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脑子灵光的人早就应该料到世界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今工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当然,那些没有这种觉悟的蠢蛋们就继续尽情享受他们的像动物一样吃喝拉撒、毫无意义的只能称为生存的“生活”吧。
奇点早已降临。与那些酷爱阴谋论、宣扬机器威胁论的先人所猜想截然不同的是,人类不是被机器赶尽杀绝,或是被装进营养箱里囚禁,用来生物发电什么之类可笑的猜想;大多数的人们就像是被机器圈养起来的宠物,或者说工厂化养殖的动物,被照顾得面面俱到,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毫无意义可言。只有工作能将我们与那些真正什么也不干的废物区分开来。拥有工作意味着拥有价值,拥有独特性,可以拥有平庸的大多数没有的特权和现实中享受的机会。如今,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只有极少的人类参与,其他事务均有机器与人工智能代劳。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有生活的目标了,或者说他们从未有过。如果你生下来就衣食不愁,有地方住,有一辈子也不会玩腻的各种娱乐活动,也不必担心这一状态有朝一日会被改变,甚至没有人要求你为生存做些什么更多的事情,你能有什么追求呢。人们甚至不再谈论死亡。然而这份荒诞中又带着一丝合理性,在我看来,这些人的生活根本没有意义,简直不能称为活着,既然没有活着,也就没有死亡。不存在的事情难道会让他们害怕吗?甚至连爱似乎也成了过去。不仅连爱情这种往日被歌颂的美妙感情沦落为了单纯的好感与肉体的相互吸引,甚至连家人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也日渐淡薄。学习失去了意义,没有人可能比那些超级计算机更聪明,倒是诗歌找回了生机,这种简单的文字游戏评判标准太过模糊,而人人都想给自己头上戴一顶诗人的桂冠。在我更年少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愚蠢,但后来我认识到,事实是你信笔涂鸦的那几句小儿科文字,机器能在几毫秒间炮制出天文数字篇质量更优的作品。生育率奇低,少有女人再愿意承担孕育生命的辛苦,也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放弃自己轻松安逸的享乐时光去承担抚育后代这样辛苦繁重、使人心力交瘁的工作。那些幸运的新生儿,无论是出自普通的没有工作的父母还是有工作的精英,抑或是最早接触这一技术的社会最上层的资本控制者,尚在受精卵时状态时统统都接受基因设计。敲除掉控制人类自然衰老的自毁基因和一切遗传病基因,替换进长寿、健壮、美貌和聪慧等等优秀的基因,即使敲除的基因明明来自父母,而加入的基因明明父母双方并不具备。这样这些孩子虽然有明确的父母,但他们的遗传物质却不仅仅是完全来自名义上的父母两人,这样难道他们仍旧只有这两位父母吗?难道那些优秀基因的提供者不算是他们的父母吗?基因设计的推行者们只推说孩子的基因本来就不会完全来自父母,自然情况下一样会出现基因变异,如今他们的做法不过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着想,“更快地帮助我们的下一代进化得更加优秀”。但是基因改造真的符合了谁的利益却很难说。比如有TT、TC、CC三种类型的DARPP基因,决定大脑中多巴胺的水平。多巴胺正是影响愤怒和攻击情绪的重要物质。比起拥有CC基因型的人,TT和TC型的人大脑中控制情绪的部分杏仁核中灰质较少,更容易发怒失控,也更容易冲动。T基因会提高人体内的多巴胺水平,T基因越多,人就会越焦躁易怒,不能像拥有CC基因型的人一样良好地控制情绪。并不费解的,十几年来新生的婴儿们无一例外都拥有CC基因型,尽管他们的父母双方可能根本不具备C基因。毫无疑问,他们是更加温柔、镇定的人群,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容易冲动。这难道不是在基因层面上为社会减少了“不稳定因素”吗?如果说统治阶级想要减少社会中可能出现的动荡,那他们可不仅是从襁褓开始,而是真真是从新生命诞生的最初就考虑到了未来的隐患啊。少部分的精英,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维持着社会的运作,他们几乎已经放弃了提高生育率的尝试,转而在其他领域寻求发展——一朝实现意识上传,他们就不会担心生老病死这种有机生命体才有的烦恼。绝大部分的人类,如今都活在干干净净、设施齐全的小房间里,穿着款式有限的服装,吃着工厂里批量炮制出的食物(恕我直言,与饲料的区别在于,仅仅精良一些罢了),在睡眠中由机械帮助运动,清醒时则沉浸在全感官虚拟现实中,吃现实中无缘得见的佳肴,游览或已消失或即将消失或根本人工创造的美景,其他娱乐形式也并未被忘却而被发扬光大。讽刺的是,为无业者提供娱乐,是从业人数最多的行业。
实不相瞒,鄙人的工作也是这个行业中的一部分。我是一名品尝师,或者我更喜欢叫自己美食家。我的工作便是把成本高昂的美食送入口腹,然后把这份享受以虚拟现实的方式,带给那些需以口味寡淡而单调的健康食品度日的大众。当然,不在吃饭时间打开我“创作”的感受记录也是可以的,或躺或坐,随时随地在大脑里随便吃喝,极尽享受,却不必考虑是否会有腹胀、消化不良之类身体上的限制,更不用考虑现实中各种指标的负担,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是人们的希望吗?你的感受不过是神经元间电流的变化,只要能模仿这种过程,感受便不分真假。品尝美食这种感官的欢愉,不过是借助虚拟现实被转化为随意消费的体验中的一部分。随意享受,放纵自我,不受任何束缚,以前一直是人们敢想却不得的啊。享乐在以前本是辛勤劳动中的片刻偷欢,如今于大多数人成了生活中的唯一存在,但这些人真懂得何为快乐吗,我想未必。当生活中只有快乐,怎么会明白快乐之珍贵?
恰逢周日,久违日光的我踏出代步工具,在人迹稀少的“繁华”大街上行走两步,今天的“任务”是去那条街转角的新开的高档餐厅品尝他们的特色产品组成的一整套豪华大餐。走路已经成了一种人们根本不常做的事情,但正是这种“怀旧”提醒着我现有生活的可贵。我有些厌倦地用目光扫过街上几个拿着可怜社会津贴的路人,他们千篇一律的服装和因过度沉浸于无所事事生活而显得颓丧的脸。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沉浸在自己视网膜上叠加的纳米视网膜呈现的增强现实,追逐着他们的虚拟宠物,在别人看来好像疯子一样在空中划动手指与他们的虚拟宠物互动。一个年轻人似乎注意到了我身上质地优良而又设计高雅的衣服,将艳羡的目光投向了我。我也早已习惯于这样注视的目光,我向他挥挥手,比划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希望可以鼓励他能够有所成就,在如今这个社会中找到一份工作,而不仅仅是做一辈子“牧场动物”。
如今的每一份工作都需要精益求精,可以说每一项工作都被上升到艺术的层面。品尝亦是一门艺术,除了天生超人敏锐的味蕾,这份工作需要宝贵的技巧,对观众心理的把握,对进食节奏的掌控,加上嗅闻、咀嚼等方面的窍门,我是站在行业顶端的精英。我品尝松露油炸薯条的感受记录,至今仍保持着热度榜的冠军位置,无人撼动。我的成功与骄傲在于,我将品尝食物的滋味的过程处理得如此美好,即使有足够财力的精英人士,也更愿意在大脑里播放我的感受记录,而非坐下来面对一份未加感受强化处理的美食举箸。我以前觉得是他们失去了这份实在的享受,但现在我觉得他们获得的是我这种美食家的体验,他们用真实交换了自己本来体会不到的美好。
然而我们品尝师这个群体共有的失落在于,每一次品尝都几乎是不会被重复的。一份菜品的记录只有观众反映不好才会被一份新的记录替换,而这种情况因为品尝师们保住工作的需要通常不会发生。如果一位观众太过熟悉一道菜的某种演绎,那么他可以选择更换为另一位品尝师的记录。品尝师们的个人风格不易改变,为受众多提供几种选择才是最好的方式。所以我的品尝记录霸占热度榜榜首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品尝体验不被重复,意味着我除了自掏腰包,没有机会再去享受米其林大厨精心制作的菜肴,也不能享受到最天然新鲜的食材本味。如今三十岁以下的人,几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植物,我却从一片你能想象的最美的果园中亲手采摘过熟透的蜜桃。那些粉红色、浑圆的果实,长着纤细柔软的茸毛,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仿佛妙龄少女的青春脸庞。在果园中的采摘同样是感受记录的一部分,给人们以虚假的回归自然的感觉。事实上,感受记录体验中最昂贵的水果——香蕉,早就已经在几十年前的生态考验中灭亡,这种从很久以前就被改良为无性繁殖的品种,如今已经因被诸多品尝者记录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以碱基序列形式存在于计算机中,一朝想要得见,只要通过化学方式基因合成就可以重生。
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的味觉敏感度会掉到标准之下,人都会衰老,医疗科技也没能帮我们这些基因设计全面到来前出生的“老人们”停止这一过程。但是我从没想过味觉的丧失会来的如此突然,何止措手不及,简直让人立时精神崩溃。
我一直以来都在不断地安慰自己,味觉衰退后我会探索生活中新的方面,努力在从心理上为老年生活做好准备。但当我的味觉骤然消失的时候,那种打击让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为之做好准备。
一觉醒来,我在喝水时发现了状况,水一向是有着淡淡甘甜味道的,我却感觉其寡而无味,这种反常让我不住心慌起来。霎时仿佛有一团阴云笼罩在我心头(真是俗气的表达啊,可是却惊人地贴切),我慌张地指示系统为我送来一杯完美配比的健康饮料,这讨厌的东西永远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因为总有人懒得在进食时打开感受记录覆盖自己的感受,但是我的舌头接触到这与人体体温一般温度的液体时,欣喜地以为我没有完全丧失味觉,却发现那舌尖上呈现的味道,不过是我灵敏嗅觉的功劳!
我整个人陷入惊慌,心率和血压等指标飙升,优美的电脑女声开始对我进行言语上的关怀,房间里放起了舒缓的音乐,房间四壁骤然开始播放我最喜爱的场景画面,香薰机开始散发薰衣草的气味,我只好扯谎手指受伤。系统送来药箱,并礼貌而且关怀备至地问我需不需要花天价请一位护士上门服务,我强作镇定地婉拒了这一“贴心”的请求,并回到床上逼迫自己四肢伸展着躺下,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把接下来的生命里再也尝不到味道会不会一点点把我逼疯这种感性的问题强行赶出脑海,理智强迫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对策。
我开始慌神了,做噩梦这种拙劣借口是糊弄不过去的,我本该说脚趾或是其他随便什么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受伤的,现在我需要真的把自己弄伤,才能应付过例行的社交时段。后来我开始庆幸自己的独居状态,跟他人共处一室不可能保守全部秘密,伴侣总会不可避免地发现端倪。但当我又回想起自己没了味觉的事实,理智又开始离我远去。我差一点就让电脑里的人工智能助手帮我搜索味觉丧失的原因,却猛然反应这种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品尝者们关于味觉、体验等等词汇的搜索情况一概会被即刻反映到高层,早一点被发现,我就少一分挽回生活的把握。我手指不住颤抖着查看了自己的日程,前天我刚刚品尝了一整顿高盐高油高糖的大餐,被强制要求用三十天的休息调整来抵消这顿美餐对我健康的影响(请看我们的社会是多么体贴啊,他们不会叫你大吃一顿后喝药催吐而是给你放个长长的假)。过去,调整期总让我这个工作狂十分不爽,如今却成了我的救命机会。纵然高层不会愿意让一个更换了他人味蕾的人继续充当品尝者,他们从不缺乏愿意接手这种美差的年轻人,但是抓住时机换一套年轻人灵敏的味蕾,一切滴水不漏,骗过他们却并非没有可能,如果这新换的味蕾于我十分合适,甚至有可能延长我工作的年限。我早听闻高层对于某些特殊人士在器官非法替换上的默许,于是冷静地联系了我最信任的医生,查看了我的银行账户余额,随如今已经没有味道的水咽下一片情绪稳定剂,然后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交通方式前往去与他见面。我看到街上那些身着简单服装的普通人,他们没有斗志的、黯淡无光的脸,我暗暗下定决心奋力与命运一搏,不能落得像他们一样的处境,至少现在还不行。
医疗过程向来是不会被监视的。
医生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精瘦的脸上薄薄的皮肤紧紧包裹骨头,面孔长得十分严肃,但为了工作需要显得亲切友好在笑肌上注射了肉毒杆菌,永远露出不累人的微笑。时刻不停的微笑和冰冷精明的面孔组合在一起,反而有一种渗人的诡异效果。人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政客明星也有这种浅浅的微笑,你自己试试就知道没有肉毒杆菌的麻痹或其他对笑肌的手术,不可能有人能一直保持嘴角那样的上扬,那太累了,过几分钟你就会笑肌抽搐的。这种笑容配上他后面挂的那张意在让患者放松的自然风景画,显得有些荒诞,毕竟那画中风景早就不复存在,而他的笑容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这样开始我们的对话,在医生办公室那张根据人体工学设计的完美椅子里依旧感受不到自在,“未免让我不太放心。“我稍稍停顿,在椅子里调整姿势,试图抵消我的紧张不安,”如果,只是假设,一个人丧失味觉,可能是什么原因,又有无可能恢复呢?”
他精明得很,“原因可大致分为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情绪状况和与味觉有关的颅脑神经受影响都可能有关系,某些化学物质或药物当然会更直接地影响到人的味觉。恢复是可能的,只是需要详细检查后再做判断。”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然我们现在说这么多都没什么用,对吧?”
我颔首,也想像他一样听起来波澜不惊,“那么,请问医生,我可以做一下检查吗?”
“当然可以,劳烦您移步这边,为您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味蕾出现了未知原因引发的突发性损伤,造成了病理性的味觉退化。如果依您所说,情绪上没有突然的变化,也没有接触任何特殊物质,那么这种情况很难解释。”医生少有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他努力与上扬的嘴角斗争,看起来十分滑稽又有一丝吓人。多讽刺啊,我想,我们时代的医生不适合传递坏消息,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那么,医生,难道就没有解决方案了吗?”我能听出自己声音里不受控制的焦虑,右手手指开始不安分地活动,我连忙用左手护住右手。
“方法是有的,”他适时面露难色,“更换味蕾在当前技术条件下是完全可能的,不过这种更换恐怕……”
“总会有人愿意出卖一样无关紧要的器官换钱的吧,如今味觉不过可有可无,而我可以出高价。”我按几下手表,在桌上打出小小的三维投影,向医生展示了自己的账户余额。他会心一笑,这次眼睛里也带着笑意。“而且,越快越好。”
“我明白。我一定会尽量尽快为你安排。”他的笑容,似在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我们彼此都清楚得很,我别无选择。
躺在无菌手术床上,我的嘴大张着,被机械固定避免移动以便手术进行,感觉自己仿佛一只待宰的畜牲。在麻醉剂完全让我陷入沉睡之前,半梦半醒之间,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当年那片芬芳而富有生机的果园。如果在有生之年,我还能再去一次,那该有多么幸运啊……
这位知名品尝师在一场隐秘的手术后恢复他敏锐的味觉,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一程。一年后他死于心脏衰竭,却并不清楚他赖以谋生的味蕾依旧属于他本人,之前不过被饮食中混入的药物所麻痹,而他胸腔中那颗跳动渐弱的心脏,则来自一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所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手术时他在陷入麻醉后,医疗舱里优美的机械女声,宣布的是一场心脏移植手术的开始。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人类社会中,全世界的双胞胎平均出生率为1∶89。之后这一数字因为生育技术与药品的应用逐年上升,又同逐渐降低的生育率一起迅速下降——女人们在借助医学手段帮助怀上多胞胎后,会选择只留下一个胎儿而杀死她其他的孩子,因为怀胎十月的痛苦已经是她们心中母亲奉献的极限,多胞胎带来额外的负担她们不愿意接受。女性权益组织鼓吹生育又鼓吹一胎一子,主张减少女性在生育中经历的艰辛,“女人应该有生育的自由,无论是生育几个孩子,还是如何生产”。当这种做法成为普遍现象时,没人再把这种行为视为谋杀。当政者对其完全默许,不加干涉,鼓励女性去生出一个孩子总比她们把双腿紧闭拒绝生育要好得多。
但是对同卵双胞胎来说,情况大不相同。同卵双胞胎发生的机率不随种族、遗传或者环境的不同而改变,也未受医疗科技的影响,甚至躲过了母亲的残忍,同卵双胞胎被看作天赐的祝福,几乎没有家庭会选择杀死一个孩子,仅仅留下另一个。所以从我出生之前的时代到现在,每一千位母亲经历生产时,大约会有四位得到一对基因几乎完全相同的娇儿。这些孩子从未出生开始,贯穿一生的就是他人艳羡的眼光:无论他们做什么,他们永远是“幸运儿”,永远是双胞胎中的一个。这是作为双胞胎甩不掉的标签。
我呢,我绝对有资格跟你讨论我有多恨这种偏见。我生于20世纪前的最后一天,或者用我痛恨的说法,我和我的同卵双胞胎妹妹出生于20世纪前的最后一天,到今天,我们是世界上年龄最大的同卵双胞胎。人们叫我们“横跨三个世纪的姐妹”,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是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言语中和眼神透露出的羡慕与敬佩混杂的情绪,才是我最反感的东西。
我出生的家庭,(我从不喜欢说我们这个词,也不喜欢任何把我和妹妹放在一个词语里指代的情况)和富裕完全搭不上边,可以说比“普通家庭”还差了那么一截。我的父母都是缺乏能力的野心家,一对皮囊尚可却毫无天赋的“演员”,挤进大城市来追求他们的痴想,落魄后在大型超市里一个理货,一个收银,以此养家糊口。当我母亲生出一对长相完全相同还有那么一点出众的女儿时,他们几乎没多想就觉得我和妹妹一定是上天赐予他们,来继续他们的明星梦的孩子。那时远在异国的一对金发碧眼的同卵双胞胎小姐妹已经成了广受欢迎的童星,拍广告、拍电影,在银幕上大放异彩,成了父母的摇钱树,举手投足都能引起关注。他们完完全全被把我们培养成这样大明星的想法迷住了。
我的父母,他们的想法总是很美好,一旦有一点点希望,他们的幻想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延伸出去,勾绘一幅极成功的图景;但现实从来不如他们想象自己的光辉未来一样简单,一切也从未按他们的设想那样发生过。
我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了对人心足够的了解,能够推想出他们的心态了。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人们坚信的是每个人都有所长,各有天赋,通过努力挖掘出来必有所成,而且不遗余力地把这种观念灌输给子孙后代,鼓励他们发掘自己身上的闪光点,“活出自己的一片天”,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相信这种鬼话了,可能是因为人们不再接受“奋斗”或“成功”一类的教育,或者人们真的已经随着社会发展进步,意识到了这种说法的荒诞之处。总之,我父母大概就是这种说法的忠实拥趸,一辈子活在他们的幻想里,一辈子妄图找到自己和女儿的天赋,一辈子怨恨着为何没能出人头地。
他们没活明白。而我活明白了。
我懂得接受现实,有些人就是拥有诸多天赋,另一些人拥有一两件,而有些人不巧一样也没有。无论付出多少的努力也改变不了。我就是后者,我和我家人均是。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按父母的梦想的这条道路尝试过,何尝没有呢。没有人从小就明白自己父母的错误、缺点和局限,我这种平庸之辈更不可能。我也想成为他们口中的大明星,我也想唱歌,跳舞,表演,就像其他的明星一样,活在他人的爱慕与关注中,实现我父母为我描绘的蓝图,但我得到的回应无非是出于礼貌的掌声和背过身去小声说出的否定。我年纪稍大一些,进入青春期之后,读了一点似是而非的书,我则相信一定是我父母太过狭隘,以为世界上只有这一种出人头地的方式。我比他们年纪更轻,视野更广,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不至于在明星梦碎后,天天在货架间穿梭,摆放他人下酒的零嘴,或是站到双腿发麻,笑到两颊酸痛,一件件扫描别人购买商品的条码;只能在三杯酒下肚后,为自己曾有的大好青春挥泪。
与大多数人所幻想中的双胞胎心意相通的美好恰恰相反,我和妹妹关系从来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对彼此好感无多。也许我们本可以做人们想象中的友爱姐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如果我们的经济情况更好,或是我们的父母有所不同,但一切都是定局,再多的假设或者怨恨都不可能让过去有所改变。正所谓古人所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分享的滋味并没有那么好受,如今很多人怕是没有体会过。尤其在现在,多数人都活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少数选择和其他人共处一室的人,“为了保持纯真的感情不受影响”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得极清。我和妹妹的童年生活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必须分享一切。我们全家四口人不仅要共处一个房间,我和妹妹还要睡在同一张狭窄的床上。我们出生并长大的城市曾经是全世界人口密度第三的城市,处于潮湿的亚热带环境,全年温度都很高,而雨季降水量最多的时候也正是最炎热的时候。我记不清多少次浑身汗湿着从梦中醒来,热得几乎要窒息,妹妹同样汗湿且发烫的肌肤紧贴着我,那些场景如此相似,以至于是我的这些不断重复的记忆成为了我的噩梦而非我所经历过的噩梦本身。我清楚地记得我最讨厌的季节就是夏天,也清楚地记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妹妹。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得很,我不仅仅是唯一拥有这样想法的人,妹妹和我感受相同,同时她也明白我的感受。我们毕竟朝夕相处,她的心思也和我一样写在脸上。
独生子女怕是不会懂得手足间的竞争,尤其有着我们这样并不宽容的父母。手头并不宽裕,不仅不是阻止他们望子成龙的原因,更成了他们硬要把我和妹妹往星路上推的缘由。这种追求不只是嘴上说说,我和妹妹可是遭了大罪,不管是去拍摄广告还是参加选秀,或者是去竞争角色参加面试,没少为之流汗流泪。我的父母如果见到更加优秀出色的孩子,自然会让我们做的像人家一样甚至比人家更好,但是大部分时间,最直接的比较对象便是他们自己的两个女儿。我们不仅要为了一口好吃的、一件小玩意这样的小事争着表现得更好,而且父母的关注、赞美甚至是爱也需要我们为之去竞争。他们胸中没有什么大格局,也不甚明白作父母之道,我和妹妹的矛盾可以说与父母关系甚大。即使我们在他们指定的道路上屡屡碰壁,他们仍然不肯放弃,嘴上说着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明星,其实也是因为我们家庭的状况需要额外的收入来改善。
啊,金钱,这种东西从诞生之日就没停止让人类为它烦恼奔忙。我的一生都在为它挣扎,直到现在我仍然是它的奴隶。我除了一个儿子和双胞胎妹妹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在世,与他们也几乎没有实际上的联系,虽然身边时时有一个政府提供的家用和医疗型机器人陪伴服务,但是我每每身体不适总会喜欢请一位护士或医生上门服务,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而且可能因为我年纪太大,想法总是老一套,总不满足于在虚拟现实世界甚至身边的增强现实中拥有一些看似真是实际并不存在的东西,我总喜欢购买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满足我作为女性的物欲,比如一对精致漂亮的镀金耳环、一支颜色温柔的口红、一瓶瓶子设计精巧、味道芬芳馥郁的香水之类,即使我实际上并不需要它们。除了有时候受邀为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之外,我几乎从不拒绝参与各种各方面实验的邀请,后者才是我的主要收入来源。我并不在乎实验中的风险,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足够久,生活中没有这些风险就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我不在乎明天就会死去,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剩什么牵挂了,而且也再没有什么愿望想要去实现,这些实验是我人生仅剩的还有生气的能去经历的事情。而且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我年轻时不懂得保养、爱惜身体,为着赚钱做了许多透支身体的事情,即使四十多岁以后开始借助科技保持健康、以图养生长寿,一百多年的岁月还是在我身上显出了深深的痕迹;我常常感觉到深入骨髓的疲惫,连长时间的休息也无法抵消,而且我的各个器官也已经老化,大病小病常常接连而至,我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对死亡甚至有一种等待故人来访的意料之中的期待。因为我对风险的毫不在乎,而且我是同卵双胞胎之一(看来我的妹妹也一样不在乎风险,或是她太需要用钱以至于不再在乎这些,和我一样参加这些实验,不过我们无需见面),即使我年纪如此之大,我仍然能够经常得到参加实验的邀请。
从本世纪初开始,随着人们对大脑的了解不断深入,科技的进步使得记忆移植的研究初步发展,实现了将个人的记忆提取移除并移植回去,接下来进行的实验是基因差异度小的异体记忆移植实验。同卵双胞胎几乎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自然是最好的实验对象。我和妹妹是所有被实验的同卵双胞胎中年龄最大、也是要移植记忆时间最长的对象。我们的实验内容是将我们一百多年来脑中的全部内容,所有的记忆、想法,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回想起来”,毫无保留,不剩秘密,统统都植入对方大脑。我连死亡都已经淡然,不在乎脑子里那些隐私秘密,我虽然说不上有多爱妹妹,但出于血缘,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恶毒事情。我问心无愧,不怕这样的要求。而妹妹似乎也不在乎。和以往实验不同的是,这次实验人员提出让我们姐妹重新聚在一起进行试验。“毕竟我们这是一项有关于记忆的实验,而且实验本身挑战性非常高,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你们在接受移植后进行交流,将是我们宝贵的参考。”
上次我与妹妹真的面对面接触大概是在我们的百岁生日吧,并非我们有意一起庆祝,而是赶上世纪之交,这场生日过得会让很多人有利可图。如今多年过去,姐妹再次相逢,我竟不知作何感想。
妹妹坐在方便代步的轮椅上,头发几乎已经全白,怀中抱着一只毛修剪的短短的约克夏梗犬,我进门时她正低头抚弄它。听到我进门,她抬起头来,我心中不免吃了一惊。我已经很久不曾在不开增强现实美化自己的脸的情况下照过镜子了,事实上我尽量不去看镜子中的自己,因为不想看到自己衰败的样子。但看到妹妹的脸就像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和刺痛。她的脸(或者说我的脸)皱纹满布,精心保养的皮肤也托不住下垂的面部组织,仿佛一座在风霜摧残下业已荒败的房屋,摇摇欲坠,仿佛任何时间都可能坍塌。她的身体已然撑不起身上那套挺括的套装,仿佛被衣服包裹其中。
“看来岁月待我们甚是凉薄啊,妹妹。”我开口,声音却意外地有些嘶哑,仿佛长久不用的乐器再次启用的生涩。
她干瘪的嘴露出一个笑容,“的确是这样。岁月无情,可是它也留给了我们回忆啊。”
实验开始之前,我和妹妹躺在临近的手术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述着过去的回忆。那只约克夏狗应妹妹的强烈要求待在了实验的房间角落里,“它已经很老了,眼睛不好使而且活力不再充沛,快要到寿命极限了。而且它已经学会了绝对服从我的命令,我让它待在角落里,它不会乱动的。”实验人员没有与她争执,既是因为她的年岁恐怕比他们的祖辈都大,也是因为这次试验挑战性之大前所未有,谁也说不好可能会发生什么。
“两位奶奶,实验要开始了。”实验的负责人,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的女人这样说道。“请尽力放松,尽量不要去想任何东西。”
我头上戴的精密头盔开始发挥作用,头皮上感觉到小小的压迫,接下来是麻麻的感觉,然后就没有更多的感觉了。那些小小的触手估计已经插入了我的头皮,即将开始发挥作用了。我闭着眼睛,努力放空自己的脑海。
突然,影像开始出现在我的脑中,数不清的来自妹妹记忆中的内容接踵涌入,速度越来越快:一闪而过的年轻的我欢笑着的面孔,不,可能是妹妹的吧,被阳光照耀成金色;酩酊大醉的眩晕感、口腔里的酸臭味和胃中翻涌的恶心;那只约克夏梗犬小时候的样子,埋头大吃着狗粮,伸出手去拍拍它的脊背;我年轻时人们普遍使用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屏上面满是表格邮件;搂进怀里的玫瑰花束,半张脸埋进去涌来的花香和触感;镜子里浮肿疲倦的面孔,眼睛泛红,接下来是冷水拍到脸上的刺激感;鱼水之欢之后在黑暗里辗转难眠,缩在被单下努力辨识着情人面孔的轮廓;与幼年的我一人一根地分享着一包炸薯条,紧紧盯着对方不肯让对方多拿一根;虚拟现实中身着华服,一曲高歌后接受经久不息的掌声;父母骨灰一同放置的那间冰冷的、充满大理石的房间;在公共泳池游泳后,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上背上,以及皮肤上残留的化学消毒液味道……每一段回忆呈现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一段段回忆重叠,一闪而过,越来越难以辨识。
我之前设想记忆涌入的方式会是线性的,仿佛按时间顺序飞速呈现妹妹的一生,这种随机回忆的迅速涌入使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焦虑和压迫。场景的变化已经快到不可能分辨,快到几乎让我不能忍受,我想逃开,想把这一切排除在我的意识之外,但我的双眼已经紧闭,我还能做什么呢。再到后来,我已经感受不到记忆的切换,脑海中只余一片亮光。我静静地躺着,仿佛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晒着太阳,眼睛仍然能感受到光亮。
“记忆移植,结束。记忆时长:一百一十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七小时十八分钟四十七秒。”优美的机械女声宣布。“现在您可以起身了。如果您体验到轻微的不适感,这完全是正常现象;如果您感受到任何剧烈甚至难以承受的痛苦,请举起并晃动您的左手示意。”
有人扶住我的肩膀缓缓托我起身,头盔从我头上离开。我慢慢睁开眼睛,感受到一种潜水的人过快地浮上水面所感受到的那种不适。
我转身向着妹妹,她挤出一个笑容,“我感觉脑袋好胀。”她向我伸出干枯的手,想要让我握住,“我看到了你,那……那么多关于你的事情,全……全部的你……”我握住她的手,手心微微汗湿,和我一样,我们都有一双爱出汗的手,到老出汗比以前大大减少。“那……那么多年……我们活了这么久啊……姐姐……”我看着她的脸,她混浊的眼睛里泛出泪光,视线却不在我身上,“我们的人生……何其不同……又是多么相似啊……”
我合上双眼,记忆缓缓涌现,我仿佛经历了两段人生,这些记忆自然地缠绕在一起几乎难以分出那些是我的,那些是妹妹的,她会做的事情我也会做,她经历的情绪我也如数体验过。成年之前的那些记忆最是契合,简直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仿佛事事从两个角度经历过。成年之后的那些记忆,我只能靠身边的熟人和某些特定的地点来分辨,但是实际上这一生中事情经历得那么多,想要分辨起来也是很难的。我们的人生,的确,如她所说,如此不同,但又如此相同。人生说到底,不就是我们的感受组成的吗?那些欢笑,那些爱,那些挫败,那些疲惫,那些坚持,不过换了情景,感受却是一样的啊。
“请到旁边的房间休息一会吧,之后我们需要采集一下您二位的感受,并且会问您一些问题。”实验负责人在一旁说,打断了我的思绪。
妹妹抽出手,却没有收回去,反而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扎,我们下床,并在引导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妹妹呼唤她的小狗,它从地上爬起来叫了一声作为回应,之后努力跟上我们的脚步。
长长的绒面沙发看起来足够五个人坐,但我和妹妹却紧挨着坐下。也许多年未见,而今突然的掏心掏肺、知根知底的记忆分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在之前,我们若非必须,绝不会坐在一起。我伸出她没握住的那只手,托住她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曾经那么美,而且那么怕老,不是吗?我还记得你说过你宁愿带着一张无暇的脸蛋英年早逝,也不愿守着一张日渐衰败的脸年华老去。”
她垂下眼帘,淡淡微笑,“但到后来,我的心态就变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现在我都知道了。”她的过去的思绪涌上我的心头,我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
她抬起眼睛看我,接上我的句子,“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你是在说你是神吗?”我笑起来,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因为我妹妹年轻时总喜欢用“雕像”来比喻自己的长相,我也曾经尖锐地与她争执,可能是因为彼此作对已经成为习惯而非我们的真实意愿。毕竟那时候她确实漂亮,面容仿佛雕像一样精致优雅。
“不是,”她摇摇头,“不是,我是想说……”
我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这两句话的上一句吗?”她问我,我想不起来,见我不语,她答,“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我想说的是,也许我恨的不是你,而是……长久以来我对你抱有的敌意。”
“我……很高兴能在人生的最后,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了解到你,我的姐姐。”
我的眼泪突然就要夺眶而出,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她表白,“我爱你,妹妹。一直以来,是命运……是命运在蒙蔽着我们吗?”
“而命运如今决定让我们抛弃一切误会,彼此了解,重新找回我们应有的爱。”她靠近我,“我也爱你,姐姐。”她拂去我的泪水,“我们居然等了这么久,一直掩盖着本来应有的感情。”她也哽咽起来,“让我……让我在你肩膀上靠一会。”我伸出双臂环绕着她,把脸贴在她的发丝上。我猛然想起,我们尚是孩童时,她被父母骂的哭泣,我也会这样抱着她。
“不要……不要哭了,我在这里呢。”记忆中的这句话重新回到我的舌尖,我轻轻摇晃着她。
而她已经不在了。那只约克夏开始吠叫起来,旁边的人慌张地呼叫医疗机器人,这些声音我却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出自莱蒙托夫《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我总是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我的工作,正将我一步步带进疯狂的深渊。
也许我早就疯了,这很有可能。无论如何用词藻美化我的工作,我在做的事情都是如此扭曲而残忍,疯狂看起来是我唯一必然的结局。但我的心理医生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呢,大概是他收了我的某个雇主的什么钱,一遍遍向我重复我的神志有多健康,再时不时跟我做几次无关痛痒的心理咨询吧。
我的工作是造物,却不是为了任何高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无聊人们猎奇的心理,也是为了满足我对物质与名声的巨大贪欲。倘若用辞藻美化起来,那么我就是用生物科技创作、挥洒写意的艺术家,当代的米开朗琪罗。人人都想看到传说中的人马、独角兽、狮鹫甚至是龙,现身世间,包括那些钱多得永远也花不完的达官显贵。他们豪掷千金,甚至为之比拼,以证明自己不仅财力丰厚,更富有“情趣”与“品味”。谁能拿出更吸引人眼球的宠物,谁就更有面子。我就服务于他们的虚荣与豪奢。
这一切着实讽刺极了。无论是在宗教还是神话、传说中,造物都是神的专属,而我仅仅是受这群人的指使而为之。假如神真的存在的话,那么我在做的事情无异于渎神。我不编写任意一条基因,我不创造它们,但我会去为了达到目的修改它们,组合它们,如果简单来说,我在做的是把细胞甚至是染色体、基因混在一起,结合基因操纵技术,消除不同物种基因间的差异,制造嵌合体。我知道这听起来就已经足够吓人了,但事实比我之前所能想象的还要令人反胃。你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让你培育的生物变成独眼的怪物(在你根本不想创造一只独眼怪物的情况下),或是让它长出你根本不想要的组织。来自我工作中的那些景象,气味,声音,长久等待中的恐惧,良心的谴责,我恐怕永远无法将之移出脑海。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坐在床上试图把噩梦赶出脑海,我会起身换掉被汗水浸湿的枕头被单,再给自己来一片安眠药,继续回到睡梦当中去;或是当我眼前出现不存在的事物,听见不真实的声音,我已经学会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我的幻想,再吮吸一块冰冻的柠檬角,强烈的味觉刺激会让我迅速恢复理智。
老天啊,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啊?
我的第一份工作还算简单,那时嵌合体生物还未进入人们的视野,为一位想法“不落窠臼”的富家女定制她想要的宠物——一只永远长不大、能让她轻松抱在怀里炫耀的迷你黑猩猩。“什么狮子老虎的我统统不要,太俗气,而且老套,它们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金钱符号。”她那张人造的、美得毫无特点的面孔的模样早已在我印象里模糊不清,我却仍然清楚记得她说话时舞动的纤纤玉指,和雪白指头上那枚绚丽多彩的鹦鹉造型宝石戒指折射出的七彩的闪光。“我要的是聪明的,娇小的,文雅的,可爱的。给我一只聪明的黑猩猩,但我要它永远长不大,就像一只玩具熊那么大,我要能抱着它不费劲。”那枚戒指那么耀眼,美得巧夺天工,在我看拉力,使它的女主人黯然失色,后来我想到,那光芒几乎掳走了我的注意力,恐怕是金钱的光芒透过那些宝石照进了我的眼睛。“对了,我要一个女孩子,乖巧又听话的那种,绝对不能伤人。你尽管去做,满足我的要求,不管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我点头称好,迷醉在那枚戒指的光彩中,直到将她送出大门去,才想起来我应当给她看黑猩猩成长过程的数据,叫她自己挑一个希望自己的宠物停留的年纪。
她纤细的四肢看起来根本承受不住什么重物。为了满足这位公主的要求,我为她未来的玩物挑了一对身形较小、性情温顺,也比较聪明的黑猩猩作为父母,它们分别住在两块大陆上,从未谋面,致死也不会谋面。前期的工作平平无奇,取双亲的生殖细胞,人工受精;之后的处理也并无太大难度,修改生长激素分泌的基因,改进控制智力的基因;最后就是将胚胎重新放入代孕的黑猩猩体内,等待近八个月。我为了保险起见处理了两个胚胎,它们幸运地都成活了。两只小猩猩出生后,女主人来看她们的时候,她不喜欢我为她培育了两只宠物,“我没有精力和两只小东西一起玩,”重音压在“两只”上。她换了新的首饰佩戴,一条繁复耀眼的项链夸张得能掏空地球上的一座钻石矿山。我告诉她两只小猩猩需要一位护士照料并定期注射生长激素,直到它们长到她想要的尺寸。她偏着头没有看我,我以为她只是对细节漫不经心,当她把头转回来对着我的时候却对我说,“你给我挑一只更好的,我只要那一只就好,另一只就叫它死掉吧”。她的眼睛漆黑如夜,直直地盯着我,毫不闪躲,好像在强调她的命令,似乎用她的一句话判一只她原本买来想要抱在怀里爱抚的“宝贝”死刑一点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被她的眼睛盯得大惊,吓了一跳,我发誓那一刻我看见她纯黑的眼眸,我心里蹦出的想法是这个女人没有灵魂。我劝说她万一其中一只生病或者出现什么意外,她还能有一只替补,继续拥有这样独特的宠物。她则笑笑说,她有了新点子,也找到了另一位生物学家,能为她大大提高狗的智力,并给狗做发声器官的改良手术,“会说话的狗啊,简直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我对此很感兴趣”。少顷,她敛起笑容,警告我绝不许把这第二只宠物卖给任何人,她要做世上唯一一个拥有这种新奇宠物的人。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绝不要在手上沾上这只我创造出的小动物的血,情急之中提起了她母亲——她这样年轻多金的女孩都很爱玩,不可能乖乖在家陪父母——以及这仅有两只的小可爱中的一只送给她母亲会是多么别致而富有心意的礼物。她的嘴角缓缓上扬,眉毛挑起,对我的提议感到十分满意。就这样,脖子上系上绸带,细心地打上蝴蝶结,两只小东西都被允许活下来,成了它们女主人的玩物,我也完美地完成了我的第一件工作,赚得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处豪宅。
如今时过境迁,回想起当初我一心要保护自己创造出的生命的想法,觉得自己不可救药地天真而理想主义。年轻的我意气风发,自视不凡,一身本事急切地想要施展,以为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中,再遇到的问题都会像这第一件一样被我两全地解决。然而我在之后的日子里做出的骇人之事,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至少从来不敢去想的。
如果说我本应该从第一次服务顾客的经历中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我应该对我的顾客群的品质和心态有所了解。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没有同情心、也没什么道德观念约束、更称不上善良的自私之人,这些按他们要求订做的生物不过是他们的玩物、活生生的展示品罢了。他们对这些生物毫无情感可言,它们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宠物,仅仅是拿来在人前炫耀的东西,它们的价值所在就是在几场展示上让主人大出风头,至于不再新鲜之后下场如何,根本没人关心。
我早已经学会不再去过问我为那些上流社会的客户创造的那些生物的下场了。大概开始工作两年后,我曾经给一个富豪的小公子制作了一只天使猫,即在一只白色波斯猫背上长出鸽子的翅膀。数次的尝试和筛选之后,最后选定的那只小东西真是我早期的职业生涯的得意之作:不仅性格友好黏人,而且翅膀的位置、颜色和大小,上面长的并非羽毛而是猫的绒毛,与身体的比例等等诸项指标都堪称完美,基因之间的差异也消除的相当好。那只可爱的小东西见到人会开心地发出喵喵的叫声,还会展开翅膀拍打,被人抱起来更是不会反抗,惹人喜爱极了。那孩子也甚是喜欢,取货那天他和父亲一同来到我的接待室,一见那只长翅膀的猫就抱起来不撒手。但是仅仅不到一个月后,我那位富豪客户便要求我再为公子制作一只相同的天使猫,因为那小男孩认定了那猫真是天使,一定能飞起来,于是心血来潮把它从家中豪宅三楼直接丢到一楼大厅,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小孩无意识的残忍娇纵其实不是我痛心之处,成人的残忍是有蓄意而为的,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一样不会动摇他们的做法。很多嵌合体生命都不长,尤其是因为客户急于得到成果,往往它们都是不管用基因方法还是外部注射激素方法造成的生长极为迅速的生物。我的客户们往往在拿到这些生物之后都会举行盛大的展示会来炫耀自己的财力,而一旦出现更新更好的玩物,尤其如果是相同的传说动物却被别人比下去之后,这些生物都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局。反倒是那些搁在公共展览馆里供大众观赏的生物能活得最好,它们往往不会被要求迅速长到成年的状态,而且在人工智能的精心照料下,甚至能够活得比预计的寿命更长。我的一位客户曾经在展出我花了大心思为他培育的奇美拉之后半年,因为不舍得花另一笔巨款抑或想不出再做一只什么奇异的生物来惊艳他的宾客,却又想重回社交圈的焦点,竟然就在曾经展示那只奇美拉的相同大厅,雇了相同的一批人类侍应生,相同的餐饮服务公司,相同的一支人类交响乐队,来把当时同样的那只狮头,羊身,蛇尾的混合怪物在一批几乎没变的宾客面前,活生生用激光刀切割解剖,好让宾客看到那怪物的内部生理构造。更令人害怕的是,仅仅一小部分客人对此表示了反胃和厌恶的情绪,大部分客人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场血淋淋的“表演”。这次解剖表演甚至在社交圈内开启了一阵这种血腥变态的风潮,催生出了在这种畸形秀上“掌刀”和加以解说的职业。“凤凰涅槃”是旧日广为流传的神话。曾经有一位一心想在大人物圈子里赚得好名声不惜豪掷千金的新贵,向我定制两只凤凰,要求一只比另一只更大更美,还要求它们无所畏惧,不怕疼痛。这种要求着实不同寻常,但并非不能做到,我在当时并未多想,只专注与如何让这种神鸟的羽毛长出鱼纹、呈现五彩之色,还有如何依客户之意,让它们叫得动听。他一点也不在乎钱到底花多少,虽然他很着急,仍旧给了我两年时间,用钱和时间向我要两只威风凛凛、华贵逼人的神鸟。我很重视这项工作,也花了很大心血,混合了许许多多鸟类的基因,经历了上百次试验,最终孵化出两只生长迅速的“凤凰”,仅仅用了三个月不到就长到了期望中的体型大小。那位新贵在见到成品后大为赞叹,直呼佩服。他盛情邀请我去参加他“精心准备”的展示会,我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即使不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展示会必然贵宾云集,是在圈子里扩大影响力,结识新客户的大好机会。他的确花了大心思,在家中建造了一个小剧场似的房间,客人们环坐在一面钢化玻璃前,从雕花玻璃高脚杯里啜饮咝咝冒泡的香槟,等着观赏传说中的神鸟。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那只没那么耀眼的大鸟,它昂首阔步,引吭高歌,当它展开硕大的翅膀,舒展开五彩的羽翼,客人们发出了小声的赞叹,因为它的确是一只美丽的生物;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真叫人大为震惊,火焰迅速从它的羽毛边缘燃烧起来,霎时间它就已经被烈火吞没,却仍然毫无惧色地飞升到空中,快速拍打着燃烧的翅膀,放开喉咙鸣叫起来,客人们惊叫出声,我则突然感觉周身血液变凉,因为我瞬间明白了它主人的企图,他已经给它身上涂了什么化学品,只需再往它身上再加一种就会迅速发生反应,极高的温度让它迅速着起火来。拜我所赐,这只美丽的生物的大脑不懂得恐惧也不懂得痛苦。它的主人,花了大笔金钱买来它的存在的主人,要它在自己的客人面前活活烧死,再推出它体型更大、羽毛更美的那只兄弟,上演一出“凤凰浴火重生”的盛大表演,只为艳惊四座,赚得他在富人圈子里的声誉。这面厚厚的玻璃墙隔开的不仅仅是羽毛与肉体烧焦的气味和高温,还隔开了客人们与这场上演在他们面前的炼狱悲剧的心理距离。他们不过是在看一场表演,一只昂贵而华丽的生物则正在为他们的赞叹付出生命。它的诞生即是为了这场大火,现在它的生命已经来到了高潮也即尽头。接下来的一切如我所想,当音响里它的鸣叫声停止、再到火舌吞噬它的肉体时发出的噼啪声也减弱直到消失,那只鲜艳的大鸟只余一摊灰烬;客人们的感慨之声刚歇,灰烬下便飞升出身形更为庞大、更为华美气派的另一只“凤凰”,叫声更为响亮动听,划破刚刚片刻的寂静,它冲入空中久久盘旋,挥舞双翼,客人们爆发出的赞叹与掌声经久不息。这场展示会的主人,这场献祭的始作俑者,站身来,回过身面对他的近百名宾客,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与狂热,大声向他的来宾宣布:“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刚刚观赏到的,正是传说中的——凤凰涅槃!”随后他走到我身边,手揽过我的肩头,介绍我是今天大家所见凤凰神鸟的创造者。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肠子几乎扭结在一起,却又不敢甩开他,只得用强挤出来的扭曲的微笑,迎接着客人们一个个接连而至的赞美。
由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基因序列,到显微镜下的细胞,到那些培养液中渐渐膨胀的丑陋组织,再到出生后小小的东西,一直到它们长到成年,可以交付给它们的主人,我的作品中倾注着我的心血。我给了它们生命,我是它们的创造者。但是并不是每一只都会活下来,大部分都是残次品,或者说,仅仅是没那么完美的作品,它们必须要被“处理掉”。我必须无情地夺去它们的生命,正如我慷慨地赋予它们生命。
这个过程又何谈容易。对于那些畸形的、令人看了就作呕的“严重错误”,倒是可以尽早“清除”,只要别过脸去抑制住恶心,尽量别让它们的样子进入你的脑海以防在梦里回到你面前就行。难的是在诸多茁壮成长的小生物中挑选出要舍弃的那些。不够健康的那些是首先被放弃的。剩下的那些不过是外形有所差异,都一样活力十足。最让我难以承受的是从分不出外貌优劣的生物中为客户选择。我曾经试图把这项艰难的选择移交给客户,但他们往往会花上五分钟盯着着些没什么差异的生物走神,然后宣布让我“随便挑一只”并且以后不要拿这种小事来烦他们。不过令我欣慰的是,也会有一些稍微心软或仅仅只是出手阔绰的主顾,会愿意多提供空间和饲料,留下所有我已经选出的“优质产品”。
对于难以下手杀生这件事,我曾经雇佣了别人来替我充当刽子手,想要转嫁我内心的负担。他们似乎对于他们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无非是穿着他们灰色的制服,穿梭在研究所之中,封闭关着将死之物的空间,并向其中注入二氧化碳,或者给它们的食物中加入氰化钾,等到它们死透之后处理倒在呕吐物和排泄物等等秽物之中的尸体罢了。他们的脸上不会有什么表情,他们不知在仿真的虚拟现实游戏里杀过多少人和动物,这些工作对他们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特殊。但他们上任之后,我的噩梦却越来越频繁,而且是一遍遍看见梦里暴毙而亡的我,被他们波澜不惊地放进腐蚀液里融化成一滩血水;白天里我也更加疑神疑鬼,不敢进入封闭空间,也不敢吃东西,常常看见飞速掠过的灰色影子。有了这般经验,我的机器人帮手一样让我难以相信。于是,我又回到了亲自动手的原点。
我有没有提起过,处理那些人和动物的嵌合体,是最难的?
我觉得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她是一条美人鱼。
客户要的是金发碧眼的标准高加索人种美女,眼睛越大越好,鼻梁越高越好,五官越对称越好,而且要有甜美的嗓音、完美的歌声。她却是所有使用相似基因组合中最不符合要求的。她的面部趋于扁平,骨骼也不够精致流畅,脸型也不是客户所喜欢的尖脸,看起来却显得年轻可爱;眼睛虽然够大,但眼距略宽,可这双眼睛有着下垂的眼尾,一笑起来亲切动人;鼻梁不纤细,也算不上高挺,柔和小巧,嘴唇也厚厚的,看起来更显得娇憨。我是喜欢她的脸蛋的,尽管她的脸庞不够对称,够不上客户的标准。她的尾巴与身体连接的也不够好,而且尾巴比较短促,显得有些笨拙,不够优雅轻盈。但最最要命的是,她不会唱歌。
她真的是不会唱歌,一点音感都没有,白白浪费了我给她的一幅好嗓音。美人鱼们各自待在分隔开的池子里,由人工智能耐心地像教授她们作为玩物所需要学会的一切:怎么微笑,怎么亲吻,怎么整理她们的头发,怎么歌唱,怎么听懂别人的要求并且做出回应,怎么用言语讨人欢心,不过她们用不到那么多名词和形容词,反正她们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短暂的一生也接触不到;她们只要学会问好,学会夸人长得好看,学会感谢别人赠予的食物和礼物就够了,余下的时间,她们要一遍遍学习如何将几百首歌曲唱得既准确又动人。而她不行,无论在她耳边放多少遍相同的曲子,无论她的机器人老师如何教她,她都学不会唱准旋律。她学习语言倒是很快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一生,只见过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渴望人的陪伴,这毫无疑问,而且我为美人鱼们设计的是落落大方、喜欢亲近人的个性,所以每条美人鱼都喜欢和人待在一起。每次我去检查她的情况,她都会和其他美人鱼一样表示出挽留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之前,她趴在池边对我说:”请您多陪我一会吧。”我大惊失色,人工智能教授的语言范围内绝不包括这种可能会惹得客户厌烦的句子,于是我问她,“告诉我,刚说的这句话你从哪学来的?”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回答,“爱娃教我的。”爱娃是负责教授美人鱼们的人工智能的名字。
我转向池边上的屏幕,“爱娃,是这样吗?”
屏幕中那张百年前影星的脸回答,“是这样的,她想要学一句让您留的更久的话,于是我就教给她了。”
我从来没想到这个长相仿佛孩童般天真、智力也与孩童无异、与世隔绝的女孩,在没有任何系统的教育下,也会思考,也会要她的老师教她表达自己的意愿的内容。
“爱娃,以后任何一个女孩让你教任何预设定语料库里不存在的内容,你都不要教给她们。”我冲着屏幕里的人工智能这般命令。
“她们?”她傻傻地问,“这世界上除了我、您和爱娃,还有别人吗?”
我没有对她发火,“当然,还有别人,他们有一天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问好、飞吻,还要唱歌给他们听,如果你表现得好,他们会给你礼物的。”我拍拍她的脸蛋,“做个好女孩。不要再说什么‘请您再陪我一会’这种话了,不要再说了,听懂了吗?”
“好的,”她点点头,“再见,祝您身体健康。”
“这才是好女孩,再见。”我转身离去,希望她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过的尽可能快乐。“给刚刚那个孩子送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再给她送一样水里可以玩的玩具。”我对我的语音助理说。
她的上帝,她的主人,不想要她。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想去面对而已。
我曾经给我的某任女友买过一条很粗而且做工精美的镀金项链——有些宝石随着人造技术提升,价值有所跌落;黄金作为性质极稳定的金属,价值从未下降——她看到那条项链的粗细程度大喜过望,却在发现那条项链的硬度远超黄金之后愤怒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拂袖而去,全然不顾那条项链上闪耀的天然宝石。我已经保留了它甚久,而且无意再把它转送给我的任何一位情人。我觉得这条项链,她一定会喜欢的。
当我进入她的房间时,爱娃像往常一样宣布我的到来。她正在和我送给她的充气球玩耍,立刻满脸笑容地转身向我挥手。
“过来,我亲爱的,我有东西给你。”我招呼她,手里拿着那条闪亮的项链。
这些女孩都被闪光的东西吸引,“是礼物吗?是什么?”她迅速游过来,眼睛兴奋地放光。
我在池边蹲下来,她游到我面前,欣喜地看着我手中的项链,我把它交到她手上。
“这是什么?真美啊。”她问我。
“这是项链,戴在脖子上的。”她懂得身体部位的说法,于是点点头,痴迷地欣赏着手中的流光溢彩。
“把它给我,你转过身去,我替你戴上。”我不敢看她的脸,她信任地把它交到我手上,不知道她正在递给一个谋杀犯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凶器。
她转过去,背对着我。我解开项链的搭扣,绕过她纤细的脖颈。然后,我双手握住项链的两端,用力向对侧施力,并且将她整个人向后向上拽。她挣扎起来:尾巴不住地拍打,激起大片水花;双手向后想抓住我,在空中挥动;她脖子上整齐排布的鳃盖不住开合,想要抓住一点空气;整个身体不停地扭动。我没有停手,一旦我停下来,我就再也动不了手了。我几乎浑身被溅起的水打湿,但我一直用力。她的挣扎越来越弱,而我没有停手。
我感觉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不动弹已经有很久了,我放开了手,双手已经勒得青紫,不住颤抖。她的背部滑到我膝头,我用发抖的手给她系上了项链的搭扣。我瞥见了她的脸,大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突出来,整张俏脸依然泛青,柔软的嘴唇已经变紫。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一如之前每一次离开。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她死的时候,带走了我最后的理智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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