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领着郝会会,郝会会捧着 iPad 和 Julie 越洋 facetime,把房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参观了一遍。Julie 的脸色耷拉下来:“怎么就装成这个样子,衣橱门都是斜的!”老罗斜着眼:“我这都是用水平尺量的,不可能斜。”Julie 大叫:“我这里看出来明明就是斜的。”老罗工装裤后口袋扯出水平尺:“我量给你看,是不是直的?你说歪,那是你家二楼地板歪!”
二楼地板怎么会歪呢?郝会会拿个乒乓球往地上一放,咕噜噜球就往下滚。Julie 气急:“郝会会,你说房子没问题的,现在竟然连地板都是斜的!你这是欺诈,我可以告你的!”好好的房子,disclosure 里都没提到这点,看房子的时候也没发觉,怎么搞了一个衣帽间,地板倒变成斜的了呢?美国也有豆腐渣工程?
老罗捧着一杯星巴克冰美式,从早捧到晚,现在已经变成了温水,看着面前抱着 iPad 发呆的郝会会,又猛吸了一口。老罗骂:“我X,这个老娘们,还不准备付钱了是吧?美国的房子都他妈是木结构,几十年了,歪个一点两点不是很正常么?她有本事房子扒了重新造啊!说好了,我可不管,剩下一半工钱我就盯着你了。”
客户要告欺诈,包工头要围着讨薪,郝会会没料到地产经纪的风险原来这么大。魂不守舍回到公司,在 Kyla 办公室门口晃了几圈,还是没敢进去。她忽然后悔了,她想到胡金柱对她的评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啊,她初中都没念完,英语都说不清楚,老公都留不住。她就应该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呆在中国餐馆端盘子,在中国超市给人打盒饭,给人做保洁带孩子。到底为什么,她会有种自己可以穿西装的幻觉呢?
台灯下,郝会会看着 Emma 和 Wendy 肉鼓鼓的脸。Emma 这半年已经会认字了,一张嘴会背“鹅鹅鹅”;Wendy 脸上的湿疹还没好,红红的一片,睡梦中还不停地挠,还好冯品芝给剪了短指甲。郝会会想:像我这么没用的妈妈。
冯品芝披着外衣夹着拖鞋来骂她:“你拿这个灯这样照着小孩,她们脑子要变笨掉的知道吧?笨到跟你一样,完结了!来来来,你跟我出来,等你等到现在。”两人走到房间外,冯品芝拿出小本本:“这个月哦,房钱,托管费,我来帮你算一算。”一五一十,冯品芝学习了律师给账单时间单位精确到 6 分钟的良好传统,托管时间精确到 20 分钟,4 不舍 5 入。“愣着干嘛啦,你手机拿出来算一算,这个数字对吧?明天交钱。”
郝会会吸了口气:“大妈,我是不是真的特别没用啊?”
冯品芝上下打量她:“用么确实也没什么大用。”看她一脸萎靡不振,“就这副样子最讨人厌。平时哇啦哇啦也就算了,一碰到事情就变成猥灶猫。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来美国怎么来的?坐船在海上漂了多少天啊!又闷又臭,动都没地方动,旁边人一个两个病得歪头歪脑。我那个时候就想,只要没死掉,只要让我到美国,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跟我讲讲,你算是碰到什么事情,又一副想不开的样子?”
郝会会嗫嚅了一下:“也没什么。”
冯品芝哼了一声:“没小姐的命,就不要装林黛玉。你给我背挺挺直,给两个小孩做的什么榜样?钱明天不要忘记给我,亲兄弟明算账,不要以为装得不开心就可以赖帐。”
郝会会愣了半天,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命贱。非要被冯品芝这样骂几句才心定。
程悦欣是被大学下铺小圆脸普及了微信这样的高科技。小圆脸生完孩子后变成了大圆脸,整个人吹了气球一样膨胀,肉里都是幸福。在旧金山机场接到小圆脸,她大叫:“工资,你怎么还是那么瘦!”程悦欣的自豪没持续多久,小圆脸就看到了她的小福特车:“你开福特啊?美国的车不是很便宜么?你怎么不买辆宝马开开?”
美国的房价那么便宜,这样的房子还不到 80 万美金?那也就,算算,500 来万人民币呀,哇,好便宜啊。那你们怎么还没买房?你毕业了没有?找到工作了?有多少钱?五万美金,那换成人民币,也有 30 多万,那也还行,那你干嘛不买房?你老公赚多少钱?
小圆脸和她老公一路叽叽喳喳,程悦欣从最初的老友相逢的欣喜,渐渐沉默了下来。从前在论坛上看,很多人说,国外呆久了,回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太热闹,不习惯。程悦欣一直觉得他们矫情。现在轮到自己,她忽然有点失神:到底是自己已经不习惯,还是自己确实过得不怎么好,不值得向周围人炫耀?
吃饭的时候,小圆脸照例也感叹了一下美国的龙虾和海鲜好便宜。程悦欣看着一桌海鲜,有些踌躇,本来这顿应该自己请的,但现在奔着 2 百刀去了,确实有些肉痛。正在这时,忽然见到小圆脸掏出了 iPhone 手机,对着手机说话:“宝宝,爸爸妈妈刚刚到,在跟工资阿姨吃饭呢,你乖乖的啊,mua。”程悦欣怔住了:“你这是打电话么?”小圆脸很开心:“不是啊,我在给我儿子语音留言。这是微信啊,很好用的,你也去下载一个,我们班还有班级群呢,你现在就下载,我把你拉进去。”
那顿饭,最终是小圆脸的老公上厕所回来顺手就买掉了。小圆脸的老公说:“其实现在国内也挺好的,你老公有没有想过海归啊?这几年互联网公司的待遇都不错。”程悦欣调动对张思禹工作的仅有认知,说:“我老公不是做互联网的,他是做硬件的。”“硬件?”小圆脸老公感兴趣,“什么硬件?”“就什么 GPU 啊,什么图像处理,什么什么的……”程悦欣没底气地声音越来越小。“那是不是做 google glass 之类的啊?”小圆脸很兴奋。
Google glass 是什么?程悦欣觉得自己作为硅谷居民,不应该向远道而来的老同学求教这类问题。只是微笑着含混了过去。但小圆脸夫妻那一刻眼神中射出的兴奋,让她一整个下午憋屈的心,有了一点点的释放。
那晚,程悦欣等着晚归的张思禹,问他:“VR 是什么东西啊?”张思禹愣了一愣:“就是 virtual reality,你怎么想到问这个?”程悦欣顿了顿:“没什么,就是今天小圆脸他们问我,我不懂,就问问你。”张思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程悦欣,冷敏现在就想做一个 VR+ 教育的项目,自己现在常常加班,其实都是在替她想到底有哪些技术实现可能。他觉得应该让程悦欣有个心理准备,给她一个铺垫,但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程悦欣倒是岔开了话题:“他们还让我下载了一个 app,叫什么微信。这样就省得打电话了,你也下一个,我让郝会会和郑懿也下一个。”张思禹笑她:“你在美国干嘛老用国内的 app?我看你 facebook 和 twitter 都不怎么用。”程悦欣撇撇嘴,她就是不爱用 facebook 和 twitter。从前是因为不认识美国人,后来上了学,又觉得和同学们也没什么太多的可聊。人的交朋友功能是不是到 20 多岁就自动关闭了呢?以至于自己怎么融入,都融入不进新的圈子,怎么样,都对现在的生活没有归属感。
程悦欣是 5 月毕业的,找工作不算顺利,但兜兜转转,总算在一个私立幼儿园找到了工作。本来可以立刻入职,她却拖到了 9 月。从前呆在家的时候,心里想,有一份工作就好了,哪怕是最简单的打字文员工作也可以。但现在即将迈入新生活,却有点害怕。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没有到来,她卡在无处安放的现在。自己真的喜欢当老师么?自己真的适合当老师么?
郑懿收到程悦欣好友请求的时候,正忙得焦头烂额。律所是 in or out 机制,按部就班,7 年升到合伙人是理想模板。加班熬夜是常态,加班到凌晨,再跟人去喝一杯社交也是常态。所有人都永远西服笔挺,笑容闪亮,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郑懿的大老板是哈佛 JD 加 MBA 的双料文凭,脑子快得像电脑,每天工作到半夜 2 点,然后 6 点起床跑步,再精神抖擞来所里上班。她的老板是耶鲁的,带她的 senior,身边工作的所有同事,无一例外都是 top 14 毕业的。一个学校的标签,校友的社交网络,影响远比从前想象得要深远。
当看到同事们谈笑风生,用一种自己人的姿态讲一些自己听不懂的笑话,郑懿有时会一瞬间懊悔——当初自己不应该为了全额奖学金去加州一个普通的法学院。但旋即一想,人穷志短,出国读 LLM 已经花光了自己工作的积蓄,她是不能开口问家里要钱的,她也是不愿意背着几百万人民币的学生贷款活着的。人穷志短,短的是视野。顾不得长远,只要眼前的安全感。
就像她也忘了,自己最初为什么会想做律师。有一次到客户那里开会,路过法院,人群正排着队进去。在那一扇开了一半的门里,郑懿忽然脑补出了港片里那些法庭镜头。那夸张的白假发,那咄咄逼人的“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但她没有出神太久,她手上还有两个尽职调查报告要赶,还有几十封邮件没有回。7 年做到合伙人,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比不了别人的学校背景,比不上别人几代人都是律师,也比不上别人的语言能力和社会资源。她有的,只有更加勤力。给自己每天灌 4 杯咖啡,每天睡不到 5 个小时,渐渐成为了人生的常态。
她的价值在中国市场,出差必不可少,自然对国内的风吹草动格外灵敏。郑懿此次回国出差,连轴转了五个城市,在机场等转机时,忽然在微信上被程悦欣加了好友。不一会儿又被拉进了跟郝会会的三人群里。她一边打电脑改 PPT,一边瞥着手机上微信里的叮叮咚咚。程悦欣和郝会会在争论着 Julie 欺诈的控诉。
“房子买完就跟你没关系了,你本来就是帮她忙好不好,现在反过来还要告你,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做什么的啊?”
“不知道啊。她说她是 boss wife。”
“Boss wife?这个也算职业?笑死人了。”
“但是那层楼,确实有点斜。而且现在包工头收不到钱,总是打电话给我。”
郑懿叹口气,打字:“你告诉她,包工头收不到钱,可以去法院告她违约,法院会放一个 merchanic’s lien 在她房子的 title 上,会影响她房子的估值,也会不好卖。至于欺诈,她没有办法证明你有主观意图,就不能构成欺诈。这两条你掌握了,再好好跟她商量商量,她在美国人生地不熟,也不想惹麻烦,你多拿点诚意出来。”
郝会会在屏幕那端点头,是啊,自己应该多拿点诚意出来。
老罗在另一个工地给厕所贴瓷砖的时候,郝会会端着星巴克咖啡出现了。老罗斜着眼看她:“你那活没法弄,我们地板只能随地铺,什么再给它整一层整平了,不可能。”郝会会从大背包里翻出一本装修书来:“不是,罗师傅,你看这页,还有这页,上面写了,可以铺的。”
“这一点点填,太麻烦,耗不起这力气.”老罗不耐烦地撇嘴,“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看见这家没有?本来跟我说厕所墙贴小瓷砖,我答应了,又说要贴点花样。花样就花样,结果叫我贴出一个二维码来,这什么玩意儿啊?说坐马桶上对这二维码一扫,能扫出他博士论文来。我去他奶奶的,上次贴完扫不出,还让我重做。我真是被你们烦死。”
郝会会堆着笑:“罗师傅,你有啥不耐烦做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打下手,我不怕烦。”老罗横她一眼:“你一个老娘们,别开玩笑了,我能用你?”
郝会会从贴瓷砖那个人手里接过二维码图纸:“我能干,我真能干。罗师傅,我们这行,就做个信誉。我刚刚开始干,不能砸自己招牌,既然揽了事,就负责到底。罗师傅,工钱我一定让 Julie 给你,你多费的这点工夫,我出钱,行不行?你们旁边歇着,我来排这个二维码,一定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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