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为医药电商开处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湃客工坊(ID:thesparker),作者:金梦恬、赵婧然、施好音、吕欣霖、杨昀潞、刘江南,指导老师:周葆华、徐笛、崔迪,编辑:章靛,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数据新闻与可视化》(本科生)课程专栏出品,运营编辑:胡雅婷,首发于澎湃新闻“湃客·有数”栏目,经授权转载,原文标题:《快递送来的“处方药”,靠谱吗?》,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三月,受痛经折磨的刘思言在阿里健康大药房下单了一副桂枝茯苓胶囊,手机页面上的操作方便快捷,满减、包邮等减价措施也让网上零售的价格比线下店便宜不少。线上购药的优势给刘思言带来了满意的购物体验,而她这一单,只是线上药品交易大军的千万分之一。

互联经济席卷市场,药品上网也已箭在弦上。多年来,关于何时、如何开放线上购药的讨论层出不穷,终于在2021年迎来拉锯的终局。

4月15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服务“六稳”“六保”进一步做好“放管服”改革有关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在确保电子处方来源真实可靠的前提下,允许网络销售除国家实行特殊管理的药品以外的处方药”。网售处方药或将在全国范围内解禁。

多年来,互联网的阀门一直在“开”“合”之间来回试探。

漫长的试水过程自2000年起就拉开序幕。那年,我国开始在部分省市进行非处方药网络售药试点。自此,政策进入“放开”与“收紧”的反复摇摆中。

“处方药”是最大的摇摆点:由于处方药具有毒副作用,线下必须要由有开具处方权的执业医师或者执业助理开出处方,才能到医院药房或者药店购买。

是什么让“放开线上购药”政策在反复“迟疑”后还是做出决定?当其终于迎来全面开闸后,在改变着的又是什么?

头部电商都开始卖药了?

与政策的权衡同时发生的,是处方药市场一路高歌猛进。

根据京东健康2020年11月在港交所发布的招股书,线上医药市场正在快速扩张,线上零售药店的增长势头尤其旺盛。在细分市场中,处方药预计会成为未来所占份额最大的一类:预计至2026年,其将超过非处方药占比,2030年,其市场份额或将突破3000亿元。

这个巨大的市场又是如何构成的?

现阶段,我国处方药的售卖平台可分为三类:医疗服务网上平台、既有电商平台和线下实体医院。

“线上购药”政策的放宽主要针对入驻电商平台的药品零售商。近年来,几大互联网巨头纷纷加码医药电商领域:阿里健康领跑线上售药,京东健康赴港上市,苏宁易购申请“苏宁大药房”“苏宁健康”商标……药品产业登上电商快艇,衍生出了新的购药逻辑。

作为“消费者”的患者,电商平台正在卖什么?

以淘宝为例,医药相关商品在该平台上大致分类为“处方药”“OTC”“保健食品”及其它未标明商品。以“药”为关键词得到的4982条数据中,非处方药销售占七成。

进一步从药品种类细分,通过选取四种需求中淘宝销量较高的两类药品,并统计其卖家销售数发现,慢性病、急性感冒和其他类药物均为线上零售药店的“基本配置”,其余如优思明(避孕药)和金戈(男性功能药物)等特殊处方药也占了不小份额。

相比之下,精神类药物的销售和购买审查则更为严格。记者尝试在淘宝平台上搜索常见的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奋乃静”,网页却显示“没有相关商品”,只能通过进入药房的渠道查找获得。

淘宝搜索“奋乃静”搜索结果

买家又在买什么?平台经济固有的优势加持线上药品售卖,患者无须去往医院挂号问诊即可取得药品。在被互联网赋予更多选择自由的同时,他们在购药时的角色也第一次如此接近“消费者”。

在收集到的淘宝25560条商品评论中,“价格”“效果”“速度”“正品”是最常被提到的评价维度。例如曾受益于线上购药的微博用户“送我一蓑烟雨JK”说,当时“医生开的药我这小地方没有”。在距离这道难关前,电商遍布的藤蔓成为了少见疾病救命的绳索。

因大部分药品本身高度对症,药品之外往往产生出与配套服务有关的的患者需求。例如精神类药物的购买者着重提到了“回访”。

患有抑郁症的姜欣雨(化名)曾于2020年11月在阿里健康大药房线上购买了此类药品,并于约一周后(一个疗程)收到了自称阿里药房药师使用企业号码打来的回访电话。在近十分钟的时间里,对方向她询问了病史、首诊医院、药物是否有副作用等问题。

此外,慢性病药物患者由于具有延续性的用药需求,更多看重“长期服务”和“价格波动”;急性感冒患者强调“速度”;避孕药等药物的购买者则将“隐私保护”需求提至高位。

值得注意的是,“疫情”也成为评论中的常见词汇。根据百度搜索指数数据,在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几个月中,“网上买药”搜索量激增,在2020.1.27~2020.2.2期间达1266次。“非必要不去医院”的拦截线彼端,是高速旋转的互联网和物流产业。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

新的机遇,往往伴生新的问题。

在淘宝评论中,药品保质期是常见的负面话题:“药品快到保质期”、“压箱药”往往会成为买家打差评的理由。这类理由在以往通常出现在网售打折食品,如牛奶等商品的评论区。电商平台的惯有问题,也被复制到了药品这一特殊商品的销售上。

无数的个体体验皆呈现出冰山的某一角:“是否正品”“网络处方单、身份信息的真实性”“退货困难”“药品促销不合适”“效果不好”……逐渐拼凑出海平面下,线上药品售卖或许面临着更大的流程隐患。

记者根据市场内流通的主要处方药种类,在京东大药房和阿里健康平台分别下单了三种处方药,分别为精神类药物(左洛复盐酸舍曲林片)、抗生素(头孢克肟颗粒)以及慢性病常用药(酒石酸美托洛尔片[用于治疗高血压])。其中,精神类药物审核相对严格,下单支付后如果在24小时内不能提交处方单和病历证明,即视为订单取消,平台自动退款。

阿里键康大药房发送的退款短信

抗生素和慢性病常用药的购买则较为容易:支付之后只需提交实名信息,勾选疾病选项,平台将安排医生进行一对一网上问诊并开具处方单,之后由药房药师审核通过,就可以安排药品配送。

比起为了核实患者用药需求而开具处方单的目的,在线问诊过程更像是平台为完成规定动作,引导消费者走了个过场:只需要勾选页面自动给出的疾病选项,并勾选“确认曾在线下医院确诊”就可以轻松进入医生问诊界面进行问诊,期间无需任何证明。

其中,“京东大药房”的医生问诊界面更是不用任何手动操作,药店和患者双方的对话全程皆由系统自动回复,短短2分钟就开到了具有医生签印的电子处方单。


记者线上购买药品过程(00:33)

便利化的流程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安全购药审核的有效性。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姜欣雨回忆起那通自称阿里大药房药师打来的回访电话时,如此评价道。比起线下医院长达一小时的仔细询问,这通电话“撑死十分钟”。

2020年12月,微博用户“就叫杨未来”称,因长期复诊的医生停诊,便凭借医师开具的处方单网上买药。“今儿收到京东大药房这个执业药师温馨提示,有点瑟瑟发抖,感觉是生怕我死不了,所以加大药量早点送走我的既视感……”在他配的截图上,阿里药房药师提醒他“一次3粒,一日2次”,据他称,这已然超出了医院开具的剂量。

这位药师是谁?开具的处方是否可信?当记者试图核查时,却发现如同将手伸入了一个不透明的箱子,开方者没有真实姓名,没有药师编号,只顶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平台”。

谁在开方?

在消费者轻而易举拆开装着药品的快递盒子时,又是谁在那个更大的箱子里?

据天眼查的五千条数据显示,开展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的企业,其经营范围除了“医药”之外,还延展到了如“食品”“电子技术”“服装”等多个领域。以“广东省药品交易有限公司”为例,其经营范围除了“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外,还包括“计算机技术开发”“ 场地租赁”“ 广告业”“信息技术咨询服务”等。

天眼查显示某公司经营情况

在地理维度,我国大陆在业或存续的网上药店所在地以东部沿海地区为主,广东省则是注册药店最多的地区。自2012~2017年国家逐步开放地区网上药店注册,各地注册药店数量都呈现较快速度的增长。

而这些遍地开花的线上药店,多数依托于电商平台的土壤。记者在天眼查以“线上药房”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并按照注册资本从大到小排序,选取了前10家销售处方药的药品零售企业,具体调查了其入驻电商平台的情况。

这10家药店在“淘宝”和“京东”两大电商平台已有一定的用户基础,进驻苏宁易购的数量则相对较少,且已经入驻的药店获得的关注量均较少,与两大平台有着量级的差距。在入驻平台的零售药店享受着平台本身的大基数用户流量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平台逻辑的裹挟。

颁布资质是抗拒裹挟的方法之一。

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只有药品零售连锁企业有资格开设网上零售药店,且须具备《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资格证书》和《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资格证书》两份凭证。其中《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资格证》又分为经营性与非经营性两种,经营性资格证意味着批准企业开展通过互联网向上网用户有偿提供药品(含医疗器械)信息的服务活动,非经营性则意味着企业只能无偿提供药品信息。

简言之,《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资格证书》是入场的关键门票,C字号的证书证明了店家可以向个人消费者提供零售服务。

那么,已进场的药店经得起“检票”吗?

根据国家药监局网站的查询结果,这十所调查药店中,只有3所药店持有的《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资格证书》仍在有效期内。除此之外,就《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资格证书》的持有情况看,有3所既没有提供在有效期内的经营性《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资格证书》,也没有提供在有效期内的非经营性的《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资格证书》。

10所药房中,两项资格证书都齐全并在有效期内的只有2所药房,分别是“益丰大药房”和“健之佳大药房”,其余的8所都存在资格证书到期、缺失的情况。

除此之外,同一连锁药店不同的加盟商拥有的资质往往参差不齐。以海王星辰一家为例,其注册地在深圳的网店资质完整且在有效期内,注册地在武汉的网店其资质则已经过期。但截至目前,这10家药店皆在正常经营,未出现任何因资质不符而受到影响或暂停经营的迹象。

消费者又如何查看药店是否具有资质?

以十家药房在淘宝的店铺首页为例,资质是否呈现、在哪里呈现、呈现数量截然不同。甚至在海王星辰药店的首页,夺人眼球的页面设计中忽视了资质证明的呈现。

与线下“资格证书须在显眼位置”不同,电商“美化商品”、“吸引消费者”的一贯宣传思路则在无形中弱化了资质的重要性——当消费者被琳琅满目的商品页吸引时,药品安全所依托的种种资格却被塞进了盲区。

5月22日,记者在“天眼查”中以“处方药”为关键词进行搜索,结果数量达到77400条,而关键词“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的搜索结果为10153条,输入关键词“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证书”时,显示的结果则只有144条。“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证书”是合法开展网络销售药品的必要凭证,从重要性来看,它本应被放在企业相关资质的显眼位置。

市场利润的诱惑与严格的资质发放产生巨大的落差,随着政策放开,一股脑涌入带来的混乱,正盘旋在线上药品销售行业上空。

据国家药品监督局数据,我国执业药师注册量已达到941978人,但在互联网上,直到在对话框中按下“发送”的那一刻,患者都不知道对面开具药方和诊断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开具的剂量是否可信。

——当消费者的手伸入箱子时,是谁在为他们诊脉?

药品也要“猜你喜欢”?

当在网站上搜索大量药品之后,淘宝等电商平台开始以“猜你喜欢”之名,反复向记者推送各类药品,避孕药、退烧药、降压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更直接的促销手段在零售商打出的广告中:满减、搭配销售、优惠券、包邮……售药依靠噱头,比价成为常态。

以淘宝为例,“包邮”、“满减”和“折扣”是如今线上药品的主要促销方式,而隐私配送和货到付款则是针对特殊需求推出的商品宣传手段。在15000条搜索结果中,有近十分之一的药品同时采取了“包邮”、“满减”和“折扣”三种促销方式。

部分商家还会通过“搭配减价”来推动购买——琳琅满目的“多盒优惠”的背后,是对处方药的泛滥销售。


淘宝上药品促销页面

根据《药品、医疗器械、保健食品、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广告审查管理暂行办法》(2019年公布)药品广告不应含有“热销、抢购、试用”、“家庭必备、免费治疗、免费赠送”等诱导性内容。但在线上,推荐算法和赠送宣传比比皆是,形成边界模糊的灰色地带。

原国家食药监总局执业药师资格认证中心常务顾问康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网售处方药的很多乱象都与药品脱离了医疗、把药品当商品有关。比如,处方药在网上搞满减促销、搭配销售、以买药品赠药品、买商品赠药品等方式向公众赠送处方药和甲类非处方药,都是眼里“有药无医”的体现。卖药成为一次性买卖,是将药品孤立地看待,而没有把药品当成医疗的组成部分。

对比之下,国外的处方药网络售卖发展更早,相关制度也更加成熟。美国网上药店遵循严格的准入制度,需要有州药房理事会(State Board of Pharmacy,SBP)的强制认证和美国药房理事会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Boards of Pharmacy,NABP)的自愿认证。德国网上药店也实行严格管制,仅有药房能够在网上售卖处方药。

NABP网站

处方药特殊性与电商逻辑的平衡,仍需在实践中不断探索。至少可以明确的是,药品安全是不容妥协的。

“但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这则百年前湖南中药店铺门前的对联,如今仍是医药行业的理想之歌。

数据说明

[1]法治周末 网售处方药政策一波三折 连锁零售药店或为最大赢家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9-02-20/doc-ihrfqzka7428875.shtml

[2]中国经营报 网售处方药“开闸”,医药电商的春天来了?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4864786536454125&wfr=spider&for=pc

[3]北京日报 网售处方药解禁调查:允许患者先买药后补处方,客服诱导卖药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43059

[4]健康时报 网售处方药有望放开,专家表示需解开两大症结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4051769211368168&wfr=spider&for=pc

[5]新浪医药 处方药“上网”生死局https://www.iyiou.com/analysis/20190807108134

[6]刘军军 & 王高玲.(2019).国外网售处方药监管模式的经验及启示. 中国药事(10),1187-1192. doi:10.16153/j.1002-7777.2019.10.01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湃客工坊(ID:thesparker),作者:金梦恬、赵婧然、施好音、吕欣霖、杨昀潞、刘江南,指导老师:周葆华、徐笛、崔迪,编辑:章靛,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数据新闻与可视化》(本科生)课程专栏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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