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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3年,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写下这么一段话: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废除作为人民幻想的幸福的宗教,也就是要求实现人民的现实的幸福。
这是精神鸦片一词首次出现。
马克思控诉的是,人通过宗教来获得感情、逃避现实。马克思期望的是,人要脱离对宗教的上瘾和对幻想世界的追求,而要去创造在现实世界的幸福生活。
而这个词的最近一次出现,是说的电子游戏。同样是让人上瘾的幻想世界,同样是在讲在现实生活中迷失。
如果说精神鸦片的关键词是两个:「沉迷幻想世界/脱离现实」和「上瘾」的话,那互联网天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幻想世界,很多产品都能做得足够上瘾。刷短视频可以看到天亮,逛电商可以刷爆工资卡,去那些内容社区点赞,在社交媒体骂街……
只要愿意沉迷,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成为精神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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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鸦片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概念。
就像马克思提到的宗教,它当然很糟糕,经常用来压迫百姓,还制造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一种精神慰藉。有的人接受不了死亡,接受不了死后一场空,宁愿相信宗教的说法,这样自己活得能更开心一些。有的人乐于参加宗教的互助活动,体会到与社会连接的乐趣。
宗教在不同人眼里,有的是封建余孽,有的是毕生精神坚持,有的是牟利的工具。
在马克思所在的时代背景下,宗教有太多问题,它负面的功能更大,因此它成为某些人鸦片的「概率」就越大。
青霉素对很多人有救命的大用,对于少数青霉素过敏的人就是毒药,但我们就会说青霉素是毒药。反过来说,如果哪天突然发现,世界上存在着吗啡耐受型的人种,怎么吸吗啡都没问题,但只有10个人,我们也不会宣称说鸦片不再是毒品了。
宗教在很糟糕的年代奴役着绝大多数人,所以可以说是精神鸦片。当某个东西对于大多数人是上瘾物、让太多人迷失在幻想世界里时,就可以说是精神鸦片。
话说回来,互联网这些容易成瘾的产品,到底是精神鸦片吗?我倾向于说,他们过去不是。但现在,我有点说不好了。
我说不好现在互联网产品是不是精神鸦片。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互联网产品正在变得,越来越像精神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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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源于两个观察。
第一个观察是,互联网产品的拓展和覆盖是没有边界感的。
对于人群,正在快速覆盖到没有成瘾抵抗能力的人。
没有成瘾抵抗能力是什么意思?就像前面提到的,人与人的体质不同、耐受度不同。
在精神层面,有人的能很好地感知到自己的成瘾。刷了几次短视频,觉得因为沙雕段子熬夜太空虚了,于是转头就删掉;买东西买多了,检查信用卡账单的时候就知道,下个月少刷电商平台。
他们是不会那么容易成瘾的。
但现在的互联网产品的用户,都是这样的理性人吗?都是长期会产生排斥和逆反心理的人吗?并不是的。
村网通以后,电商和短视频等各种产品,迅速覆盖到最大多数的人群,这些人群单纯、可爱,没有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他们只要掌握了基础的手机操作,就迅速陷入其中。
有的产品甚至只需要掌握一个交互动作:下滑。
你要说他们有农闲,他们没有996,他们有的是时间,这倒也没错。可是,这里面也有大量的,本来可以用来做其它事情的时间,被消耗掉的。不能无视这些人群。
大爷大妈也不再在村口喝茶聊天了,窝在家里沉迷在砍一刀和养奶牛的乐趣里;年轻人也不怎么玩泥巴、搭积木了,而是在手机屏幕里喊着稳住能赢。
就像为什么烟酒不能卖给未成年人?就因为他们没有判断力,没有成瘾抵抗力。互联网的产品在覆盖人群方面,是很少有这种人群区分的。哪怕手游有了各种机制政策避免未成年人沉迷,也有很多种办法绕过。
互联网产品对有些人群的覆盖,是摧枯拉朽式的。这并不难理解。
Facebook 的数据科学家 Hammerbacher 出的那声知名的喟叹依然回荡在这个行业里:
「我们这一代最聪明的人竟然都在这里思考着怎样让人们去大量的点击广告。」
(Jeff Hammerbacher,Data Science 这个词就是他提出的)
一些社会顶部的精英,经过几十年教育的人才,投入到钻研人性和需求的研究中,致力于让更多人点击、点击、点击,浏览、浏览、浏览,支付、支付和支付。这种居高临下的魔法攻击,普通人根本防不住。
另外,不仅人群,场景上也是没有边界感的。
例如为什么司机在驾驶的时候不能是饮酒状态?因为会丧失判断力。可有什么规定,或者有什么办法让用户在哪些场景下不用某个产品吗?几乎是不可能的。
某些互联网产品对用户时间的吞噬,都是极夸张的。所有的产品都在跟用户反复建议:多待一会儿吧。所有的功能和运营策略,几乎都在面向让用户多用一用自己的产品,而不是思考「应然」的问题。
张小龙的那句「用完即走」早就在价值观上被现在的互联网作业方式所唾弃了。用完即走,怎么提升 LTV,怎么跟股东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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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观察是:把人当成了数字。
大家经常提到,战争里,之所以那些名将可以运筹帷幄,可以迅速决断,就是把人当成了数字。如果他们看到数字背后活生生的妻离子散、陈尸他乡,可能根本无法下达很多命令了。
互联网组织的庞大,带来的一个明显的副作用,就是没有人为结果的「正义性」或者「价值判断」负责了。大家负责的都只是 KPI 和伪装成 OKR 和 KPI。
互联网产品里的 KPI,都是看似无害的、去掉任何真实描述的数字:用户注册量、用户日活、用户在线时长、用户 LTV、UV 价值…等等。在做一个「数字」的提升的时候,你是感知不到有任何问题的。
就像运动会里的赛跑,都是追求卓越,跳高越来越高、跳远越来越远,都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追求这些数字在行业里看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则。多少的峰会和沙龙,都是大谈数字的做法,大谈「用户策略」和「转化手段」怎样优化数字的。
彷佛数字就是跳高跳远那个简单的距离一样。当然不是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当你把某个在考研学生的在线时长从2小时,提升到了4小时,可能意味着,他的自习时间少了2小时。当你把某个宅男的月活跃天数从10天,提升了50%,可能意味着,他宅的时间变多了5天,他去户外活动的时间减少了5天。
一个娱乐产品的用户活跃天数、在线时长的拓展,挤占的未必都是娱乐的时间,可能是原本吃饭喝水、工作睡觉的时间。一个电商产品的用户付费提升,可能未必都是把线下的消费转化成了线上,有可能是把本不该花的钱,提前透支,甚至超额透支。
我们有多少次感慨,要是少刷点 XXX,昨晚就不会熬夜了;要是少刷点 XXX,最近家里没用的快递就不会堆这么多了。我们每次这么感慨,都意味着有更多人也在感慨,以及更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还在被 KPI 驱动的产品和运营们牵着走,贡献着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你再反过来想,用户留存是什么意思?复购是什么意思?用户留存就是做成瘾啊。留存最好的方法就是成瘾。
在互联网产品里疯狂做留存,就是企图让用户沉迷幻想世界,并且成瘾。这种做法不就是种鸦片吗?
更重要的是,大公司的组织庞大,没人觉得自己有问题。一个模块的产品经理觉得,老板让我做的,我是为了我的 KPI 负责,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也得赚钱啊。一个业务线的老板想法也一样:有 VP 和 CEO 们去决策,我也影响吧不了什么啊。而一个公司的负责人们、职业经理人们,根本看不到这些细节,他们看到的正是这些数字,他们要拿着这些数字,跟股东和投资者们汇报。
环环相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清白的,不需要为用户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负责。这么说的话,KPI 和月薪,反而成了这些人的精神鸦片。他们为了 KPI 和更好的物质回报,变得更加上瘾、更加脱离对现实的思考。
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其实用的很多互联网产品,是没有价值观的、只是数字驱动的机器,虽说里面都是熟悉社会和人性的精英,却在驱动力和手段上更像机器。这些机器却经常自诩有很好的价值观和很理想主义的驱动力。这个反差是越来越大了。
有人会问,那难道互联网产品不做增长了吗?那也不是。只是,增长也是要有边界感的。就像好的产品,应该满足更多需求,而不是摁着一个需求疯狂抽血。卖白菜的菜农,白菜卖得好,可以考虑多卖菠菜、土豆、西红柿,而不是卖白菜卖得好,就想着让每个人每顿饭都只吃白菜。
这种驱动下的互联网世界,资本力量追求数字,数字就是一切。哪有什么用户,只有数据而已。迭代的目的,就是找出最接近鸦片的那种产品。
这整个互联网世界,就是一片鸦片试验田。
与其说他们越来越像精神鸦片了,不如说有的产品,他们自己做梦都想变成真正的精神鸦片。
就说这么多吧。希望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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