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是怎么一步步在现代爱情中消失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钟宛彤,编辑:王朝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 年,因为自称“人类高质量男性”而在各大短视频平台爆火的网络红人徐勤根,在走红后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关于维护关系的三点方法论:

第一,关系要以物质或货币支持为基础;

第二,最大化满足两性之间的“机理利益”,也就是性满足;

第三,是两性之间的心理满足或者心智满足。

总而言之,“合适的两性关系的维护,是不能基于爱或者是感情的,或者婚姻”,而“彼此最优先机体利益(才)是正确的”。

尽管观感更像在招募合作伙伴,但这种开诚布公、点明利益的关系却被不少网友认同,徐勤根最广为人知的视频中许诺的“为另一半的爱好提供资金支持”,更是令他收获了一批女性粉丝。较之许多男性公众人物被爆出的言行不一的作风,她们宁愿选择直白,“把事情挑明,对女性来说完全是好事”。

这或许能够反映时下一种与浪漫主义倾向完全不同的爱情观。

现在人说浪漫,更多说的是爱情之外的东西了

AEON 杂志上刊载的一篇文章描述了一种现代、美国式的爱情:假如一位中产阶级阶层的美国人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周围的人会劝他与她分手,另外建议他安排 50 个小时的心理治疗。而假如同样的情节发生在俄国,男方会闯进女方的家里,无视炉灶上在煮的汤、拿着手柄在打游戏的丈夫和身边哭叫的孩子,拉住女方的手,活生生把她抢走。

如果这是彼此非常相爱的一对,那比起美国,俄国模式就显得更野蛮和浪漫。但很显然,现代爱情是美国式的。

现代爱情中选择的能力至关重要。人们会理性、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的情感。一个 17 岁的典型现代女孩在做出与谁亲密交往的决定之前,会探听、接触、考察,在诸如“是否尊重你的需求、有没有发生不适的身体接触、沟通是否顺畅”的框框下勾选,来选拔恋爱人选。而成人就更训练有素,他们会约见精神分析师、阅读自助文献、参加伴侣咨询、学习心理行为科学、以 1-10 分标记自己的感受,以及学习“爱的语言”,把爱情视作技术。

比起过去的“包办婚姻”“一见钟情”,现在恋爱前的考察越来越精细:样貌、性能力、性癖好、16 型人格、消费习惯、资产、艺术品味、政治观点、工作能力、文艺趣味、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公共话题可供考察,越来越多约会软件、社交软件可以翻阅,爱情不再神秘,而是在琳琅满目的选项里挑出一个最合适的伴侣,是你情我愿的“市场”交换。“恋爱脑”被认为是一种不理智、容易受伤的模式,如今人们更强调根据需求选择对象,而不是根据虚无缥缈的“看对眼、感觉对了”。

越来越多年轻人不再在爱情里提浪漫了。

然而:

日本艺术家空山基的“机械姬”是机械浪漫;

黑客伦理、免费模式、开源代码被称为互联网的浪漫;

物理学家劳伦斯·克劳斯所说的,“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被视作宇宙的浪漫;

被浪漫描述的还有“无用美学”“赛博朋克”“夏夜蝉鸣”“路边积水里天空的倒影”“英仙座流星雨”……

如今的浪漫也似乎追求一种反差,“理科生的浪漫”似乎比文科生的浪漫更像浪漫,科学的浪漫高过爱情的浪漫,自然的浪漫好于人工的浪漫。

王尔德说,浪漫的本质是不确定性——倘若生活在现代,他就会发现浪漫的不确定性如此彻底,以至于你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关乎爱情。

为什么现在搞浪漫越来越难了?

1. 一个人的浪漫,比两个人的浪漫要更加正义

在当代,浪漫的神秘被抹杀了。

浪漫的发生可以用生命科学原理来解释。比如恋爱时,大脑中血清素、多巴胺、去肾上腺素会明显升高,有证据表明,在浪漫关系中,催产素浓度可以预测情侣身体接触的频率、已婚夫妇的关系质量,以及正在约会的情侣恋爱关系的成功率。浪漫被还原成大脑中无意识的化学反应,有人甚至声称天生浪漫由基因决定。

心理学则发明了“人格”的概念,使用这一理论工具可以评估、预测两个人的兼容度,爱情变成匹配度测试,特定人格在爱情中有什么反应和优缺点,理论框架早就写得明明白白。

理性计算的最新进展是,有一大部分年轻人不愿意和真人谈恋爱了。还有什么比订制的伴侣更符合自己的指标呢?“和纸片人谈恋爱”、“追星恋爱”、在淘宝上购买虚拟恋人服务、在交友软件上找人来陪……年轻人把谈恋爱当作一项针对孤独的解决方案,而非为了爱慕对象甘愿磨合、冒险、忍受痛苦的过程,本质上,和饿了就打开外卖软件没有区别。

但是理性不能完全排除风险,尤其在消费社会人们的兴趣也更容易变动,没有人可以承诺保持稳定的“个性”。也永远有更新的话题可能引起纷争,最典型的就是追星、女权。而经过理性选择所遭遇的失望可能更不好受。

或许可以说,如今的年轻人对爱情有一种轻微的过敏症。他们变得更加自我和更加合法地自利,社会鼓吹的是“在亲密关系中要说出自己的感受,不要吃亏”,牺牲、奉献、放低自我的浪漫叙事不受欢迎。这样一来,一个人的浪漫比两个人的浪漫仿佛要更加正义,除此之外,现代人把浪漫扩大到爱情之外的其他领域,数学、宇宙、大自然,什么都可以浪漫,除了亲密关系。

比起转瞬即逝的爱情,浪漫更常被用在更遥远、更客观、更能阐述/投射自我的对象上——说宇宙浪漫,不至于有人驳斥你天真、矫情。

2. 人们更容易买到浪漫套餐,也就更难感受到浪漫

现实中的烂漫容易落空,因此人们可能转向更低成本的“浪漫密集型消费”。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一书指出,20 世纪的主妇们正是出于对现实不满,才有了阅读浪漫小说的习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写实的通常是不浪漫的,恰恰是现实中稀缺的东西才能制造浪漫。一旦故事情节太过接近于日常生活,浪漫小说里逃避现实的作用就不复存在了,也就不够浪漫了。

因此,许多浪漫文艺作品几乎别无选择,只能背叛现实。爱情故事于是奔向现实的两个极端:奔放的,如霸道总裁文学及甜宠剧中,用浪漫的元素、浪漫的符号来再现浪漫,将“糖分的程度无限细分、节节升级”,用譬如牵手、接吻、壁咚、生日惊喜、女生不小心撞见男生赤裸上半身等种种桥段,精准进行高剂量撒糖(反过来就是发刀子),来刺激观众的荷尔蒙。而内敛的就让关系永远停留在暧昧阶段,让观众自己脑补。

以巫哲《撒野》为代表的救赎文学,花大篇幅描述校园学习生活和对原生家庭阴影的克服。看似贴近真实生活,有对贫穷、经济问题的考察,但潜台词依然在说:对于真正浪漫的、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来说,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对于浪漫主义而言,倘若这样的现实困难真正存在,就会安排一场死亡或消耗病(最著名的就是肺结核),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茶花女》。

电影《泰坦尼克号》中,尽管一场事故让一对刚刚相恋的情侣经历生离死别,构成了一出悲剧,但情感上,正是死亡成就了这段跨越阶级的爱情,把“浪漫”冻结保存起来。如同哲学家齐泽克指出的:

“可以这样解读这部影片,即撞上冰山是为了使我们避开不可避免的叙事僵局——想想如果接下来讲的是杰克和露丝之间的爱情故事,《泰坦尼克》会是一部多么乏味的影片。”

此外,消费主义努力兜售的“浪漫”,也正在从另一个角度摧毁浪漫的可能性。浪漫在当代的最大公用价值是用于变现,商家们急于把浪漫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烛光晚餐、999 朵玫瑰,爱我就给我买哈根达斯迪士尼限定爱马仕盲盒七夕五星黑珍珠牛排套餐”。但后果是,浪漫一旦被符号化之后,立马就不浪漫了。浪漫变成宣示主权、表达专一、彰显自己对追逐爱情“有闲”的陈词滥调。当形式超过心意,就出现了人们更愿意“揭穿”而非感动的“浪漫陷阱”。

3. 女性从恋爱脑里崛起后,浪漫就被女性降权了

关于约会、恋爱、婚姻的小说、参考书籍一度风靡,并以女性为主要受众,因为浪漫、爱情被认为是“高度女性化”的事。而现在,越来越多女性开始重新审视:为什么浪漫非得与自己有关,以及过度浪漫化会出现什么问题。

浪漫主义爱情故事有一种屡试不爽的叙事结构:以“女主人公的社会身份被破坏”(比如逃离家庭、受到歧视)为开始,以“女主人公的社会身份得到重建”(几乎无一例外地是通过得到男主人公的爱情)为高潮,并在此戛然而止。男主人公则常常以滥交成性、冷酷无情的形象出场,但这些缺点都是“无伤大雅”的,甚至反而会增添主人公的男子气概。总之,爱情发生后,一切温柔、忠诚的品质就出现了。这样的叙事模式在现今的小说和偶像剧中仍然流行。

对于女性,这种浪漫桥段意味着她们只能通过“爱情”脱离困境,最终归顺于父权制逻辑,获得“恋人、妻子、母亲”的身份——其实就是获得男性的认可。

如今,很多女性已经不需要以男性为中介(或目的)才能处理问题,对她们来说,更平等、务实地择偶,甚至独身都成为可能,这难免使得照搬这套方法论谈恋爱的人看起来更多像是自我感动。

说到底,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和男性一样,不用把追求浪漫当作人生必需品。以“救风尘”小说为内核的浪漫情怀,其所具有的时代精神也已经不适用于今日。

4. 怕被伤害怕吃亏,浪漫正在被“平等的权力”杀死

浪漫的概念本身在当代遭到质疑,有一大部分是因其隐含的性别权力关系被重新审视。

比理性计算的逻辑走得更远,如今的互联网甚至鼓吹一种基于关系平等的“政治正确的爱”,相信爱应该绝对、严格地平等,两人之间没有摇摆、进退的空间。即使存在浪漫,也要你来我往。

因此,如果有人提出情感疑惑,底下评论区就会有人快速反应:好比“PUA 、骗炮、渣男、渣女”的指认,以及“快分、快逃、快跑”的大声警告。以豆瓣的“劝分小组”为例,人人都可以变成爱情教练,对别人的关系指点迷津。

而亲密关系就首先变成检验“人人平等”最私人、最容易的场所。任何一种性别都更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压迫:女性在社会中本就处于弱势,男性也可能因为“需要”对女性做出“迁就、让步”感到委屈。

能引发警铃大作的还有家庭分工、经济关系、生活习惯。浪漫被“尊重”限制。往好处看,这确实能够让双方更体贴谨慎,但这随时随地召开的“两性”、“城乡”、“贫富阶级”等各利益集团的代表大会让浪漫几乎无处容身。

浪漫之外,当代爱情还有哪些可能性?

作家阿兰·德波顿认为,现代的爱情自 1750 年以来就进入了浪漫主义时期。

浪漫主义的爱情观相信爱情应当生发于直觉,且相信一见钟情。这种观念通过诗歌、戏剧、神话、小说,以及爱情电影,来植根到人们对“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理解里。爱情故事千千万,但是爱情剧本总相似,许多爱情故事里描述的浪漫之爱都有类似皮格马利翁的浪漫主义气质:在神话里,雕塑家爱上了自己的作品难以自拔,以至于最后恳求维纳斯把她变成活人与她结婚,两人从此拥有了永恒的爱情。

浪漫主义的爱也出自一种激情,不需要原因,只是因为彼此“有感觉”,两个人就能坠入爱河,并因此受到所有人的祝福,毫不费力地过上幸福生活;真正相爱的两人不需要沟通,除了吟诗和表白,几乎一切语言都被视作不浪漫、煞风景的存在。

对应地,在现实生活中,缺乏如上要素的关系总会被指控为“不浪漫”,换言之,“不爱”。

发现没,浪漫主义爱情在当代生活中本来就不可能实现(它只偶尔出现某些片段,比如那些淡红色色调的落日里,人们会把这些意象暗示成爱情)。况且浪漫的概念本就过于混乱,把“浪漫”当作爱情的必要条件,也许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具有正当性。

后来,“无浪漫倾向”这一概念的提出,也使得浪漫在爱情中的绝对性进一步遭受质疑。

2014 年,国际上首度设立了“无浪漫倾向意识周”(Aromantic Awareness Week),旨在推广“无浪漫倾向”/“无浪漫取向”和“无浪漫者”的概念。自 2015 年起,节日名字加上“谱系”一词,变成“无浪漫倾向谱系意识周”(Aromantic Spectrum Awareness Week)

“无浪漫者”,可以理解为那些不会被浪漫吸引,或者不想跟人建立浪漫关系。有的无浪漫者无法接受亲吻、抚摸等行为。

人们比性取向更进一步地区分了“性吸引”和“浪漫吸引”,一个人“是否能感到性吸引”与“是否能感受到浪漫吸引”不存在直接关系。“无浪漫者”对浪漫行为和浪漫关系感到不感兴趣、不适甚至排斥。对他们来说,浪漫行为更像是为了“取悦伴侣”,甚至认为他人在编造或夸大浪漫爱情中的吸引力和迷恋。

大多数无浪漫者不会有想去恋爱、去追求别人的欲望。也就是说,“一个人不结婚不恋爱”并不只是一种观念和生活方式上的选择,而是可以从“取向”上就不需要浪漫爱情。

某种程度上,在爱情面前诉诸理性主义就是一种自我防御。然而,人们希望理性全盘接管生活,但却仍然对爱情中超越理性的体验——哪怕不将这种体验命名为浪漫——有着难以否认的需要。

阿兰·德波顿提出了一种暨“罗曼蒂克婚姻”之后的“心理学婚姻”,也许可以为现在的亲密关系提供借鉴——这种关系,更多考虑:对方有哪些让人不爽的点(而非将对方美化为天使,而后遭受不可避免的失望和沮丧)、是否能和对方共同成长(而非自己是否能够在对方面前完全展示自我、对方是否能够全盘接纳自己)、是否能继续做朋友(而非相信不天长地久就不是真正的爱情)。这样一来,爱情的感性一面被拯救了,而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理性也能在这样的关系模式中有一席之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钟宛彤,编辑:王朝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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