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川:为什么说从信息架构角度研究经济体制至关重要?

在近日召开的2018中国金融学会学术年会暨中国金融论坛年会上,中国人民银行原行长周小川进行了“信息系统架构和金融模式”的演讲。

据雷锋网了解,他指出,当前的形势情况下,从党中央、国务院到经济社会各个方面,都对金融工作提出了一系列更高要求。经济体制历来有不同研究的角度,从传统集中型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就是信息系统架构。“这个架构不是结构,而是体系架构,层次架构的概念。”

在周小川看来,金融系统很大程度上是信息处理行业。日常处理的资产90%都是计算机里的账户信息,属于信息的处理。另外,金融的许多工作,比如客户关系管理主要也是信息关系。“金融交易和定价大量都建立在信息系统基础上,因此信息系统架构跟金融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那么新信息系统应该是什么样的?又分别对应着怎样的金融服务模式,未来金融机构和客户之间的关系会如何演变呢?以下是周小川演讲摘编,雷锋网(公众号:雷锋网)作了不改变原意的编辑:

信息系统架构和金融服务的两种极端

金融服务品种非常多,不同服务品种对信息系统的要求也略有差别。从银行和企业角度看,信息系统架构和金融服务可以有两个极端的模式。

第一个极端模式,几乎所有重要的信息,包括金融信息、客户信息、都变成公共信息,在逻辑上共用,也是集中的。

银行开展业务的时候,比如跟企业的业务,所需要的信息除账户信息在它自己的计算机系统里以外,其他的有关信息几乎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或者通过其他网络形式在公共信息资源中找到,自己也没必要有自己的一套信息系统,或者自己有也是从公共系统复制过来的。与此同时,你做了一份业务,就有一个强制性要求,或者由于信息交换要求的需要,你做完的业务必须上传到公共信息系统。在这个极端情况下,没有多少是银行自己私有的信息,或者说他有别人没有的信息。

在这种情况下,银行和企业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是松散的。这个银行虽然给这个客户有贷款,有业务关系,可能有支付结算,但是跟别人比也没有特别之处,其他机构也可以替代它的业务。所以,银企关系是一种松散的,或者说是保持距离的,不存在企业控制银行,也不存在银行对企业有控制力。银行和企业之间的业务关系也服从市场的选择,“跳槽”将是经常发生的:同样一个业务,今天从你这儿做,明天可以从别人那做。

从信息系统建设的角度来看,强调建立公用信息系统,利用当前所谓大数据、云存储,信息的存储、传递,效率都高多了,信息变成公用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了。信息系统建设也就基本朝这个方向发展,同时做一些强制性的规定,如需要上传的信息必须上传,需要共享的必须共享。

从金融机构来讲,不管说大银行的分支机构,还是小银行,还是社区银行,还是平台性机构,最后本质上对金融机构没有特殊要求,只要有存款,你所做的业务并没有特别的特色。在这种情况下,去强调基层金融服务机构,比如农信社和社区银行,就没有太明显的必要性。因为你做业务并不靠你身在基层、对基层客户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在这种情况下,征信系统会有非常高度的重要性。但是对征信系统而言,如果面向大型机构,因为很多大型企业同时也是上市公司,他们本身信息披露要求比较高,他们是建立在会计准则上,严格执行会计准则。而且,在会计信息非常清晰的情况下,还有外部审计师给他们做审计。如果把很多中小企业,甚至微型企业都包括进去,信息尽管都是共享的公用的,但是信息的真实性和基础,特别是会计的基础,大家是没有把握的。既然都是公共信息,多家银行对信息的加工能力和判别能力,从理论上说也许还不如评级公司,如果有几家非常强有力,而且公正的评级公司,那就依靠评级公司的评级了。因此,银行系统在定价方面也就没有什么特殊性了。

另外一种极端模式强调信息是局部的,许多信息是在具体的银行和具体企业之间分享。

这些信息多数并不上传到公用信息系统,因此信息的特点是私有的,不是公用信息。具体一家银行对具体一家企业有更多的具体了解。有这种了解就使得他在选择客户上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不管金融业务做还是不做,怎么定价等方面都更有优势。银行和企业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当然也有人用“关系型”描述(这其实跟“关系型”还是有区别的)。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银行对企业是有一定控制力的,也有人说是“控制导向型”。

同样,在信息系统建设方面,并不那么强调去建设所谓社会信用体系。公共信息搞多搞大可能也是有成本的。比如:真实性的问题没有把握?出错了谁改?公共信息,包括互联网上信息的错误,如果想改很不容易的。这有点像区块链,到处都有,不是改一个点就能解决问题的。在这种情况下基层金融机构,农村信用社,或者社区银行就拥有优势了。因为基层机构对基层企业有更多接触、更多了解以及拥有更多信息,而且这个信息并没打算跟别人分享。银行和企业之间,银行显得更为主导一些。同样,如果企业出了问题,银行一般首先倾向于要救企业,因为这是它的客户。

现在的情况,一讨论起来,主要的方向都认为是信息公用化,也就是建立大型的社会经济信息体系,建立强有力的全覆盖的征信系统,任何人都可以访问征信系统。过去征信系统主要还是一些大中银行协议构成的系统,在他们之间共享,其他小贷公司、P2P还是访问不了的。现在体系发展的要求时都可以访问,他们也希望不收费,但实际上还是需要收一些费的。另外,由于科技类公司也是大力呼吁信息共享,在加工环节通过AI,也就是人工智能。大型数据的加工,如果说各家银行的加工没有太大区别,信息分析、信息加工,这些工作确实很可能都被AI所取代。这样,未来就会提出一个问题,商业银行业务,甚至商业银行存在的必要性究竟是什么?可以想象,AI加上大数据以及云计算、云存储,可能未来会产生一些集中化的呼声,甚至出现非常强的“脱媒”倾向。

取极端模式之间的平衡

而实际执行过程中往往是在上面两个极端模式之间取某一种平衡点。

一般来说大型企业,特别是上市公司的融资是靠股权融资和发债。债券市场确实是透明的,信息也都是公开的,大家都是可以查阅的,比较像公用信息系统这样一种信息体系架构。但是到了中小企业和小微企业,有如果靠公用系统,第一是不是最经济的问题?第二是不是有必要?按照市场经济的逻辑,能够局部解决的就局部解决,用不着集中到最上层去解决。所有小的东西都上传是否有必要?刚才所说的真实可靠,数据是有,但是能不能用,可不可以用?也是一个问题。第三,这个体系是否健康?银企关系,特别是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在不同的商业周期,在经济增长下滑的情况下,这种状况是否健康?银行由于对企业不太了解,所以银行往往也倾向于短期贷款、流动资金贷款等。

企业在这个过程中往往寻求其他的做法。有可能一种结构是大型公众公司依靠偏一头的信息系统架构,而小型的、社区的、局部的企业更多的和银行之间有比较紧密的关系,中间有一些特殊的信息,而且这些信息并不共享。

除了银行有这个问题以外,其他金融行业也有。比如证券交易系统有一个特点,就是交易所很多信息是直接面对投资客户的,券商在中间起的作用相对比较小。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局面,既有好处,也有缺点,分析起来有多个方面:从交易所监管的角度看,可能有更多信息,能发现有没有内部信息,价格操纵等现象。但是也带来一个问题,券商和客户之间的联系非常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紧密。对于投资客户来讲,我愿意挑哪家券商就挑哪家,我离谁家近就选哪家,明天再换一家券商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这样一种关系,出了问题怎么办?后来券商多了一项业务,可以做质押贷款,还可以有杠杆,这种情况下,有可能这家券商给你,那家不见得给你,稍微提高了联系的紧密度。

总的来讲,在我们搞沪港通和深港通过程中,交易所和港交所之间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就会出现过很多分歧,看法也不一样,各自都认为他们那个系统有优势。

信息产业的发展和冲击是需要引起高度注意的。信息系统的发展导致信息技术成本大幅降低,存储量大幅增加,而且都是指数型增加。我们有了大数据,云存储,云计算,现在有了AI,成本变了。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既然成本都变了,数据都可以共享,逻辑上都已经集中了,如果银行业务由央行一家干,没有商业银行做中介是不是也可以?如果有商业银行,就需要有各种传导机制,出现像货币政策传导等问题。

以上这些是新出现的现象,所以金融稳定理事会现在也提出了所谓“脱媒”的讨论。为什么会有“脱媒”?跟信息系统、同科技的演变和架构变化是有关系的。再举个例子,如果数字货币能够搞得成功,数字货币究竟是央行一家来做,还是央行通过商业银行来做?商业银行在中间究竟起什么作用?

与此同时,大家要有一种危机感,如果所有东西都依靠于处理共享信息来决定,大家可以想到,机器就能替代人,也许金融架构就会出现明显的转变。

再进一步讲,有人提出信息系统的变化可能使我们恢复到中央计划经济是可行的,并不需要市场经济去解决这个问题。市场经济的特征是局部信息就在局部进行,微观能解决的事就在微观就地解决。真正需要研究的是所谓的公用信息,比如宏观的信息,行业的信息,经济周期的信息等。

信息产业带来的五大冲击

与此同时,信息产业的发展也带来了新的冲击,信息系统的发展导致信息技术成本大幅降低,存储量大幅增加。既然数据都可以共享,是否没有商业银行作为中介也可以?如果有商业银行,就需要各种传导机制,出现货币政策传导等问题,所以“脱媒”跟信息系统、科技演变和架构变化是有关系的。

第一,如果所有东西都依靠处理共享信息来决定,也许金融架构就会出现明显的转变。信息尽管可以集中,可以实现低成本,但是存在刚才说到信息真假、信息牢靠度问题。比如小型企业,会计准则也不见得能被读懂了,账目有意无意的不符合会计概念,相关准则可能也并不觉得一定需要花那么大力气去严格执行了,可能也不觉得需要花钱去找会计师和审计师。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有很多数据类似于过去计划经济的报表数据。报是报了,但是真的假的,能用不能用,并不知道。所以,诺贝尔奖经济学奖获得者赫维茨,提出用激励机制来解决说真话的问题。这表明不是说信息技术什么都能解决的。

第二,信息有时还连着经济活动激励机制。经济活动的激励机制也不是信息系统能够解决的,而是通过价格机制进行传导的。

第三,传统计划经济中有关层级的考虑。像中国这样的大国,有中央、省级、市级、县级政府,以及镇、村等各个层次体系,如何实现有效传导,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四,即便是信息高度集中、共享成为可能,但还存在是否能够进行资源配置的优化计算问题。从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就有一些经济学家论证这个问题。最后通过所谓“计算复杂性”原理证明,特大规模的资源配置优化是不可行的。到目前为止尽管信息可以收集,但是是否能进行优化计算,也是没有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实现资源配置的优化,说明在机制上解决不了,还是需要向市场经济改革转轨。

第五,尽管说信息技术使得信息处理、传递、存储的成本大幅降低了,是否真的降低到了零,这也不见得,因为信息除了可以收集,可以传递以外,它还要把很多非结构化数据变成结构化数据,需要有大量的工作。刚才也提到了,出错也要纠正,这个成本也是很高的。

当前在信息技术快速发展的情况下,主流的声音是向信息共享,向公共信息方向呼吁。大多数人讲到帮助金融机构,特别是小型金融的时候,都在呼吁如何建立更好的征信系统,如何运用好大数据,如何运用好人工智能。当然也包含发改委、人民银行共同牵头的社会信用体系,希望社会信用体系里什么都能查到。大家如果都能查到,小型金融机构存在的意义也不大了,因为大型商业银行和分支机构完全可以干这些事情。我们究竟是否想建立这样一种关系?是否是银行和企业之间,谁对谁不是特别了解,谁跟谁也不亲,谁跟谁也不靠。就好象是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全都一样,出了问题在网上找帮助,谁愿意帮就帮,但是没有人对你有特别的了解,对你有特别的信任。

对着这个问题,需要理清思路。在应对当前经济形势下,如果想把金融工作做得更好,需要“三段式”,两个极端模式,中间还有一些混合模式,关键是哪个占多大的份量?小微企业所有信息高度透明,可靠性强,全部上传共享,是不是发展方向?

现在只是提出这个题目。在社会上各种舆论都存在的情况下,我们要看到这种趋势对金融体系的挑战,对金融运行模式所提出的挑战。(雷锋网)

参考经济网、金融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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