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所谓PLACE(ID:yousuoweizhidi),作者:Satsuki,原文标题:《养蛇少年的缸中之梦》,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0年7月,北京,盛夏。
18岁的黄硕刚刚完成自己的生态缸代表作《驰曼塔》。他擦拭着自己的左手,思绪有一瞬间回到三年前的夏天。
那是中考之后的暑假。
他被饲养的尖吻蝮咬伤,差点儿没命。
毒液造成的局部坏死让他失去了一根手指。
之后的一年,他每天做着被各种毒蛇咬伤或咬死的梦,有时持续整夜,有时在学校午休的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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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硕2001年出生,属蛇,且打小儿喜欢蛇,他这个癖好和生肖却没有丁点关系。
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见蛇的形体和游动的姿态,就被迷得不行,后来看了些科普书,觉得整个蛇亚目都进化得太牛了,各种方面的牛。
如果现实中有霍格沃茨,分院帽会毫不犹豫把他派去斯莱特林。
从能拿笔开始,他就在纸上涂画各种各样的蛇,到了小升初的年龄,终于说服家长养了真蛇,一条蝮蛇。别人家的孩子赢在起跑线,他赢在了食物链。
养蛇带给黄硕许多隐秘的乐趣,之所以说隐秘,是因为无论他如何描述,外人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就这样,两三年过去,他又瞄上了尖吻蝮。
尖吻蝮有个认知度更高的俗名——五步蛇。民间有共识,但凡名字里带数字的毒都不简单,含笑半步癫、七步断肠散,要么奇毒之首,要么无药可救。五步蛇也没辜负名讳,它有形似瑞士军刀的折叠型毒牙,毒液里的溶血毒素会让伤口流血不止,并引发内脏出血和脑出血。
柳宗元《捕蛇者说》开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说的就是五步蛇。
有些人养毒蛇会拔毒牙去毒腺,黄硕却万万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宝贝蛇。以防万一,他提前了解家附近的急救医院。正好,20分钟车程内,有华北地区治疗蛇毒最好的304医院。
天时地利。
2016年,中考完的那年暑假,新来的五步蛇因水土不服已经大半年未进食,黄硕心疼坏了。实在没招儿,只能进行危险系数极高的“人工填食”。
然而他低估了五步蛇头骨的灵活程度。
听他淡定回忆当时情景,似乎中毒这件事已经被他预演过很多次。幸运的是,全力抢救下,命算救回来了。但中毒依旧让半边手臂肿到三倍大,之后的几天里,他都在全身剧痛中挣扎,脑中只有一件事:疼!
下意识的嘶吼声响彻医院楼道。
疼过之后一切就好了吗?蛇毒还是给他留下一个终身印记:失去左手拇指。
“好在并没有痛感,彻底坏死的手指是冰凉的,和死人一样。”
这个结局,怎么说都算是血的教训。
然而有人天生反骨。
之后的一个月恢复期里,他躺在病床上反复琢磨如何能改善饲育环境,让蛇正常进食。是的,他没想着处理掉“凶手”,反而担心它是不是还饿着。
把一个坏结果归咎于外物是人类本能,15岁的黄硕已经学会克服这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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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蛇升级居住条件,他开始研究生态缸。
生态缸是从大航海时期“沃德箱”衍生出的小型人工生态系统,有很多分类,黄硕专攻其中的“原生造景”。与其它类型相比,原生造景除了基础的生态饲育功能,更需要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追求艺术表达。
沃德箱(Wardian case)
这完全戳中黄硕的“点”,鲜少有东西能把他最爱的生物和美术结合,同时还能给宝贝蛇一个理想住所。
一举三得。
也因此,黄硕成了一名偏科生。
他的生物和地理课稳居年级TOP,自学了大学生物,其他课却在吊车尾。
我问他:“你不在乎高考吗?“
他反问:“已经知道自己会走哪条路,为什么不直接冲过去?”
有胆有天赋,黄硕像只开挂的虎崽,连续创作出《星河》《月蚀》《陷阱》《逐云》《驰曼塔》《山云作幕》《清风拂拂》《隔篁闻水》《拂衣归林峦》等作品。如今,他已经是“IVLC世界生态缸造景大赛”总负责人兼专家评委。
△《星河 · 婆罗洲低地热带雨林》
△《月蚀 · 泰国Sara Buri》
△《逐云 · 滇东南喀斯特雨林》
△《陷阱 · 北卡罗莱纳湿地》
一开始,我觉得原生造景和令狐冲在思过崖练功差不多,讲求闷头憋大招。可黄硕说他一直都在“群体创作”。
“你不是社交恐惧吗?”
“植物、动物、微生物,都属于群体。”
是的,原生造景,或者大一些讲,整个生态缸家族,都是人和其它生物共同完成的。说“完成”也不准确,它始终是活着的,此刻不同于彼刻,所有生命体都在随着时间不断生长变化。它不是静止的艺术,它是动态的世界。
我又问黄硕,原生造景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他说是科学与艺术的兼容平衡。
举个例子:他的代表作《驰曼塔·委内瑞拉圭亚那高原》创作周期历经9个月,精力主要消耗在前期查找文献上。
“不是所有造景都有实地调研的条件,利用已有资料考据也是一种能力”。他收集比对了几百份素材,才在玻璃缸内还原出地球远端的片隅。
《驰曼塔·委内瑞拉圭亚那高原》
穿插一则地理知识:南美洲圭亚那高原上,有一种“平顶山”地貌特普伊(Tepui),其中一座特普伊的名字就叫做“驰曼塔”。每个特普伊都是相对独立的,鲜少与外界进行生物交换,逐渐演化出独特的生态系统,黄硕形容它们有种“无人欣赏的孤独与极致之美”。
除了科学的严谨性,原生造景还有一个难点就是与感性相关的“艺术性”。黄硕喜欢从诗歌、绘画和建筑中攫取灵感。
比如《隔篁闻水》系列,灵感来自柳宗元《小石潭记》中的一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 用竹子、圆润的山石、静谧的水潭,营造出一种隔竹听水,心向往之的清幽。
《隔篁闻水 · 溪》
他目前正在进行的一个新系列,灵感同样来自诗歌——屈原的《九歌·山鬼》。名为鬼,但山鬼意指一位“身姿卓然的山神”,所以并没有让人san值狂掉的元素。诗中提到的植物——女萝、辛夷、石兰、杜衡、三秀、杜若,或许都会在成品中以某种形式出现。
《九歌 · 山鬼》
关于这个系列,黄硕说一开始打动他的其实并非原诗,而是龚琳娜演唱的歌曲版《山鬼》。与其说是歌曲,不如说“唱诵”更贴切一些。昆山玉碎,泣诉相合,似乎在向群山和苍穹进行某种召唤。
千年前的古老词句,被当代歌唱艺术家用声音演绎,又激发出千禧一代新的灵感,一个文明的基因,似乎正是通过这种流动,不断延续着。
这样看来,原生造景既需要科学的严谨,又需要艺术的敏感,那么它到底属于什么学科呢?
对黄硕来说,这也是个一直难以解释的概念。
△《清风拂拂 · 巴西山地雨林》
原生造景太跨界了,科学与艺术的占比难分伯仲,无法用当前任何学科去准确描述它。希望有一天,它能以一种独立的身份,被大众所接受。
3
和黄硕聊天,感觉他有一个老灵魂。
他知道自己有点儿孤僻,知道自己执拗,知道自己傲气又自卑。
傲气来自与他人比较,自卑来源于和自己比较。
老灵魂中又掺着少年桀骜。
和大多数同龄人在“既定系统“中进行规划不同,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全新坐标系,自己制定人生议题。别人在同一座山上攀爬竞争,他直接选择去爬另一座山。他是海德格尔所谓的那种“非常者”。
时间再次回到2016年盛夏。经历生死的少年,在病愈后的一年中,依旧会反复梦到自己被蛇咬。
各种各样的蛇,有些它见过,有些脱离进化论。事发地点有时在郊外荒野,有时在自己家中,梦魇照进现实。
可对他来说,那段日子甚至算得上柔软。身边不断有人来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他接收到许多真诚的善意。
最终,少年从噩梦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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