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Vigil,编辑:依蔓,原文标题:《在加纳利群岛经历了一次火山爆发 | 世界邮编》,题图由作者提供。
我已经难以准确记得开始的时间。应该是上星期二早上,我原本在强打精神审阅着一份不知所云的报告翻译,打开YouTube开个小差时,看到了西班牙新闻频道报道过去两天在La Palma探测到100多次小地震。
我应该觉得惊讶又有点滑稽。视频里的主持人正襟危坐,背后屏幕上是我所在小海岛的图像,我甚至几乎能看到我住的山坡。我的先生大卫在学校上班,我坐在客厅,用着电和无线网络,窗外一切静好。
好友Berta周末要和男朋友Manu来玩。这是新冠以来第一次有朋友来,我们都已经期待了很久。我随手把视频转发给了她,就好像地震新闻只是个小猫钻纸箱的搞笑视频。不久后她回复道:“哈哈哈,我们的旅程将是次深度体验”,伴着哭笑不得的表情。
接下来两天,小地震愈加频繁,我们也从各种渠道获得了更多信息,连路透社都做出了报道。毫无疑问的是,地震是因为当地的火山要有些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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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计划星期五一起去看大卫在南边酒店的演出,而南部正是火山区域,最近一次当地火山Teneguia爆发是1971年,我们将要去的酒店名字就叫Teneguia公主。
我来La Palma后不久就听说过那次爆发,但那时大卫和他的朋友们都还没出生,大家谈起那件事就像聊起遥远的历史,对火山的了解并不比对15世纪前住在加纳利群岛的土著多。我们都低估了这里地质活动活跃的程度,以为火山喷发的频率不以万年,也应该以百年为计量单位。新冠和林火才是我们认知范围内的灾难事件。
星期三,Berta在电视上看到了报道,担心起来,但询问我情况时也伴着自我安慰:“我的航班没取消,所以应该没什么事情,对吧?”我们都不希望她的行程受到影响。我也只能分享我刚了解到的关于1971年喷发的信息,那次喷发地离海岸不远,岩浆直接流进了海里,没有房屋被毁,只有一个人因为拍照离得太近而丧生。
历史数据多少给人些安慰。我们这里的火山和黄石、庞贝的超级火山显然不是同一级别。我想到从前去过新西兰和夏威夷这些地质活跃地带,想起那里地质公园的烟和硫磺味,还有满载游人的天然温泉。人和地质活动也不一定只能是灾难和受害者的关系。
媒体报道多少有些耸人听闻——“1300万吨熔岩积聚在火山区地下”、“4000多次小地震”、火山黄色预警,但却没有解释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专家也不得不承认预测喷发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也可能熔岩找不到出口,慢慢冷却下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才意识到我的地质知识多么有限,虽然知道这里是火山岛,但却并没认真想过除了黑色的沙滩和粗狂的火山岩海岸,这还意味着什么。更加尴尬的是我正在读的书就是关于自然灾害的,作者讲到地震频发的海地时还感叹说,人们选择居住地时缺少针对周边自然风险的评估。
但谁让这些”高风险“地区那么美,那么神奇,让人就是想要在那里安家呢?
焦黑的火山岩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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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晚上Berta要在网上值机,我告诉她岛上目前完全没有大难临头的迹象,没有人撤离,大卫的小学们都在上着课。我读到的一篇报道以当地政府官员的一句话结尾:“我们住在火山岛上,火山偶尔就是会爆发的。”
除了在网上看到的新闻和一天比一天焦虑的Berta,生活完全没有一丝异样。我不能劝Berta来,也不能劝她不来。风险这件事就是这么让人烦心,难以抉择。最终Berta给自己打了打气,决定还是要来。
晚上大卫回家后听说了我们的对话,嘲笑着说“啊,那个小破火山,1300万吨熔岩不算什么……”我听了竟然有点替小火山感觉受到了冒犯,也为可能有机会看一次火山爆发兴奋了起来。几天后我才知道,Berta和Manu在来之前也问了大卫这里的情况,比起我的不确定,他“小破火山”的言论应该给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吃了定心丸。
他说如果真的喷发了,大不了我们去看看。
星期五晚,Berta和Manu如约而至,我们来到火山脚下的Teneguia公主酒店,看了大卫的表演。周末更是排满了上山下海的节目,Berta和我久别重逢,Manu和大卫虽然初见,但年纪相仿,爱好一致,一见如故。要不是Berta在马德里看新闻的父母时常询问,我们早把火山地震抛之脑后。
跟着当地人徒步才能找到的一线天秘境
星期日下午三点,火山爆发了。
那时我们正在Teneguia山脚附近大卫最喜欢的海域,火山脚下几乎没有信号。大卫拿着鱼枪猎鱼,教Manu拿着小铲子从石头上铲一种贝类,我和Berta像渔妇一般清理鱼内脏。等两个渔夫上了岸,Manu又担起了烤鱼重任,开心得像孩子,都顾不得后背已经被晒红。
现捕现吃的海鲜
老火山脚下
吃饱后回到镇上吃冰棍,Berta接到妈妈的电话,我们才知道火山已经喷了两个小时。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喷发处在山另一边的国家公园,周围住的人不多,大卫曾去那里骑过车,飞过无人机,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山下岩浆可能流经地区的人和动物也都及时撤离了。
我们收拾了东西马上准备回家,一路上大卫在打听封路的情况。他们三人的手机都响个不停,在西班牙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大事件,西班牙首相都赶来了La Palma。我一直在手机上查看新闻,在地图上寻找喷发点究竟在哪。
回家路上我们都有些沉默,面对这样的事件不知作何反应。
突然Berta有些无奈地说,一个朋友问她这里的地面是不是热的。我们被逗得哈哈大笑,但我禁不住想若我们不在此地,是不是也有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谁能想到有生之年居然会亲身经历一次火山爆发?
回到家天已半黑。
La Palma中央一条山脉贯穿,我们一直在山脉东边活动,从家里能远远看到山后冒烟,还隐隐有红光。
在家门口看到山那边的火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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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电视就跳出直播情况,喷着熔岩的火山口,几条正在蔓延的岩浆和被映得通红的天,与雷神诸神黄昏那部电影如出一辙,难以相信那不是电影特效。通红的岩浆伴着烟和火光从远处的山坡喷涌而出,映红了半边天,没有其他经历能让我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生活在宇宙中一颗巨大的,神奇的星球上。
社交网络已经在纷纷转发现场视频,黑中泛红的岩浆横穿了马路。与想象中的岩浆不同,它几乎是固体的,并不是在流动,而像是一座土堆被莫名的力推着向前,慢得几乎看不出在移动。而周围的植物都在燃烧。
当时有五个喷发口,其中之一似乎正在一栋房子下,一个视频中的房子在浓烟中渐渐倒塌,被烟雾吞噬。大卫自己盖过房子,我虽然只参与了后半部分,但也能想象房主看到自己心血在几分钟内毁于一旦的无力。
我这时才知道我们所熟知的可以参观的火山是喷发后形成的,而喷发本身不一定来自已有的火山口,看似平淡无奇的半山腰、房屋下,都有可能成为新的火山口。我无法想象脚下坚实的大地突然裂开,火焰喷射而出的景象。
虽然知道是灾难,但如此难得看火山喷发的机会让我们没有多想,天一黑就忐忑地驾车开往山另一边的未知。从未见过星期日晚上交通这么繁忙,不知是在撤离,还是赶来观看。黑暗中我们内疚又满怀期待,同时担心着封路,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一处能看到火山在半山腰喷发和岩浆流淌全貌的位置。
临近中秋,月亮又圆又亮,被地上的烟火映成了红色,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卫斯理科幻。空气似乎突然冷了很多,我们哆哆嗦嗦地走在路边,周围车来车往,也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下了车寻找观看点。
所有人有点呆滞地站在黑暗中,看向同一个方向,默默无言。来往车辆轮胎声和告诫人们不要站在路中间的警车广播中,偶尔穿插进人们的惊叹。
亲眼所见火山喷发带来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我觉得我看到了地球有力的心脏,喷涌的热血是耀眼的通红。也听到了她轰轰隆隆的心跳声,有些像是打雷。原来地球这颗星球不仅是各种生物的家,她自己也是活着的。我们的整个世界不过只局限在表面,脚下就是上千度的熔岩,一直在流淌冲击,寻找出口。我感觉我们在窥探地球的隐私,地下的熔岩不应该是我们这些地表生物能看到的。怪不得在很多古代文明中,火山都是神生活的地方,不可随意踏入。
我这小小凡人可以毫发无伤地看到这样的景象,来地球人间一遭已经不虚此行了。
喷发的火山与熔岩
我们盯着大地迸出的火花和耀眼的熔浆移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每个人都记录下了足够影像,或者受不住了饥寒交迫才启程回家,倒头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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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朋友们去市中心买了有火山石小珠子的手链后,就飞回了没有火山的生活。机场还没受影响,La Palma对游客仍然开放,似乎也有邻岛的人为看火山而来。
大卫照常上班。早上还能听到山那边火山的声音。电视报道岩浆已经蔓延到了低处人口密集的镇子上,毁坏120多座房子。火山下的小镇看起来和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一模一样,房子使用的砖瓦、涂料恐怕都来自同一家工场。消防员站在蠕动的黑红色岩浆前,看着它慢慢吞噬了一栋栋被精心装饰、照料的房屋,房子内的装饰画、有设计感的桌椅、屋外的游泳池。
再坚实的钢筋水泥、再高级的门窗,面对几米高的地上“沼泽”都只能在我们的注视下慢慢陷入黑暗的,成了新的土地的一部分。也许它们在几个世纪后会被考古发现,未来人会像我们看庞贝古城的遗迹那样窥探百年前人们的生活。
电视上一个已经没有了家的老人接受了采访,撤离时她不在家,连手机都没带出来。面对镜头她沉默片刻,最终抿了下嘴唇,轻轻地说:“没什么可说的。”自然一旦发威,人只能匍匐在她脚下靠运气懵懂求生。
这么想来La Palma的火山还算温柔,提前以四万多次小地震给人预警。岩浆所过之处虽然只剩一片焦土,但毕竟前进缓慢,给了人逃生的机会。甚至看到有人把自家山羊扛在肩上,移到卡车里拉走。
晚上,出现了更多的喷发口,没人知道喷发将持续多久,更多的房屋仍在人们无能为力的注视中被摧毁。直播关注的问题已经是岩浆几点到达大海,会产生怎样的爆炸,释放什么气体,会不会对大西洋另一边的美国东海岸造成影响。只有猜测和推测。
星期二是中秋节,早上的新闻已经插入了火山以外的人间动态。我坐在电脑前,看着要回的邮件,要看的报告,明天要开的会,又想到要为两周后回国做的一系列准备和马上要洗的衣服,只觉得自己此刻的生活悬在半空中,或者应该说“坐在火山上”。
最初想看火山的兴奋已经退去,如今看到更多的是那一片狼藉。对山那边人们的绝望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在电视上、网络上看到外界虚拟的同情和祈祷也只觉得漠然。6000多人已经撤离,一片片社区被整个埋没,岩浆仍在前进,我无法想象La Palma接下来将面临怎样漫长的重建。未来在这个岛上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能已经在过去几天内被永远改变,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它将是什么样子。
星期三,Teneguia公主酒店已经成了临时的收容所,取消了近期的演出和活动。周末要闲下来,大卫说我们可以开车去帮要撤离的人搬家,这大概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星期四晴天,可以看到火山喷发已经变了颜色
黑色的火山灰刚刚到达了我们这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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