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指北(ID:hlwzhibei),作者:石丰硕,编辑:蒲凡,头图来自:《乡村爱情进行曲》
谢大脚拥有所有东北古早美女的标准人生样板,吃过苦,受过骗,孤身对抗世界,一路火花带闪电。传统封闭和独立尊严,在她的身上并存,并不断斗争,最终留下的,是对情谊和故土的忠贞。她是母亲、是老朋友、也是我们共同的“情人”。
谢大脚第一次出现在荧幕里,是2006年的国庆节。那一年,中国的城镇化率达到了43.9%,一代人期盼的北京奥运会近在眼前。
那一年我和我的同学第一次注册了校内网,一场社交革命正在悄然开启,整个世界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新重组——城市与网络,开始构建全新的生活幻想——而在此之前,赵本山凭借着《刘老根》和《马大帅》的嬉笑怒骂,已经隐约透露出对新世界的审慎态度,那些农民在巨大的变化面前,无论强弱善恶,都显得有一些惶恐。
一切笑料,都源自这份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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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乡村爱情》第一部在中央电视台开播。不同于赵本山以往的同类型电视剧,《乡村爱情》几乎完全放下了批评和讽刺的现实主义锋芒,它启用了一批当时尚未成名的二人转演员,用最轻松、也是最浮皮潦草的形式,来打造一个电视剧版本的农家乐,向全国观众来展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东北农村景观。
而在这景观里,最为风姿绰约的,也最有嚼头的女性角色,便是村花谢大脚。
理论上,在现在的社交网络语境里,谢大脚并不是一个讨喜的虚构人物,她身上被赋予的标签几乎都站在了主流情绪的对立面:农村、东北、喜欢保媒拉纤、婚姻失败后仍然不拒绝婚姻关系。甚至按照最近流行的逻辑,选择以为颜值(相对其他村民)出众的女性作为主角之一,并由她的这个特殊“人设”来推动剧情矛盾产生,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男本位”思维。
尤其是谢大脚的前期人生,可以用红颜薄命四个字来诠释:东北自古盛产失败的男人和不屈的女人,败家老爷们儿是每个中产以下家庭的标配——谢大脚的丈夫李福是个典型,他不安现状,以为自己能像麦粒一样被撒播到城市里,然后生根发芽,实现阶级跃迁。
结果包工头没干明白,彻底丧失了经济来源,生活开销完全靠妻子接济,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染上了嫖娼的恶习。
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谢大脚的丈夫李福是个标准的渣男,是可以被营销号拿来当靶子打的人形垃圾。但也许很多人无法想象,当年东北人在看剧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像痛恨林有有一样痛恨李福。
大家知道他只是一个促成谢大脚等一干主角成长的工具角色。他这样的男人,在当年的东北农村俯拾皆是。人们如果恨他,就等于在恨自己的某位大舅或老叔。
蒸汽和钢铁给东北带来的繁荣早就进入伤停补时阶段,农村正在被膨胀的城市碾压,传统的道德逻辑开始在脆弱者心里土崩瓦解,那时候的东北男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变成李福。
然后俗套的剧情是:世间一向不公平,男人犯下的错误,需要女人来承担。待男人回过神来,又要女人体验他们发明的枷锁。谢大脚的初期任务,便是逃离她与李福的婚姻。
我突然意识到,赵本山也许是东北最早的女权主义者,这种对男性和绑架式婚姻的批判,在他每部作品里都有体现,包括马大帅的恋人玉芬、刘老根的爱人丁香、甚至在春晚舞台上的白云和黑土,都有很强烈的斗争意味。
只不过尚未树立胜利信心的谢大脚,当时还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用离婚恐吓完混蛋丈夫后,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默默哭泣;她无法理解年轻人对于外部世界的渴望,习惯当媒婆乱点鸳鸯谱;招商引资引来了大款王大拿的爱慕,她坚定拒绝的背后,谁也说不好是不是还藏着一份不知所措。
这时的谢大脚身为女人,有其自然的局限性。很像传统的中式家庭所熟悉的母亲形象,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以至于习惯了放弃自我。她没有皈依某种信仰,心中也没有一个形状具体的“彼岸”,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她暂时只想把自己封闭在安全区域里。
所以当年第一次看《乡村爱情》谢大脚的戏份时,我完全笑不出来,她太枯槁,又太生动。拍电视剧的人是假正经,尤其是这种乡土题材的轻喜剧,猴戏一样逗人乐而已,但看剧的人却很容易主动刻奇,会想起好多熟悉的身影,毕竟人人都是各亲其亲,各子其子。
但谢大脚不值得喜欢吗?
罗伯特·麦基在其不朽的名著《故事》里,提出了“人物弧光”这一经典概念,即编剧在塑造人物时,要展现人物的成长和转变历程。《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的创作者并非标准的科班出身,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乡野田间,但谢大脚这个人物,在后续的剧集里却表现出了无比强烈的人物弧光,她用一个女性由内而发的坚韧,逐渐摆脱了悲剧的命运走向,变成了真正强大的存在。
而能实现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谢大脚骨子里是高度自尊的人。女人的尊严往往与容貌穿戴连在一起,她每次保媒拉纤,都会穿上旗袍戴上手套,不只是为了漂亮,更不是为了讨好男性凝视,她是在表达对媒婆这一身份的珍视,这毕竟是一份职业,职业女性到哪都会让人高看一眼。刘能赵四和谢广坤这帮坏老头再没正形,看到这样的她也只有又敬又畏的份儿。
更重要的是,她的自尊促使她早早实现了经济独立。她几乎是靠一己之力,把一个小卖铺一点点打造成颇具规模、堪称象牙山村零售业托拉斯的大脚超市。这都说明了她有思想、有本事、有超强的行动力。
谢大脚和她的官配长贵
回想一下,从人设初生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强大的精神意志和与生活正面搏击的战斗力,好像还是我们电视剧里“大女主”的稀缺资源?她们要么是后宫争斗造就的怪物,要么就是屈从于消费主义逻辑的花瓶,在把玩虚荣心的游戏里寻找臆想出来的意义。
这种高度的自尊,最终带来的是谢大脚自我意识的觉醒。在《乡村爱情》第一部的剧情里,她似乎还对“守节”抱有执念,她和长贵的爱情,始终有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拒还休。但在那场夜半时分画上浓妆与长贵暧昧的戏份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勾引和戏耍,而是一个经历过失败婚姻的疲惫女人本真的回归。
她对鱼水之欢没有过分的渴望,她逐渐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家。家没有固定的模板,爱人在哪,哪就是家。而我所欢喜的,就是我的爱人。
和她的坚定自洽相比,王长贵这个男人反而显得像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为了招商引资完成政绩害怕得罪王大拿,从而不愿公开与大脚的恋人关系。说句难听的实话,长贵的怯懦和自私,多少让他配不上谢大脚。
所以你在网上看影评,就会发现很多人认为谢大脚对王长贵忠贞不渝的爱,更像是一种理想的化身。再延伸联想,有人还联系了之前一份关于“东北是中国离婚率最高的地区”的数据,认为这与东北女性的地位较高有关,理想是地位的附属品,是话语权者奢侈的特权。
当然在东北人民的实际生活经验里,经常能看见很多女人为了追求一份爱,而换出好几份仇恨,像鬼打墙一样在感情世界里不断碰撞,最终淹没在虚无里。也有可能电视剧里谢大脚的纯粹和坚守,并没有太现实的教化意义,只是为给很多疲惫者以安慰——用更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创作者在观察生活之后觉得这是可以唤起观众共情的点,讨好受众就是为了更好的传播。
以至于当后来编剧莫名其妙地把长贵写死后,很多男观众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谢大脚的绝望。《乡村爱情》拍了十五季了,剧情可谓四处漏风,到处都是粗制滥造的bug。看这样的剧,是来寻开心的,其他的情绪和苛责也许该收起来,但只有谢大脚的挣扎,始终能牵动人心。她是完美的情人,是值得男人托付一切的伴侣。
即便抛开爱人,对于象牙山村的其他村民来说,谢大脚温柔善良的底色,也让她成为了全村的情感图腾。谁家有红白事,帮忙张罗最卖力的就是她;年轻人犯了错,站出来批评纠正的还是她。村里离开谁都没什么大损失,但不能没有谢大脚,她是村里的女长老、是能凝聚人心的祭司。
象牙山村的老男人们,除了王老七之外,几乎可以用全员恶人来形容,谢大脚是他们共同的梦中情人,但借他们八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轻薄谢大脚。这不仅仅是对谢大脚道德感召力的屈从,更多的是她身上所体现出的女性力量。她有过哀怨和犹豫的时刻,但每次都能走出来,并向前走下去。看着这样健壮、粗粝、且美丽的女人,任谁也无法心生邪念。
从谢大脚出现的2006年到今天,东北的农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走向消亡,温良恭俭让的儒家秩序、田园牧歌般的熟人社会也注定将被一一定向爆破。现在东北农民的幽默和淳朴,更多出现在了各种土味视频里,他们被当成猎奇的素材把玩,似乎日渐成为一种专门用来自上而下凝视,快去获取“现代感”的文化景观。
你带着抖音快手上的喧闹,再去看看“谢大脚”离去时人们表现出来的“不符合当下潮流”的感伤,就很好理解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把效率和变化视为神谕的时代里,这个时代不可能存在象牙山村这样整洁富裕、天真洋溢的乌托邦,但我们还是不愿意相信世上已无谢大脚。
图片:微博账号 @郑捕头
2021年,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无常。我们见证了一届没有现场观众的奥运会,我们习惯了一个人人戴口罩的世界,我们经历了太多原以为会永远陪伴我们的人猝然离去。对于中年人来说,难免会去想,这样的告别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终有一死,我也听惯了“生死有命”、“顺其自然”之类的宽慰,并开始慢慢接受宿命。有的人会突然因车撞骆驼荒诞地死去,但更多的人还要在变局中继续荒诞地活着。在我们活着的每一天,大脚超市在我们的心里都会一直开门营业,那份最朴实无华的、女性的侠义和坚韧带给我们的安定从容,永远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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