千碗不醉的壮汉。但在我看来,我们汉族人要理解草原,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意识到,在漫长的游牧时代,大草原并不归属于任何人

事实上,在现今内蒙古的广袤辖区,除了少量像河套流域这种适宜耕种的特殊区域,整个草原,都是各部游牧民族迁徙的自由空间。游牧者带着他们的牲畜四处游移,天是屋顶,地是床铺。几千年来,他们就这样与这片梦幻般的温柔大地相依为命,私有的土地对他们而言是可笑的概念,就和你宣称某一片天空属于自己一样荒谬。

这样的状况直到清代才渐渐发生了变化,精明的清朝统治者表面上对蒙古人十分亲善,却建立了一套被称为盟旗制的精密规则,为各部蒙古人匹配固定的王公、召庙和固定游牧范围。从那时开始,某一盟、某一旗的蒙古人,就只能在某一个属于他们的小范围内游牧了。

而现代以来,草原开始被作为土地承包给固定的牧民。自此,游牧的文化彻底终结。到如今,只有一些生活在偏远牧区的牧民,还会把牲畜从自家的夏牧场赶到冬牧场,那可能算是现代人能看到的唯一带有游牧痕迹的习俗了。

如今的草原,天仍然苍苍,野依然茫茫,只是苍茫之下,随处可见绵延的铁丝网,用来圈定私人承包的草场。数不尽的风力发电机和由硬塑料做的假冒蒙古包集成农家乐,是游客们会尽量在取景器中避开的新景观。越野E族的对讲机讯号和抖音小姐姐们的BGM,则在不时骚扰着飘荡在辽阔大地上空大汗们的亡灵。

我们在这样的草原上尽情驰骋了一番,很快,就触达了火山旁边的小镇,察哈尔右翼后旗。

清代中叶,曾经把传国玉玺交奉给满族人的察哈尔部叛乱,旋即被康熙皇帝平定,愤怒的皇帝命令该部迁居到这片离北京不到四百公里的草原,由满人担任的察哈尔都统严加看管。所以,在如今乌兰察布周边和锡林郭勒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察哈尔部蒙古人的定居地。

大概是因为火山的关系,如今的察右后旗,是一个典型的旅游小镇。从北京和呼和浩特来的自驾客,大部分竟都是看着短视频软件找来的,他们会在周六的晚上七点半订完小镇上的最后一间大床房,可以预料,在短视频时代以前,那些房间绝对没有这么紧俏。

而火山群就在小镇北方大概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通有国道,十分方便。

大概以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的常识,就可以在五公里以外轻松从一众低矮的丘陵中分辨出那些圆礼帽一样的火山。

靠近观察以后你会发现,岩浆虽然早已凝固,但当年它们在地下涌动的弧线却仍然体现在火山隆起的山形上,栩栩如生,像是一位美丽少女脸上刚刚隆起的几颗青春痘。

你可以轻松地根据那些生动的隆起,想象岩浆从平阔的草原上喷射出来的样子。草地上植被浅薄,随地散落着疏松的火山石。这些鲜活的物证,让你实在很难相信,这些火山的最近一次喷发是在两万年前。

漫长的两万年,就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如此渺小可笑。辽阔的草原上,白云投下一块块阴影,远处有火车缓缓驶过。时间和空间,立刻变得虚幻,当然,它们本就虚幻,只是在这片奇异的牧场,我们僵硬的内心,似乎变得格外柔和。

有人在一些火山的山顶租售太空服,理由是那些不生草的火山看起来很像火星,可见此地大有网红化的趋势。不过我实在没有看到有人愿意在三十多度的大太阳底下穿上那件愚蠢的衣服。倒是有些搭着车队、似乎是专程来拍照的小姑娘,在火山底下大呼小叫了半天,留下了不少垃圾。这是在草原上旅行的大忌。

蒙古人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草原。在以天地为家的游牧生活中,大自然已经成了与他们的机体紧密联系的一部分。尽管游牧的时代已经终结,但这种思维却一直留存在他们的基因里。我们实在应该学习他们的这种习惯。

察后右旗有不少蒙餐馆,逛完火山可以去吃一顿。大概因为这里离汉地较近,菜品对游客十分友好。不但烹饪技法精细,连手把肉都给你切成一块一块的,很是贴心。——这里离苏尼特右旗很近,因此羊肉的品质不错,嚼起来有奶香味,十分值得品尝。

吃饱喝足,纷杂和充实的一日旅行就告一段落了。

草原上最神奇的时刻在入夜。哪怕你躺在市镇中肮脏的小旅馆里,夜行的卡车从你窗边轰鸣而过,你仍然能轻易感受到一种安静,这种安静如此厚重,以至于,它似乎可以被你听到。

你可以在这份令人敬畏的安静中,安然融入天地。恍惚中,尽管你上方是发黄的小镇巴洛克石膏天花板,你却可以透过它看到垂落四野的星光。

这并不是此一地独有的体验,实际上,我在内蒙古的各地的夜晚,甚至在呼和浩特繁华市区的酒店里,都见识过这种安静。这大概是草原之于我最不可思议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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