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前几年,一个朋友特别恐惧死亡,找我聊天,我的一番劝导似乎对他奏效了,只可惜,事后连我自己都忘了我说过什么了……“我怕的是消失”,朋友的这句话意味深长。
如果你相信死亡是真正的“死透”——肉体腐烂、精神意识亦彻底消亡,那么由此生出恐惧以及质疑当下活着的意义便再正常不过了,于是,在人生“此行的目的”这个问题上,人们由不同的思考路径得出了不同的结果。宗教的轮回,相信灵魂永生等等,都会给予很多人以慰藉。只不过,如果你认真地思考便会发现,在死亡问题的节点上,“选择相信”看似是自由意志的体现,但又何尝不是遍寻答案不得之后被迫接受的“较优解”呢?
我想起拉金的诗:……而一旦你走完你心灵的长程,你所得到的报偿,清晰如装载单一张,其他东西,对你,都不应存在。而有何利可图呢?惟有,届时我们依稀辨识了,我们一切言行载负的模糊印记,才能将它追根问底。但老实说,在我们死亡开始降临的那个绿色夜晚,就它的一切,是难以心满意足的,因为它只一回适用于一人,而斯人将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Celine Leboeuf,翻译:Yord,校对:boomchacha,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腐臭和虫子”
借用列夫·托尔斯泰 (Leo Tolstoy)在《忏悔录》(A Confession)中的文字:每个人死后都将变得腐臭,被虫子啃食。我们跋涉过这一生,生命活动无可避免地有停摆的一天,所有记忆终会烟消云散。那么,我们来到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做事?为什么活着?
32岁时,这些问题把我逼进了存在主义危机——因为死亡避无可避,我开始怀疑人生价值。过充实的人生仅仅是为了在任务清单中打钩吗?我在地球上的有限生命,是否存在更深的意义?如果是,那我得正视从童年时期社会就开始灌输的前途之说。老师和家人鼓励我获得事业上的成功,我的文化还加上这点:圆满人生也该有美好爱情、牢固友情和社会交往。
这场危机并非一次迟来的“青年危机”,我并不担忧职业选择或交友。真正让我担忧的是死亡本身。与死亡相比,职业或感情简直不值一提。要理解人生是否值得活,现在我需要应对我必死的命运。
作为哲学教授,我本能地试图挖掘生命的意义。三年前,我拿到了哲学博士学位,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是研究生助教,教过一门关于生命意义的课。尽管我的学术研究是女性主义和种族哲学,但我知道有些工具可以解答我的困惑,于是我开始向文学、心理学和哲学寻求答案,以厘清我对生命意义的怀疑。2018年8月到2019年6月,我几乎每天6点起床,在无数关于生命意义的文本中遨游。
通过上下求索以理解为何人生值得活,我找到了这一答案的许多线索: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当代哲学家苏珊·沃尔夫(Susan Wolf )和拉尔斯·斯文森(Lars Svendsen);休伯特·德雷福斯 (Hubert Dreyfus)和肖恩·凯利(Sean Kelly)关于西方文学和虚无主义的研究;维克多·法兰克(Victor Frankl)的著作《活出生命的意义》(Man’s Search for Meaning);还有精神病医生欧文·亚隆(Irvin Yalom)的鸿篇巨著《存在主义精神疗法》(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是的,全书共524页,我一页不落全看了】。
这些读物都为我提供了解决存在主义危机的线索,但有三个文本尤为显眼。它们各自阐述了一条理解生命意义的道路,我推荐所有想要找到这一答案的人阅读它们。
列夫·托尔斯泰 :宗教之路
我的第一站是列夫·托尔斯泰。他50岁时,风头无两,世界闻名,生活优渥。但成就却开始让他觉得空虚。如果这些成就终将被世人遗忘,为何要在乎它们呢?生命和财富终将尘归尘、土归土,揣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问题一开始只是偶尔爆发,后来变成了长达数年的折磨。在关于这场危机的故事——《忏悔录》的开头几页,我知道这个人能理解我的存在焦虑。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 wiki
为了解答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托尔斯泰研究了很多领域——从实证科学到形而上学。但他一无所获。每一领域都无法解答。拿生物学来说,它只会说人是“昙花一现、临时拼凑的一团微粒”。对于想要自己流芳百世,或相信宇宙早已写定宿命的人来说,这个说法让人有些沮丧。而形而上学只会给些毫无意义的说辞,大意是“世界是永恒、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的生命是不可思议的‘一切’的组成部分,同样不可思议”。如果你希望了解世界和自身的位置,那些话毫无用处。
托尔斯泰同时求助于身边朋友和熟人圈子,以找到出路。但同样没用。同一阶层的那些人似乎要么是浅尝辄止,要么是大脑空空如也,不敢坦白自己生活的无意义。
托尔斯泰屡次无功而返,这撕扯着他的求生意志,带他走向自杀边缘。然而,他又难以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科学和亲朋好友那儿都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该自杀,因此他需要看得更远一点:
“我本能地觉得,如果我想要活着并理解生命的意义,我就不能在已经死亡或想要自杀的人那里寻找意义,而是要在过去和现在活着的亿万人中获取,正是他们创造了生活,肩负自己生活的重担,同样也肩负着我们生活的重担。”
在他的生活圈子之外,是俄国农民。他们用基督教信仰支撑精神,从不质疑生命是否值得过活。托尔斯泰顿悟了,并向上帝求助。他虽然将农民生活浪漫化了,但他确定了一个他认为的哲学真相:找到有限生命的意义的唯一方法,是相信死后能和某种无限合二为一。为了达成这一结合,信仰者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这样,信仰不仅教给托尔斯泰为何活着,还顺带告诉他怎样活着。
我敬佩托尔斯泰描述危机和宗教性解决方案时富有智慧的坦诚。但是,因为我的成长过程是偏世俗化的,我不大能接受这种结论。虽然我的部分家人信仰基督教,但我并没有多少归属感。和无神论朋友一起玩耍多年,不信教的哲学教授们,以及尼采,这些都让我远离宗教信仰。我曾经对佛教教义中关于幸福的见解感到好奇,但其他的宗教部分,例如轮回的存在等,都让我止步不前。
不过,《忏悔录》给了我灵感,让我去寻找自己的解决之道。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无神论之路
在10个月的早起和阅读中,我遇到了一本带来希望的书——阿尔贝·加缪最著名的作品《西西弗神话》(The Myth of Sisyphus)。《忏悔录》描述了个人寻找生命意义的努力,而《西西弗神话》从哲学角度提供了一个大概的答案。
阿尔贝·加缪(1913-1960)。© Port Magazine
加缪在一开始就叫我们承认世界是非理性的:我们能够理解的事物是有限的,包括我们为什么会存在。这就是他所谓的“荒诞”——世界的非理性与“要弄个水落石出、响彻人心最深处的愿望”之间的“冲突”。根据他的荒诞哲学,我们不应该祈求我们的存在有着宏大的意义,我们不应该相信某些永恒会救赎我们的人生。别再希冀生活带有意义!拒绝宗教给予的慰藉吧!
加缪这种让人行动起来的说法听起来非常迷人,但我没有看到定义清晰的论证。就算我舍弃托尔斯泰的观点,但我仍能理解他对宗教信仰的维护:我们有限的人生是值得活的,因为它可以在某些无限的东西——上帝那里得到救赎。
但是加缪关于发现生命值得过活的论证,似乎是没有说服力的提醒式语句的堆积。比如,他将“征服者”的形象作为活在荒诞世界里的楷模;这个人活在当下,仅为了取得胜利,而非出于其他目的而活着。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征服之举并没有终极合理性,或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寿命,那么征服还有什么可令人满足的呢?
至于我这个问题,我在文本中没有看到让我满意的回答。或者就拿书的末尾附的《西西弗神话》的寓言来说吧(这本书即取名于该寓言)。西西弗被众神判罚,必须将一块岩石推向山顶,又眼睁睁望着它一次次滚落,然后一次次推回山顶——永无解脱之日。在加缪看来,西西弗和我们的命运如出一辙。他的工作得不到奖励,如同我们的尘世浮沉丝毫得不到补偿。
不过,加缪在某种程度上对“荒诞英雄”持乐观态度:“因此,这一没有主人的世界于他而言,既非不毛之地,也非微不足道。”为什么呢?因为西西弗可以掌控他对命运的态度。正确的选择,即通往幸福的道路,是欣然接受它。因此有了这句经典的结语:“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加缪的解决方法和托尔斯泰的相反,启发我去勾勒一条解决问题的世俗之路。但是,就像我和朋友及学生开玩笑说的那样,我没法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一想到他做无用功的画面,我就心生寒意,这断然不可能帮我找到生命的意义。
此外,加缪的文本引发的问题比答案多。为什么嘲讽人生意义的缺失会激励我们前行?为什么我们命运的“明晰性”不会把我们带至幸福的对立面?正如学者罗纳德·阿隆森(Ronald Aronson)所言,加缪关于荒诞英雄的存在好于上帝存在的说法,“显示了某种花招,因为哲学家让位给了艺术家。”
尽管加缪关于荒诞生活的描述对我不起作用,但我认为他的作品中有可取之处——我们不应该将生命的意义寄托在上帝赐福的可能性上。自此,每当我读到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描述缺失宗教信仰的文字,我就确信生命对我而言高于一切。只要我还活着,就去它的后世吧!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精神之路
阅读完加缪作品一周后,我毫无想法,于是上网搜索“人生值得过吗?”。我在这几个月中,睡眼惺忪地俯身看了一堆又一堆书,但它们也只能提供部分答案,而这是我能够收集到的一切。就在网上,我看到了威廉·詹姆斯给哈佛大学基督教青年会做的演讲“人生值得过吗?”。詹姆斯在一开始就幽默地回答了这一问题:这取决于肝脏(liver,也可解释为“活着的人”,此处为双关语。译注)。不过他的演讲中并无玩笑成分。他对着听众中那些担心活着毫无意义的思考者说道:
“你们很多人都是哲学系的学生,已经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怀疑主义和非真实感,当过度挖掘事物的抽象之根源时,常常会生出那些东西……质疑得太多,付诸行动的责任感又太少,会把人带向山坡边缘,下面是悲观主义和噩梦,以及自毁的人生态度。”
他就像是对着我说。
威廉·詹姆斯(1842-1910)。© Great Thoughts Treasury
为了回答活着的意义的问题,他求助于宗教,但不是以一种传统的方式。考虑到我们日常体会到的矛盾,如乐与悲、生与死、美与丑等,世界被神祗完全控制的看法似乎是错的。因此,相信有个上帝以伟大的建筑家身份出现是毫无意义的。另外,基于进化论等科学理论,对于一定存在“伟大钟表匠”以解释大自然运作的说法,詹姆斯不予理会。
对他而言,宗教只是意味着相信一些无法感知的东西——一种看不见或是超自然的秩序,而这会给我们的努力添加意义。他有一个类比来阐释这点。假设一条狗被用于医药实验,以研究对人类或动物疾病的疗法。虽然这条狗可能无法站在更广义的角度上理解它自身的痛苦,但是这种痛苦的确具有更伟大的意义。
同样,人类也许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领域中,而我们的痛苦背后也有着更为宏大的语境。
詹姆斯的论证关键在于,选择相信超自然秩序没有错,即使没有人能肯定这种秩序是否存在。那些一心只相信“铁的事实”的人,否认存在着一个无法感知的世界,但同时,他们不得不承认没有证据显示这样的世界不存在。那么,哪种选择最好:宗教还是怀疑主义呢?詹姆斯认为,宗教带来的好处具有实际意义。相信事物自有宏大运作机制可以鼓励人有所行动。你的贡献可能会赋予你有限的存在以意义。
最后,詹姆斯演讲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是他总结性的比喻。想象你正在登山,面前是危险山口,你别无选择,只能跨过去以继续行程。詹姆斯说,比起犹犹豫豫是否能安全落地,如果你鼓起勇气跨过去,你更有可能平稳落地。那么同样,你应该努力让人生更值得过,而非烦恼生与死、善与恶,以及人生中所有的矛盾状态。跳进那些让你有理由活着的活动中去!比起西西弗反抗地一遍遍将巨石推上山,又看着它一次次落下来,这一画面不是更能让人有动力吗?
詹姆斯演讲的核心内涵就是,我们不应该等待值得活着的证据,相反,你可以去战斗,让生活值得活着:“不要害怕活着。相信生活是值得过的,你的信念会帮你实现这件事。”
正如宗教曾让我觉得不安一样,詹姆斯的有些话也让我觉得如此。不过,虽然他提到了宗教,但他说他的想法是“精神上的”,而非“宗教上的”,这让我觉得舒服多了。这不像托尔斯泰的说法,因为有意义的生活并不意味着遵循神圣戒律,以确保死后能上天堂。而加缪的无神论立场对我不起作用。
在所有的论证中,詹姆斯为信仰的辩护是最令人信服的。给日常努力赋予意义的看不见的秩序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我难道不是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可能性”吗?尽管有可能在去上课的路上被车撞,我还是要备课。如果我担心每一种可能的事故,我早上都不会起床。“相信生活是值得过的”对我而言,不仅仅是耐克广告语“Just do it”的哲学版本。因为心怀我的贡献不会被死亡所抵消的一丝侥幸,詹姆斯让我行动起来了。
写在最后
在读过詹姆斯的演讲文本后,我的精神探索之旅结束了。尽管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生活是值得过的。这一文章治愈了我的存在性焦虑,但我怀疑,如果一开始没有琢磨托尔斯泰和加缪的应对方法,我也不一定能从詹姆斯的文本中获得治愈。尽管“生活是否值得过?”可能没有《忏悔录》和《西西弗神话》那么出名,但却是极有价值的。
詹姆斯勇敢地探索了死亡之下的生活意义的问题。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文本一开始是演讲词,他的风格才如此个性化,如此令人动容。除此之外,这一文本如此有力的原因,还在于他的观点处于传统宗教和无神论的中间,刚好能回答我所面临的问题。
詹姆斯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和朋友分享他的演讲词,这也成为了我一门课的原始材料,我现在大学里教死亡哲学的课程。“相信生活值得过,你的信念会帮助实现它变成事实”已经深深扎根于我的灵魂。每当我质疑我有限生命的意义,我就像念咒语一样重复这句话。
32岁之前,我所收到的关于工作或感情的日常建议从未帮我发现生活的意义。我需要的是更全面地审视它的含义。我需要相信我不是世界机器中的齿轮——转瞬即逝,毫不重要。感谢詹姆斯,他提醒了我要为人类做贡献,不管是在私人生活中,还是仅仅分享这一“为什么活着?”的答案探索之旅。
原文/celine-leboeuf.medium.com/why-live-beb2b716bf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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