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2021年的一个夜晚,青年艺术家黄引拿起手机,为“子欣”发了条朋友圈——“我希望,你看见这抹微笑的时候,也能轻扬嘴角,快乐就传递给你啦”。
27个字中夹杂了两个表情包,文案是黄引从朋友圈里拷贝的,照片倒是她自己的,不过加了美颜滤镜——长发齐刘海,嘴角微微翘起,看起来温柔可人。
不久后,这条朋友圈吸引了多位男性的点赞或留言,他们是“子欣”通过相亲群、交友活动,或社交软件结识的男性。
“子欣”是黄引为自己“相亲100+”艺术项目设定的人设——她28岁,性格温柔、单纯,脾气特别好,带着点儿笨笨的可爱,热爱生活,平时喜欢做饭,孝顺长辈,职业为文案策划,一切设定均为了“迎合相亲市场中男性群体的偏好”。
不过,在“相亲100+”开始之初,黄引用的是真实身份,也对通过相亲找到结婚对象抱有期望,“相亲成功步入婚姻,既是作品完成之时”。
在以真实身份经历了将近1年的相亲后,她放弃了以相亲步入婚姻的设想,并决定制造一个与真实自我截然不同的人设“子欣”,将这场实验继续下去。
两年多来,黄引以两种不同身份,在线上与200多名男性聊过天,线下也见过超过100名男性。对黄引来说,这可谓是爱情与婚姻逐渐祛魅的过程,结婚不再是她期待或者焦虑的事情,甚至在她的预判里,婚姻生活也有可能变成“一场灾难”。
相亲对象们的择偶偏好
2019年春节,在广州工作的黄引回到湖南老家后,被家人安排了一场相亲。她生于91年,身高154,相貌普通,学历硕士,无固定工作。在家人口中,这些条件意味着“在婚恋市场毫无竞争力”。
在与亲人、朋友的聊天中,黄引发现了相亲市场的吊诡之处——男女双方被物化为商品,各项硬件条件被分门别类地明码标价,而后互相消费。
当时,在家庭、社会压力之下,黄引有尽快步入婚姻的意愿,对通过相亲找到伴侣也抱有一定的期望。于是,一个艺术实验设想在她脑中萌生——她计划抹除“自我”,抛却所谓人性的方方面,以自己“毫无竞争力”的“条件”投入婚恋市场,用相亲的方式找到人生伴侣,并记录下整个过程。
在此之前,黄引已经做了一系列《拍卖》作品,将“自己”物化为商品供他人消费,她拍卖过自己的24小时使用权、微信号使用权等。而“相亲”这个作品,她打算消费自己“未婚女青年”身份。
相亲项目还未开始正式实施,一位竞拍获得黄引“微信使用权”的女孩M,终于在某天按捺不住吐槽黄引“你的微信太无聊了”。
而后,M手把手地教授黄引如何跟男生聊天,应该使用哪些表情包;在朋友圈应该上传什么样的照片;如何钓起男生的胃口,让感兴趣的男生主动来加你;还有如何让男生在与你相处中获得价值感,并产生保护欲……
这些秘诀,其后也被“子欣”一一用于实践。
M一番传授之后,把黄引拉进了一个相亲交友群,“据说集合了珠三角的优秀男性”。由此,黄引开始了一系列的相亲实践。
在相亲过程中,黄引逐渐洞悉了相亲市场上男性群体的需求和期待。这些需求和期待,基本围绕对女性的工具化要求而来。
在聊天过程当中,男性一般都会试探性地问她“会不会做饭”,“有没有兄弟姐妹”;无论是90后还是70后男性,理想的伴侣年龄段都是20多岁,“你29岁,那在对方那里,跟30岁心理评判都不一样;大多数男性都会问她工作是否忙碌,他们不希望女性工作过忙……
在相亲过程中,黄引也能碰到一些注重女性软性价值的男性,希望伴侣更聪明,更有想法。
但多数男性的需求,基本着围绕女性的家务能力、生育能力,未来的赡养压力,以及照顾家庭的精力,有些男士会关注学历高低,这或许涉及到的下一代遗传基因。
同时,黄引也理解了M的用心良苦。在她印象里,M平时是个非常干练,工作能力也很强的女生。不过这些特质,在M的朋友圈里看不出来,在朋友圈里,M展现的是“爱美,喜欢捕捉生活中的各种小确幸,会定期发一些心灵鸡汤”。
黄引知道,自己朋友圈中,好几位女性朋友日常发布的内容都和M类似,这与黄引对她们的实际印象都有出入,“我觉得她们也是在扮演子欣,扮演更能迎合男性群体的一面”。
这一系列因素促使了“子欣”的诞生。
扮演“子欣”
黄引为“子欣”专门申请了微信号,“子欣”朋友圈里的照片永远都是长发美颜,喜欢做饭并分享美食,经常捕捉白云、晚霞等生活中的小确幸,三五不时地发一些岁月静好的心灵鸡汤,常用可爱的表情包和“吖、呢”等语气词……
“子欣”的朋友圈截图
“子欣”发朋友圈缺少文案和图片时,黄引也会从M等几位“子欣化”朋友的朋友圈中拷贝一番。
这些图片和文字,投射着一系列女性特质——温柔、顾家、热爱生活,更容易被满足,“最后一点还蛮重要的”。
黄引把“子欣”的交友链接发在某个相亲群里,在此之前,她在这个群里发过自己的真实资料。“子欣”的头像是长发美颜照片,黄引的头像是短发实拍照片,相亲群里几乎没有男性察觉到这是同一个人。之前,主动加黄引的男性寥寥可数,相比之下,“子欣”吸引到的男性可谓门庭若市。
靠着朋友传授的知识点,在与相亲对象的会面中,黄引扮演起“子欣”越来越顺手,聊天时,“子欣”会不失时机地流露出欣赏或者崇拜的情绪。眼神和言语交流中,“子欣”传递的也是非常肯定的姿态。
“子欣”遇到的男生,“大部分都是没聊几句提出要见面,一见面就巴不得就希望可以迅速确定关系”。
与之相对应的,黄引以真实身份相亲时,远不如“子欣”受欢迎。黄引曾认识一位对艺术非常感兴趣的男性,对方性格平和情商不错,相比较而言也算尊重女性,黄引也曾抱着跟对方继续发展的希望。
但男生吐露真实想法后,还是令黄引大为震惊。在对方看来,虽然自己希望找一个能够分享艺术观点的伴侣,但真正面对艺术专业硕士毕业的黄引时,他的实际感受是“非常有压迫感,像是一个新人面对大佬时瑟瑟发抖,很怕说错话”,他不敢自如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也就很难对黄引提起男女之间的兴趣。
在一些男性有意展示经济实力时,黄引也很难像“子欣”一样表达赞赏,而是给出“我不是很在意你的经济条件”的反馈,“这可能会打击到对方的优越感和满足感,这就很难令对方有愉悦感”。
令对方无法展示自己的学识优势和能力优势,在黄引看来,是她不如“子欣”吸引男性群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是,男性们对“子欣”的兴趣,真的是出于心动吗?黄引觉得未必,“子欣”受欢迎,更准确的原因是“符合男性群体的需要,更容易掌控,不会有压迫感”。
“如果是现实生活中的‘子欣’,她的婚恋进程应该会比较顺利,可能不需要相亲,就会被身边的男性选择。但‘子欣’的婚姻质量如何,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况且,‘子欣’只是一个外壳,人是复杂的个体,真正的‘子欣’存在吗?”
黄引的朋友中,也有朋友圈与“子欣”风格相近的女孩,通过相亲找到了传统意义上的“高帅富”,不过这段感情以分手告终。
黄引知道,几位朋友圈极为“子欣化”的女性,实际上工作能力都不错,收入也不低。之所以刻意展示“子欣化”的一面,无非是觉得“女性过于强势,过于有能力,在婚恋市场上对自己是不利的”。
而这种认知,也透射了不少女性的心理状态——自我认同感不够,把幸福的标准限定在“嫁个好老公”上,忽略了自身作为独立个体,完全具备让自己生活幸福的能力。
相亲过程中的男性群像
无论是真实身份,还是更受男性欢迎的“子欣”,黄引的绝大多数相亲经历都不算愉快,甚至令她极度不适,她遇到过纠缠不休的,性骚扰的,也遇到过杀猪盘骗子。
线上聊天或者见面过程中,大多数男性给黄引留下的印象,是共情能力低,言语间时常有意无意地冒犯女性群体,鲜有男性能意识到,自己在婚恋关系中该为伴侣提供哪些价值。
相亲过程中,黄引能明显感受到男性公务员及体制内男性的心理优越感,这与该群体在相亲市场的优势有关。越是稳定工作的男性,自我认同感也越强,对于另一半的择偶要求一般都格外明确,比如优先考虑体制内的异性,对身高、样貌这些硬性标准咬的很死。
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情境恋爱”,黄引也遇到过好几次。有一个小她6岁的男孩,还没见面就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情人。这些男性的需求相似——不必确定男女朋友关系,没有承诺,俩人做着情侣该做的事情,以较低的感情成本和经济成本,享受一段不确定的浪漫关系。
在相亲过程中,黄引也遇到过不少对生活和爱情抱着鸡肋心态的人群。对当下不满,又缺乏追求真正向往的工作、生活方式,或者意中人的勇气。
黄引曾认识过一个85年的IT男A,对方一直在国企工作,没有恋爱经历,参加过多次交友活动几乎都不了了之。两人相识后,黄引明显感觉到A对自己不感兴趣,对她“出差频繁且收入不稳定”的职业也颇有微词。
但A还是会断断续续地约黄引吃饭,终于她在某天忍不住问A,“并没有感觉到你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约我呢”。她鼓励A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对方给出的回答是“没办法,喜欢的又看不上我,能追到的自己又不喜欢”。
在聊天中,黄引知道A极度不满国企的这份工作,他所在单位工作环境压抑,人际关系复杂,他的收入比不上去了互联网大厂的同学,但A还是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
一位房地产行业的相亲对象B,也曾表达过相似的状况。B的收入和生活品质都不错,但行业下行的现状,令他也非常渴望找到新的出路。B想开个花店,并将类似的生活美学服务放在一起。
落实到具体执行上,B又觉得这条出路过于遥远,他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学习插花等各种专业知识,才有可能启动这个计划。
黄引的感觉恰恰与对方相反,“这件事做起来没那么难,但未必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婚恋市场上的男女落差
在相亲的过程中,黄引能明显感觉到男女在婚恋市场上的地位落差。
通过在相亲群,以及线下交友活动中的观察,黄引发现,同一年龄层的男女中,女性群体永远都比男性更着急,更倾向于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稳定下来。大部分女性恐惧因为年龄推移,在婚恋市场上失去选择权,而男性很少表现出年龄上的焦虑。
而年龄层越往上走,男女群体之间的心理落差看起来就越明显。尤其长相一般,或不太会打扮的女性,对于年龄的焦虑感和自卑感会更浓厚。相亲群中,很多女生也会表达自己的焦虑感,比如惶恐自己会孤独终老,或者认为得不到婚姻的人生就意味失败……
在现实生活中,黄引认识一位70后未婚男性C。不少时候,她也会把这位朋友作为样本来观察。C与比自己小20岁左右的90后女孩约会过,从他日常言谈中,黄引也能感觉到,在C心里,与年轻女孩约会或者恋爱结婚,并不存在年龄包袱。
有段时间,C认识了一位样貌、职业、学历均出类拔萃的80后女性。C对该女性产生了兴趣,在他追求对方过程中,这位女性因为一些原因断绝了与C的往来。女方这一行为,令C格外愤慨,在倾诉中流露着“我都这么有诚意了,不嫌弃你年纪大,你居然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意思。
“女性年龄大了,就很难被选择。” 婚恋市场上的男性与女性,在这一点上的认知,是高度一致的。
黄引在相亲群里,认识一位出生于85年左右的女性K,K是位创业者,经济条件非常好,可话语里时常充满了自卑和沮丧。K觉得自己在相亲市场上已经失去了选择权,只有男性选她的份儿;为了顺利步入婚姻,K愿意一再放低择偶条件;甚至自己赚钱多、能力强也成了择偶的不利因素,因为男性一般不喜欢能力强的女人, 有钱也容易招来别有用心的男人。
但经济实力在男性群体这里,就是另外一番意义。黄引或“子欣”遇到的任何一个相亲对象,只要有房有车,都会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财力,无论他对女孩感不感兴趣。“这种感觉就像鸟儿展示羽毛一样”。
当然,这种心理优势,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模式相关。这也决定了女性选择婚姻对象时,通常把经济能力作为首要标准,如果某位女性将男性相貌作为择偶必要条件,通常会被嘲笑花痴,或被教导“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相比之下,男性对于女色的需求,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作为黄引:爱情婚姻祛魅了
在进行“相亲100+”项目之前,黄引与相亲群里的大多数女性一样,心里隐隐怀着“年纪大了嫁不出去”的恐惧。那时她接近30岁,有过两次恋爱经历,对爱情和婚姻还抱着诸多幻想,怀揣着找到理想伴侣的期望,又常担心自己错过良缘。
至于“理想伴侣”的标准,黄引心里是模糊的。倒是一些条条框框相对清晰,比如应该比自己优秀,年纪不能比自己小,今天再回头去看,她发现这些条条框框“根本经不起推敲,基本上都是外界这么认为,你就这么定的”。
即便作为独立意识极强的女性,黄引在过往的两段感情经历中,也有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
在第一段感情中,她坚持与男友保持相对平等的关系,她不花男生的钱,不会像很多女孩一样,帮男友洗衣服,日常相处中,也很少意识到要维护对方的“男性面子”…… 到了第二段感情,或许是处于“稳定感情,步入婚姻”的渴望,黄引逐渐开始接受世俗定义的“男强女弱”状态,并尝试着做个“贤妻良母”的样子。
黄引的这种妥协,除了社会和外界环境的压力,也多多少少受到身边人的影响。好朋友谈及婚姻时有不少顾虑,比如“找个比自己小的丈夫,等年纪大了绝经了怎么办”,这在黄引看来,是“强烈的,对于女性性别的妄自菲薄”;比黄引大一些的女性朋友,也会向她灌输“如何调教男友”的想法,黄引对这种相处模式也不认同,“为什么女人总想着调教男人,总担心男人出轨,为什么不能先过好自己的人生。”
在当时,即便黄引不认同身边好友的这些婚恋观念,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潜移默化地同化。
在经历了无数次相亲,尤其是做了“子欣”之后,黄引看到婚恋关系中存在的诸多技术性较量,以及异性在择偶过程中的复杂心态。某些隐藏的真相逐一显现——婚恋关系并非仅仅由欣赏、喜欢和纯粹的情感构成,这里面掺杂着经济学、社会学考量,以及技术性博弈。
“爱情和婚姻对我来说都祛魅了,结婚不再是一个需要担心和焦虑的事情,我也不再期待遇见奇妙的缘分。” 黄引再次审视自己对于婚姻的期待,过往的焦虑与恐惧是不是出于对自身的不自信?才会期望在婚姻关系的庇护下,自己能安定下来。
“相亲100+”项目进展到今天,对黄引而言,其意义已经远远不止是创作。砸碎了婚恋关系的滤镜之后,黄引的自我需求愈加明晰,她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情感状态。
“一直单身我也能接受,如果再次步入一段情感关系,我会优先考虑我的价值需要和情感需要,不会为这段感情患得患失,或围绕它妥协或调整。也不会再像几年前那样,因为对方‘年纪小,不适合结婚’等原因,而不去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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