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乡挺好的》:当女性在城市里合理漂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头图来自:《我在他乡挺好的》

北漂:他乡的所指

既是因为隔壁同行的衬托,也是因为长久以来,都市题材国产剧总是在浮夸里卖弄日常的违和操作,《我在他乡挺好的》成为了近期口碑最好的女性群像国产剧。

周雨彤、任素汐、孙千和金靖在这部剧里饰演四个从小城市去北京工作打拼的女孩,寻找/相遇/适应某种理想情感归宿是推进剧情的重要动力之一。其中由任素汐扮演的纪南嘉年龄最大,也最事业有成。周雨彤扮演的乔夕辰是拼工作的社畜典型,孙千饰演的许言则是一个热衷于消费,更多以恋爱生活为重心的女孩。

就剧情来看,《我在他乡挺好的》是市面上最常规的那种国产都市剧。它突破众多国产剧的亮眼之处在于,它会有意识去指涉当下的城市——一个对占北京总人数近一半的八百多万外来人口,和其他有“漂泊”生活体验的人来说,更为真实的城市。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为像我和其他更多,每天都在城市里迁徙,却始终难以从现实和情感把这里当成归宿的年轻人们,提供一个能代入个人情感的时机。

像 CBD 这样拔地而起的高楼,它是一个只会俯视我,又和我没有情感关系的建筑。相比于财富和成功的象征,我更能和剧中乔夕辰要冲出人群狂奔打卡的努力共情。更多时候这个大楼的荣耀属于能被中介陪伴,时不时来各个房子里巡视的陌生人。我操心的是,晚上下班能不能斜跨整个城市和朋友吃饭,以及吃完饭后赶不上地铁打车,车费是不是又要超过一百。

作为女孩来说,我也很能理解剧中乔夕辰对于独居和疑似被尾随的恐惧,也很怀疑自己如果遇上了中介暴雷,房东暴力赶人的事件后,我是不是有勇气能拿起菜刀让几个彪形大汉滚出去。且相比于未来会暴富的想象,更多时候是由几个朋友勉强凑出来的生活,才让北漂成为了一种还不必被放弃的选择。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许言住的一居室 

这部剧里来自都市空间的真实细节,让《我在他乡挺好的》变成了能向前迈出一步的作品。我们的确很久没见过下凡的,或者说不属于中产阶级和上等人的活得非常容易的都市了,以至于这股新鲜劲,恰似能呼唤出现实主义的复兴和回归。

观众们对此种复兴和回归的热情,或许还能在此时说明其他问题。城市发展了这么久,现实中的都市早已不再是,多数都市剧里那样关于光怪陆离、进步高效和幸福生活范本的神话,且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和单身女性开始成为城市流动人口里难以被忽略的主流。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产剧要如何基于现实去呈现都市生活?我们对都市题材故事的情感体验、理想投射和意义阐释,事实上还反映出了我们和都市之间的何种联系?当漂泊的终点不再是财富神话和有盼头的安家置业,它对于更多只能暂时栖居在此的人们,还能意味着什么?

娜拉:女性和都市的矛盾母题

按城市社会学的观点来看,都市空间的排布和设计,除了功能化的考虑外,往往都会包含着来自文化层面上的具体意义。不同人在城市的不同空间里居住、消费和娱乐活动,也能直接体现出性别、移民、种族和阶层等群体所生产出的文化,所正在面临的问题。

鉴于《我在他乡挺好的》是一部女性群像都市剧,我们可以先从性别意识的视角重回以往影视文化作品里女性和都市的关系,为分析这部剧粗描一个国产女性都市叙事的坐标系。

通常来说,女性主义学者会认为近代多数都市公共空间和建筑设计,基本都遍布着“具象”的男权。这既是因为近代城市出现时,女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地位都处于较低的位置,也是因为长久以来“公共的男人与私人的女人”等无意识思维模式,往往也会主宰着城市建设和文化作品生产等行为,二者长期处于一种彼此建构的关系之中,女性的都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无从想象的存在。

《玩偶之家》剧照 

以国内近现代知名作家所描述的都市为例,即便新文化运动之后,女性平权的问题得到了较大程度的讨论,如果说鼓励“娜拉出走”不再做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在很大程度上能成为一种女性解放的共识。但更深层次的问题还是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那篇演讲里所提出的,如果女性在经济上不独立,不能自己挣钱,那“娜拉”要么堕落,要么无路可走。

关于近现代女性可以有的出路,曹禺《日出》的陈白露,老舍《月牙儿》中的月牙儿,鲁迅《伤逝》中的子君都可视作为一种回答。当一个女性想要从封建传统文化的桎梏中走出,进入到流动性和匿名性更轻的城市里去,无疑是一个能挣脱道德禁锢,通往自我解放的选择。

但进入城市之呢?女性或者靠成为交际花或妓女,把自己的身体外貌作为一种资本出售出去,来在城市里苟活,最终还要成为男性批判纸醉金迷和资本主义的牺牲品。或者进入到一个家庭,作为男性的依附,每天拷问其“你找到工作没有”,为男性批判物欲,回避社会结构问题的又一个借口。

夏梦饰演的陈白露 

与此同时,男性在资本主义都市里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也确实存在,鲁迅、郁达夫和施蛰存都描述过这样形象。但他们最大问题在于无处可去,不属于任何生产关系,因不认可现有的价值观,而不得不在都市里游荡,靠着呢喃絮语来表达自己对资本主义的批判。

这事实上也体现出了男性和都市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所有权”的关系,成功男性和城市里的公共空间及建筑是基于资本的拥有关系。于此相应的是,即便随着城市发展,都市里逐渐有了“面向女性”的公共空间——花样百出的购物商场。但实际上,女性和这些空间是要奉献自我财富的消费关系,且与消费这一行为同时存在的,还有来自大众广告的规训,时时用完美的形象让女性在“属于”自己的场所里再进行着自我监视。

当然,以上这些落后和没有出路的未来,或许也还能解释成旧时代的劣根性所在。新旧社会两重天,进入到新世纪之后,伴随着女性意识的普遍觉醒,女性社会地位的上升,女性文化水平的提高。国产剧里城市和女性的关系有所进步了吗?

都市:停滞消失在国产剧里

以 2010 年前后,电视台在大众文化生活里还占据重要影响力为背景。彼时确实出现过一个,意图反映年轻人新生活方式的都市题材剧井喷时期。

一类是以《奋斗》《蜗居》和《裸婚时代》为代表都市剧。这一类都市剧同样也是以爱情为核心,但都非常明显的会站在男性视角。电视剧的主要矛盾在于突出男性不易,讲述男性兄弟情,关注在一个城市买房对人婚姻家庭生活的影响等问题,再夹杂着一点对于女性物欲批判的痛心,其本质还是在讲述一种对所有权关系的焦虑。

《蜗居》剧照

另一类是看似在讲女性,其实还是在讲男性都市的所谓“剩女”题材剧,典型代表是《咱们结婚吧》《大女当嫁》和《钱多多嫁人记》这样的都市剧。这样的都市剧看似在讲女性困境,实际上也在偷换视角,把女性困境和因年龄增长带来的身体资本“贬值”划个约等于。

因而你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电视剧里的标题,都有着进入婚姻的鲜明价值取向。因为从男性视角来看,当一个女性因年纪过大而“错过生育黄金时期”,当一个女性因为要挣得太多而让男性在传统的关系中感到自卑,当一个女性总觉得自己遇不到心仪的对象——那大概率是她没有发现心仪对象的眼睛。

以上这样的都市剧有两种特点,一个特点在于电视剧会有意识的张扬,都市女性的“物欲”,女性都热衷于靠消费打扮自己,且某种程度上这还都是她们自我价值的证明,以及女性是否能生育依旧是她能否进入一段关系的重要砝码。另一个特点则在于,这些电视剧还是把女性的最佳归宿当作是如何进入一个家庭,她所面临的焦虑、压力和困境,大多原因在于她还没有进入到一段完美关系。

简单来说,我们还是没有真正回答“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娜拉的生活境遇或许得到了不同话术修辞的改善,但娜拉依旧没有真正的走出。在这样的电视剧里,娜拉还是要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资本来在城市谋生,娜拉从一个家庭走出的最好归宿或许是走进下一个家庭。

《咱们结婚吧》剧照

但如果观众愿意更包容一点,这些问题似乎也还是可以强行解释,以此寻找都市剧和社会现实的关系。毕竟当时确实没有大批杀进都市公共空间的女性范本。毕竟那是经济腾飞的黄金年代,80 一代还被看作风流人物,都市意味着现代化、高效、进步和奋斗,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在一个城市安家置业不会有那么难,他们的工作也能一直在充满着各种阶级跃升的机遇。

那么再之后呢?一个流量资本狂热注水影视剧的时代到来,现实里的城在一轮又一轮财富神话破灭的传说中,变得饱和、难以留下和压力过大。电视剧里的城则在现实主义和魔幻主义之中跳跃,有一种漂泊是毕业就住两居室,有一种漂泊是早早和老板谈恋爱只等嫁入豪门,还有一种漂泊是穿着动辄上万的行头哀嚎着爱情里的虚无,然后感慨人生就是一世悲苦。

都市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在某种幻想里停滞。且《北辙南辕》让我们知道,都市剧里的都市对漂泊的人来说是停滞了,但对于占据影视制作话语权的既得利益者来说,那种贫乏、挣扎和脆弱的生活状态则是早已不复存在了。他们连漂泊也看不见,如何看见漂泊的女性?

因此任何现实都显得要让创作者们想破脑袋。即便如《欢乐颂》《三十而已》和《都挺好》这样口碑较好的都市剧,也会频频出现太多客观现实不可能的设定。剧集里那些“伏地魔”、“吸血式原生家庭”和“打小三”的问题,实际上还是和过去以及私人有关。女性要如何在一个城市里开辟自己的世界、建立女性的规则、介入公共空间和公共视野,累积自己的生产资料……和婚恋相比都不算什么问题。

出路:等待王子不如等待她乡

我们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谈论《我在他乡挺好的》。

如前文所言,这部剧在开头就展现出的北漂生活常态,合乎常理的都市空间细节,的确是其最值得被人所称道之处,且再考虑到难得这部剧里的角色哭是哭笑是笑的,演员演技还都基本在线。无论怎么看,它真的也都是一部进步的电视剧剧集。

但它作为一部女性群像都市剧,真的实现了都市叙事和女性叙事相结合后的更新吗?这样的都市剧真的能映射出,女性和都市的全新关系吗?更值得追问的是,娜拉出走到今天,她有发现新的路了吗?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就都市叙事的更新来说,《我在他乡挺好的》确实从影像呈现上,创造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北京。那个城市会有不公,有压力,有不被人在意的痛苦,有不知道如何面对明天的挣扎,有突如其来的善意,有不敢停下的回报,有随时邂逅爱情的可能……这部剧或许不是首个发现这样的变化的作品,但它似乎已经是今日最能完整呈现这样变化的作品。

但就女性叙事,女性和都市的关系来说,随着剧集的播出,它是在日益回避掉这样的问题。以第一集就出现的广阔的北京为对比,这部剧集几乎是越往后就像内缩,主角们的悲喜被不断集中在一个要靠巧合相互结识小团体里。当纪南嘉的恋爱对象和乔夕辰的恋爱对象相互认识,当纪南嘉的前男友和乔夕辰的前男友都在一个公司……这部剧确实是更有戏剧冲突了一些。可实际上,它也开始逐渐内缩,让都市在女性生活里隐形的过程。

再加之主创对于各种女性议题和话题不成熟理解,而导致的标签式运用。乔夕辰的职场被恋爱场域逐渐偷换概念,酒后发生性关系也没有再讨论性同意的范围和标准,卢以宁的逆袭还是要靠诬告别人性侵来完成。主创既然要设计这样的桥段,也应该要有一个具有公信力的机构介入,不应该把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当成是几个人就能说好的不了了之。本质上还是利用社会议题,却不讨论真实的程序,把错误或者是失败,又还给某个人不小心,没想清楚,权欲熏心上去。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情节实际上是模糊掉了女性会在一个城市面对的危机,也把一个更理想的女性都市叙事该是何样的讨论,给排除了出去。它又把走进一段亲密关系/家庭/婚姻,作为解决女性困境的百忧草,说到底还是在讲一个不用负责的童话故事——万千在都市打拼的女性们啊,你等着吧,等着等着真的会有白马王子来救你。

必须要指出的是,我并不是要借此就把《我在他乡挺好的》全盘否定,作为一部都市国产剧,它已经是我们不可多见的佳作了。乐观来说,我愿意将之解释成国产剧现实主义复兴进程中很有意义的一步。而且主创想象不出“娜拉”们走到城市的出路,或许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实生活里更理想的城市也还尚未显形。

毕竟女性要如何不靠走进一个家庭来获取幸福,那是需要更多社会支持才得以完成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们所处的城市有更多能为女性提供合法安全亲密体验的空间,有更多不必靠婚姻来保障女性权益的政策,有更多支持女性医疗、住房、教育、就业……的具体支持。那后继的国产都市剧或许才又能在这样的基础上,去描述新的世界,一个也可以以女性为主体的世界,一个女性的都市,一个应该存在的“她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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