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中的坏女人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作者：虎皮妈，原文标题：《“为爱而生”的女人们》，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大浴女》是铁凝老师2000年的小说，许子东老师说，《大浴女》的突破性意义，是正面描述了女性的欲望，女性的性。里面主要讲了四个女性：

1. “我”的母亲章妩：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运动中先从北京被发配到小城，然后从小城和丈夫一起去农场改造。为了逃避劳动，假病回城。为了让假病坐实，勾引了医院的唐医生拿到了长病假条，并且和唐医生保持长期不正当关系且被“我”发现，最后生下私生女尹小荃。

2. “我”，主角尹小跳：十来岁左右父母去农场改造，担负起照顾自己和妹妹尹小帆的生活。章妩因病回城后，尹小跳发现母亲的婚外情。这件家族丑闻像房间里的大象，没人捅破，却一直压抑在“我”的心头，直到小妹尹小荃出生。尹小荃2岁时，尹小跳和妹妹尹小帆眼睁睁看着尹小荃掉进路上没盖子的阴沟洞，本可以相救却没有救。成年以后的尹小跳有三段爱情，一段是充当了知名影星的第三者；一段是接受美国青年的爱意时，发现自己的真爱是青梅竹马的邻居；第三段是和青梅竹马互表爱意对方为她离婚后，却和青梅竹马的前妻变成了好朋友，最后执意退出要让两人复婚。

3. “我”的妹妹，尹小帆：尹小帆从小是姐姐的跟屁虫和追随者，对章妩出轨一无所知，但因为怕被分宠而嫉恨小妹尹小荃，最终在尹小跳的示意下，任由尹小荃死在自己眼前，童年就此终结。成年以后的尹小帆，把所有的嫉妒都用在了姐姐身上，一定要证明自己比姐姐过得好，以至于姐姐所有的感情对象，她也都要去勾引一下——和知名影星和美国青年都发生关系，也和青梅竹马长期煲电话粥。

4. “我”的好友，唐菲：唐菲是唐晶晶医生的私生女，而唐晶晶医生就是在尹小跳面前被批斗羞辱后，选择自杀。母亲自杀后的唐菲来到小城投靠了舅舅唐医生，在唐医生和章妩的不正当交往中，认识了“我”，经过心理拉锯，唐菲成为了“我”一生的朋友。唐菲是不检点的前卫美女，中学时被一个高年级小流氓半强迫着完成了初恋，之后又被一个有家室的舞蹈演员诱奸怀孕又抛弃，只好让舅舅唐医生手术堕胎。之后开始学会运用美色来达成现实目的，进入大工厂当工人。期间结过一次婚，但婚前割手指用鲜血保证爱情的老公，婚后受不了流言蜚语开始酗酒家暴和出轨。唐菲离婚后，彻底放飞自我，最后堕落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早早在病痛中死去。

二

跟现在“都市女性群像剧”相比，文学作品的优点，就是可以全员恶女，而不用担心——“观众要是觉得这几个女的太坏了不想往下看怎么办？”有批评说，为什么女性剧里的男人，除了男主角，都那么面目可憎？你们是不是在挑动性别对立？——因为戏剧总要有矛盾冲突，不是她错，就是他错。但是她能错吗？《我在他乡挺好的》评分那么高，但弹幕里连女性角色一出场有点小虚荣小自私都受不了。那怎么办呢，只能委屈男性角色了。要不然，男女都没错，就只能强行误会和错过。

许子东老师说“大浴女”讲的是女人的性，其实我觉得维度可以更广，讲的是“女人们的欲望”。

当女人的欲望开展那一刻，读者其实能理解她们-——章妩不喜欢当妈，不喜欢农场劳作，想请病假躲避劳动；唐菲作为私生女，被人排挤欺负，想找人保护自己；尹小跳发现了家庭丑闻，扭曲痛苦，想解决这件事；尹小帆有嫉妒，但第一次嫉妒体验就是目睹死亡，所以成年后把嫉妒变成了自己生命力的来源……

但是，当欲望真的展开时，恶女们渐渐脱离了掌控，在方方面面挑战着社会规范和读者们的神经。我们看到这些欲望渐渐结出了让人不忍直视的恶果：章妩作为一个母亲，对“我”和尹小帆极其自私冷漠，而尹小荃死亡后，章妩立刻从一个有欲望的坏女人变成了一个灰蒙蒙的怨妇；尹小跳孩提时代被家庭丑闻伤害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做出了“害死”两岁妹妹的事来，却在成年以后坦然地做着别的婚姻的第三者；尹小帆哪怕早早出国定居，但人生的重心永远在嫉妒“我”想方设法赢过“我”的各种诡计上；而光芒四射的地道蛇蝎美人唐菲，从小明白自己没有依靠以及物质的重要，但一次次出卖自己，到了临死感觉也没啥事业和资产，简直不知道她钱都花哪里去了……

让我胸闷的并不是她们的坏，而是一个个闪亮登场的欲望坏女人，最后一个个就如此灰蒙蒙地泯然众人了。欲望坏女人，吸引人的永远是她们的生命力，她们对社会规则的反抗以及自我呈现。然而扒到最后却发现，她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自我，她们的自我仍在原先那套社会规训之下。

许子东老师讲《大浴女》的时候提了一个问题：女人为什么永远要隐瞒奸夫是谁？她自己毁灭了，但还替男人的名誉考虑？

唐菲的妈妈唐晶晶，未婚生女，被当众批斗，颈上挂块牌子“我是破鞋”。革命小将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说就让你吃屎吃尿。结果她把一碗秽物一饮而尽，当晚自杀，但连自己的女儿及弟弟都没告诉，那个男人是谁。唐菲被舞蹈演员诱骗怀孕之后，也不告诉舅舅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放荡一生，都不肯让人亲她的嘴，说自己唯有这双嘴唇是干净的。无独有偶，《天龙八部》里的叶二娘，宁可自己杀婴儿，也不把少林寺方丈供出来。

这些“坏女人”，她们的“坏”，可能仅仅是为了从另一面表现自己对爱情的纯洁和坚贞。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说最后有个如此让人费解的结尾：“我”和青梅竹马彼此确认是此生挚爱，青梅竹马为此离婚，但“我”却和他前妻做了好朋友，然后毅然退出这段感情。年轻时候如此娇气和自我的章妩，年纪大了，开始热衷整容，然而整容的目的就是为了可怜巴巴地让老公多看自己一眼。小说的最后，“我”也和她和解了。而这份大爱从何而来呢？

“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庙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三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因为所有庙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纵火者，渎神者，上帝之敌和上帝的耻辱。”——来自突然出现的犹太教的教导。

三

女人，是为爱而生的，她们的世界里只有爱。但男人除了爱情，还有更广阔的世界。这是旧脚本对两性的规范——爱情新旧脚本的说法，我是引用B站上沈奕斐老师的爱情社会学课中的概念。

仍旧在这个脚本框架里的女性，即使“坏”，也有对男性的爱做藤蔓，牢牢固定在地上，某种意义上，她们依旧是纯洁无暇的，可被掌控的。这一点，在20年前的文化逻辑里广泛存在。

比如京圈曾经推崇的大飒蜜：

又比如最近被诟病挺多的《北辙南辕》，里面王珞丹劝被小三的闺蜜，不要接受渣男的钱，因为——你的五年青春是青春，他的五年青春也是青春。爱情里你也享受了呀，为什么要他拿钱赔偿？

这段话如果在《大浴女》的时代，一定也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代表言论。哪怕是五年前，那些为“女粉丝和男偶像”关系发言的部分女性，其实应该也觉得自己的言论是女性意识解放的，是真女权：偶像和粉丝的关系，为什么不能是我约了一个好看的男人？女人不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地享受一段关系，难道不女权吗？为什么一定要别人负责呢？你没有享受吗？

但2021年，舆论似乎都不接受了。是倒退了吗？我觉得不是。是女人们终于不用个人表面上的华丽叛逆，去遮蔽那结构性的不平等。

章妩没有管家，但章妩的老公也没有管。当意识到老婆是如何留在城里时，这个丈夫用不回家来回避这一切。面对被阴影笼罩的女儿，这个父亲用逃避让女儿闭嘴。于是，当成年人缺位的时候，孩子不得不扮演大人的角色，用她天真的残忍，结束了一场丑闻。

唐菲的母亲唐晶晶死了，但唐菲从未出现的父亲却依旧着自己的锦绣前程。唐菲一生周旋在男人中间，但她的葬礼却没有一个男人出席，似乎又用她的结局来警示众人：放荡没有好结局，哪怕开头她是被男人们逼成了一个荡妇。

《陌生女人的来信》，用一个超境界的痴情女子形象，来掩盖了无数被玩弄抛弃最后潦倒的真实女性人生。

今天的女生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许子东教授的问题：为什么女人致死都要保护那个男人的名誉？—— 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从这个意义上，不管都美竹们是为了伸张正义，还是为了自己红，我们都要喝彩。这个时代的女人，欲望终于不再只围绕着爱情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浴女》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作者：虎皮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