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慈善家杂志(ID:cnscsj),作者:李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现在大家终于都能轻松一点了。”看着微博超话社区中已经消失的明星排名,某男团艺人的“唯粉”于筝松了一口气。所谓“唯粉”是指只喜欢某一明星团体中某一艺人的粉丝。今年春天,她在男团成长综艺节目里看到了喜欢的艺人,于是一路打投、集资、做数据,于筝完整参与了这位“小哥哥”出道成团成为爱豆(偶像)的全过程,这让她和一众粉丝感觉爱豆并非高高在上的明星,而是和自己荣辱与共甚至需要守护的家人。
出道后,尽管自己的爱豆成团排名并非第一,但排面必须得有,为此,粉圈里的数据组给大家规定了每日都要完成的基础工作。在于筝发给《中国新闻周刊》的基础数据清单中一共有8项,其中包括艾漫数据盖楼任务、星援榜、明星权力榜、碰星生日计划打榜任务、超话、寻艺、艾漫数据签到任务,以及爱豆微博zzp(赞、转、评)各十条任务。做完这些任务的最低版本,大约需要半小时,如果有时间和精力,粉丝们是乐意多“抡”数据的,毕竟他们的动力是爱,至于抡多少,上不封顶。
“太累了,每天都要想着这个任务还没做,那个任务还没做,现在这些基本都‘炸’了,除了微博zzp。” 于筝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8月27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通知明确要求取消所有涉明星艺人个人或组合排行榜单、优化调整排行榜、严管明星经纪公司等10项工作措施。9月2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通知,不得播出偶像养成类节目,不得播出明星子女参加的综艺娱乐及真人秀节目,不得设置场外投票、打榜、助力等环节和通道。
随后,微博、腾讯、抖音、快手等平台取消了相关榜单,寻艺小程序暂停服务,饭圈知名度最高的两大粉丝应援App“owhat”“桃叭”都迅速整改。owhat创始人丁杰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owhat正在做“非常大的调整”,未来几个月用户会看到owhat“全新的业务形态”,这将是一款主打女生生活方式的App。“桃叭”已经关闭经费众筹、应援资源、二手周边的交易通道,并在App内上线了内容板块。
于筝所粉的这类养成系爱豆今后恐将不再有,靠粉丝每天抡数据做出来的“流量”也将不复存在,“大家都可开心了,” 于筝说,“虽然以前也是心甘情愿,但是谁不想躺着追星呢?”
顶流“榻房”
“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始于今年6月中旬,中央网信办在全国范围内重点打击5类“饭圈”乱象行为。在“清朗行动”推进两个多月后的8月22日,艺人赵丽颖的粉丝在其新剧未有官方明确消息的情况下,抵制赵丽颖的合作对象王一博,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互撕”。
8月23日下午,赵丽颖粉丝群的多个官方微博或大V遭禁言,其中包括有259万粉丝的“赵丽颖全球粉丝后援会”,234万粉丝的“赵丽颖微吧”,以及拥有几十万上百万粉丝的赵丽颖超话大粉。次日,赵丽颖工作室微博因“管理失位”被禁言15天。这成为今年6月“清朗行动”之后,首个因“互撕”遭大规模禁言的粉丝群体,赵丽颖工作室微博成为史上受此惩戒的第一例。8月25日,微博追加处置2150个账号,赵丽颖通过社交媒体称,对此作出深刻反省。
依靠饭圈大规模控评做数据以此吸引来资本青睐,仿佛已经成为流量明星的标配。粉丝维护所谓偶像的形象和清誉,早已经越过“圈地自萌”的边界,任何一条新闻哪怕是社会新闻,只要带上了流量明星的名字,评论区就是一片齐刷刷的粉丝控评。粉丝在偶像的四周树立起一层坚固的滤镜,由此炮制出来的“顶流”偶像,借着流量“光环”名利双收,也有个别明星管理失位,甚至大行违法犯罪之事。
8月27日,上海市税务局已查明,郑爽2019年至2020年未依法申报个人收入1.91亿元,偷税4526.96万元,其他少缴税款2652.07万元。之前深陷代孕丑闻的郑爽因偷逃税问题被罚2.99亿元。8月16日晚,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通报,吴亦凡涉嫌强奸罪被正式批准逮捕。前一日,流量演员张哲瀚因“打卡”靖国神社等行为被行业抵制,微博关闭张哲瀚个人账号、张哲瀚工作室账号以及张哲瀚超话。
“塌房”的不止流量明星,甚至包括在粉丝中带有流量的大粉。关注、研究饭圈多年的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胡岑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粉丝的力量越发强盛,粉丝组织的严密程度不断提升,核心粉丝及管理员所拥有的权力和影响力也越发显著。一部分粉丝将自身出众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以及社会资本转化为突出的“粉丝资本”,赢得了向组织上层流动的机会。他们获得了“声望”,成为粉丝组织中的意见领袖。而这些意见领袖由于隐藏在网络之后,具有相当大的不可控性。
今年7月初,“朴灿烈原吧主”冲上热搜,掀起1.4亿阅读量,原因是韩团EXO成员朴灿烈最大应援站“朴灿烈吧”的管理者拿着粉丝集资的1000万跑路了。
“站子”——指明星官网、后援会和粉丝论坛,在粉丝组织矩阵中占据重要地位,掌握大量来自于粉丝的资金,维持其运作并为偶像打投,粉丝后援会“喜提海景房”(讽刺饭圈内大粉卷款跑路的专有名词)的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曝光,粉丝和爱豆本人都是受害者,前者金钱打水漂,后者粉圈生态大受破坏。
今年9月,国内粉丝平台针对“跑路站长”的第一起官司即将开庭,作为原告的诉讼主体是著名的饭圈社区“桃叭”App。“桃叭”创始人郑明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事件起因是内地明星谢可寅的个站“Drama Queen”在桃叭先后发起三次周边贩卖项目,累计获得45705元项目款,全部提现后多次拖延项目执行,涉及受损人300余人。
一旦发生大粉卷款跑路事件,如果金额不大,粉丝想要追回款项非常困难。在谢可寅个站事件中,受损粉丝代表通过“桃叭”、后援会的资金援助筹到诉讼费,准备好了证据,却面临着没有律师愿意接手的尴尬处境。最终采用债权转让的方法,由“桃叭”出面,以经济仲裁的形式才得已起诉成功。
追星族成为历史词汇
“对特定的人或事物有强烈的兴趣或赞赏的人都可以被称为粉丝。”专注于饭圈研究的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胡岑岑说。粉丝古已有之,但无论是从实践还是理论的角度出发,真正粉丝的出现与电子媒介的发展以及大众文化的兴起紧密相关。而饭圈和流量,更是一种舶来品。
在胡岑岑的观察中,中国粉丝文化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80、90年代,那时的追星族是原子式,重心在单向性的“追”,无论收看相关节目还是收集明星资料,多为个人行为。
第二阶段从2005年以缔造了中国电视史上诸多奇迹的《超级女声》为起始点,“玉米”“凉粉”“盒饭”等群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与高调姿态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们不仅自己为支持的选手投票,而且制作了大量的宣传材料,有组织地向他人推广自己的偶像,四处拉票,将这场选秀变成了一次“全民狂欢”。至此,选秀节目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国电视屏幕上发展起来,“粉丝”不仅开始为人熟知,且逐渐将“追星族”折叠成了一个历史词汇。那时,社交媒体还处在博客时代,豆瓣刚刚诞生,还是一个几乎只分享书影音信息的小众平台。
2009年8月,新浪推出“新浪微博”内测版,并在2010年1月就获得了超过7500万注册用户,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富有社交网络色彩的现象级产品。社会的各个角落被微博这个平台连接在一起,第一次打破了传统传播介质的桎梏。也是这一年,常逛豆瓣的网友柳无码发现豆瓣没有一个人气高的能讨论娱乐八卦的组,于是和朋友建立小组“八卦来了”(后更名为“鹅组”)。那时,鹅组还没有什么饭圈和流量的概念,完全是一个自由讨论八卦的阵地,热爱八卦的网友慢慢集中,在柳无码的印象中,组员一直保持匀速增长,平均一天有一千人左右申请进组。
真正的变化始于2014年。当年5月15日,吴亦凡正式向韩国首尔中央地方法院恳求裁定与SM娱乐传媒公司专属合同无效,一天后,他发表了“螳臂当车,我还安好”那篇在粉丝群体里很知名的微博,正式宣布脱团,回国发展。很快,EXO另外三名中国成员鹿晗、张艺兴、黄子韬三人都选择了解约回国。“归国四子”使一波所谓“哈韩”的粉丝将战场转移至内娱圈,在90年代就已起步的韩国饭圈文化彻底浸润中国粉丝圈,中国饭圈文化开始展露雏形。甚至,饭圈内部有句名言:往上数几代,大家都是EXO家人。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鹿晗。2012年9月10日,鹿晗转发曼联队球迷俱乐部的一条微博,获得了13163859条评论,创造了微博的第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微博上最多评论的博文”。将近3年后的2015年9月2日,在粉丝的不断关注及支持下,这条微博的评论数攀升至100252605条,再次刷新了他本人所创的世界纪录。
在鹿晗的评论记录后,王俊凯因为一条“15岁生日”的微博,得到了粉丝们的惊人转发量,这条微博截至2015年6月19日被转发42776438次,获得了“转发最多的1条微博信息”世界纪录。
粉丝强大的力量获得了社交媒体平台的关注,他们尝试积极调用饭圈能量,以期扩大经济效益。
同样是2015年,微博在娱乐营销领域主动进击,利用手中的明星资源与多家电视台、视频网站打通合作,贡献了更多的娱乐内容输出,同时大力发展粉丝社区,上线越来越多的明星榜单。此举让微博重获新生,扭转了自2011年开始的亏损局面。随后两年,净利润增长速度均超过200%。2013年微博总用户数量减少了9%,而2015年,微博总用户增长30%,其中移动端的用户增长达到了46%。微博分配流量主动拥抱娱乐明星做范例,引发了整个互联网市场跟风做明星运营,演变成后来影响深远的“流量明星”。之后,微博与一茬又一茬流量明星们互相成就。
平台对粉丝能量的重视反过来又刺激了粉丝,柳无码记得大概从2014年~2015年“归国四子”在内娱市场崛起时候起,豆瓣鹅组里戾气变重了,网友们不敢再随意议论明星。有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一些大流量明星的粉丝就能互相吵起来,几个管理员只能把吵架的帖子封了。
次数多了,就有粉丝开贴骂柳无码,说她收了哪家的钱所以删了帖,柳无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其实是帖子触发敏感词,被系统吞了。”“有个艺人的粉丝连续给我写了两年恐吓信,诅咒我,因为她觉得我偏向她爱豆的对家(指有竞争关系的艺人)。”在柳无码眼中,这些流量明星的粉丝都是一个样子:大部分不擅长写长且复杂的句子,通常重复大粉提供的一套话术,受害者心态严重,“一遇到什么事就是谁谁先欺负自家爱豆”,有种给偶像当爹妈的感觉,时刻操心。
资本加持
当饭圈和流量的概念逐渐成型,一批专门服务于粉丝的社区型App应运而生。2015年,郑明贵作为品牌方代表,曾有过邀请百万粉丝量级艺人站台的经历,从B端的视角出发,他发现艺人和粉丝之间的关联度并不紧密,仅限于微博关注,缺乏双向交流于是产生了粉丝运营的思考,开始以此作为创业方向。
2016年,“桃叭”App的前身“星小班”上线,这是一个全网打榜榜单,解决了粉丝做数据的核心功能需求。在运营过程中,郑明贵发现了“站长”的关键性。“一个后援会的站长对于连接艺人和粉丝的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扎根在粉群中,是类似KOL(意见领袖)的角色。同时我们发现,即使他/她对这个艺人脱粉了,去到下一个艺人的粉群,依然能在重要的位置继续上岗。”郑明贵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9年,“桃叭”出世,App从工具属性切入,围绕着站长的需求去开发一系列功能,解决他们沟通、执行上的不便性,迅速成为粉丝活动选择的头部App。此时粉丝消费市场已经非常成熟,且在打榜基础上延展出了一个完整的消费链条。在这个过程中,一系列被粉丝广泛使用的消费平台应用纷纷冒出,并获得了资本的加持。
“企查查数据研究院”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一份数据报告显示,截至目前,获得融资的饭圈追星类平台已经多达28家,披露融资总金额超6.4亿人民币。其中爱豆、超级星饭团是融资轮次最多的品牌,均获得了4次投资,尤以超级星饭团的融资成绩亮眼,融资已达B+轮,融资总金额超1.9亿元。
在这28家主打追星的项目产品中,还有一些明星专属App以及为明星提供专属App定制开发的项目产品。以“iStar陈晓”为例,这是一款只在安卓平台发布的App,由芭莎娱乐联合陈晓打造,该App提供6大功能,包括晓日记、晓动态、星粉丝互动社区、官方周边产品发布渠道、积分排行榜和语音闹钟功能(由明星本人亲自录制,每天叫醒用户)等。企查查数据显示,“iStar陈晓”曾在2014年获得娱乐工场的天使轮融资,金额未披露。明星想要脱离微博等社交平台,拥有自己的独家粉丝社交平台,将流量红利全部收归自己,而陈晓并非个例。
资本对影视娱乐行业的渗透和青睐还要从2009年说起。A股市场刚刚推出创业板时,华谊兄弟作为影视公司的代表,在上市之初备受市场追捧。华谊兄弟28元的发行价,上市当天就冲上了91元。2015年,华谊兄弟的股票市值一度接近900亿元。
那时,明星粉丝的强大购买力已经初步显现。2011年,刚刚走红的杨幂主演的小成本电影《孤岛惊魂》,以不到500万的投资最终获取了近亿票房。片方坦言,如此高的票房大大超出预期,女主角杨幂的粉丝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带动作用。
看到巨额投资回报,众多资本纷纷进入影视行业,大手笔绑定明星资源,以各种方式向明星输出利益,通过明星制造高票房电影,拉动股价暴涨,然后在资本市场收获更高的回报。例如,2015年11月,华谊兄弟宣布以10.5亿元收购冯小刚旗下浙江东阳美拉传媒70%股权,交易完成后,冯小刚获得一次性现金收入10.35亿元。当时东阳美拉成立才两个月,注册资本仅有1.36万元,还负债1.91万元,这桩收购案溢价率超过10万倍。
在资本的推动下,中国电影票房呈几何级增长。根据国家广电总局公布的数据,2000年全国城市影院总票房仅8.6亿左右,2010年达到101.72亿,2019年中国总票房收入高达642.66亿。2010年全国电影银幕总数仅为6200块,2019年已达69787块,稳居全球第一。
电视剧市场总投资规模也在不断攀升。根据艺恩咨询发布的数据,从2015年到2018年,电视剧市场总投资规模分别为187亿元、191亿元、208亿元和232亿元。2012年生产完成并获得发行许可的电视剧总量约1万集,2018年共计13726集。其中,网络剧从2014年诞生,到2016年开始爆发式增长,网剧在题材选择和拍摄制作上都有了飞跃式提升。
那些手握流量的明星,早已不甘心分蛋糕,而是要参与资本运作成为做蛋糕的人,他们自立门户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或经纪公司,将流量的利益最大化。企查查数据显示,中国现存“娱乐经纪”相关企业16.27万家,近10年来娱乐经纪相关企业的注册量逐年攀升,2020年注册量达5.24万家,同比增长119%,为历年第一高。
造星时代
资本的涌入催生出真正的造星时代。中国内地养成系造星,起始于2018年的网络综艺节目《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这两档偶像养成节目中,经纪公司与媒体公司、播出平台的资本合流,粉丝和爱豆之间唇齿相依的“利益关系”达到极致。上一代“流量明星”可以不依赖经纪公司,但在资本合流的造星时代里,饭圈、偶像和资本之间的人身以及经济依附关系得到极大强化,这意味着在生产-销售-消费的链条里,资本完全性地掌权。
养成系节目设置了机制复杂的榜单和投票机制,诱导粉丝投入激烈的金钱战斗。饭圈彻底倒向了资本一方,从自发组成的“粉丝团体”,演变成了被捆绑被操纵但又对爱豆去留具有一定话语权的互联网舆论战争机器以及“氪金大佬”。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为了让偶像获取更多的机会,粉丝都不得不以经济投入、时间投入和情感投入等方式参与到明星的制造过程中。
在《创造101》播出期间,仅孟美岐与吴宣仪两人的粉丝公开集资就超过2000万元,孟美岐更是打破单人集资纪录,高达1200万元。
根据“桃叭”的统计,App用户多分布于一线城市,平均年龄在20岁左右,多数为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桃叭”创始人郑明贵说,“还有一部分40岁以上的用户,是经济独立的成熟粉丝。”
中国的粉丝发展正式进入第三阶段,饭圈文化成型。这是造星方式的变革,社交媒体、大数据等技术的发展以及资本共同助推的结果。
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胡岑岑认为,随着融合文化对粉丝“参与”的鼓励,粉丝越来越多地介入到了娱乐工业的各个环节之中,粉丝也逐渐意识到了他们所拥有的话语权。在此前提下,粉丝组织的活动目的,已不仅是满足粉丝作为消费者在获取信息、交流情感等方面的需求,还希望能够为粉丝作为生产者提供创作、参与、分享文本的便利条件。更进一步的是,粉丝组织开始承担起经营推广者的角色,希望组织有效的粉丝活动,相关行业也采用更有效的策略引导粉丝的行为,进而将他们更深地裹挟进明星产业链中。
在这种背景之下,粉丝组织之间的竞争更为白热化,粉丝组织的功能性也随之加强。在不看“名气”看“人气”的“流量”大棒指挥下,粉丝们高度重视数据,“打投”“控评”“轮博”“反黑”“冲销量”等一系列实践成为粉丝的日常,而这些要求统一组织的实践行为,也进一步加深了粉丝的组织化程度。
于筝所处的饭圈组织,一共有数据、宣传、反黑、海外、超话管理、控评、安利等七八个小组,分工细致。例如,安利组只负责剪视频、手绘和修图,然后将素材提供给宣传组,由宣传组组织粉丝去抖音、B站等地发布以及大规模“铺广场”(微博广场指在微博上搜索某位明星后所看到的内容)。尤其在爱豆所在的团出现热搜时,饭圈大粉们会赶紧号召“广场体”(形容容易出现在实时中的、能被所有人看到的微博号)去发美图和视频,讲究很多。
到底什么样的微博号是广场体,于筝说这是玄学,新浪微博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规则,因此,大家只能平时多发正能量微博来“养号”,提高自己微博号的权重。大粉们也根据以往经验总结出了一些养号秘籍发给粉丝,在长达近10条的秘籍中,如果用一句话总结,其实就是保持相当高的活跃度。
此时的微博,已不再是10年前人们随意浏览新闻、记录日常的网上社交平台,而是成了将粉丝捆绑其中的流量制造工厂,指向性明确却并无实质意义的微博内容,将她们变成了“抡博女工”。艺人们也深谙此道,把微博当成完美人设和商业广告展示的平台。艺人张云龙的粉丝曾让他多发微博,他在一次直播中说,一般一天一两条就差不多了,发多了就会产生数据分流,流量会被稀释。
根据《2019新浪微博明星白皮书》的统计,已经有95%的明星开通了微博,在微博进行人设打造、商业变现等活动。同时微博建立了最开放的娱评阵地,上万个媒体号、娱评号在微博生产、传播个性化的明星娱乐资讯,补充明星的内容输出,同时活跃明星生态。
一旦流量成为衡量一个艺人的最高标准,被捆绑其中的就不光是流量爱豆们的粉丝。孔迩是某实力派演员的大粉,管理着一个站子。她所在的粉圈不像流量粉那样有精细的分工,但是宣传、控评这种基础的工作每个人都在做,甚至也遇到互撕、“battle”番位这样的事情。“我喜欢的演员是老戏骨了,他依靠的是演技和口碑而不是流量,但他也必须跟着社会的变化去作一些调整和改变。”孔迩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虽然我们人数少,能量有限,但我们也要用全部的能量去维护他。”
这样的抡博是否真的有意义?“当然有。”目前任职于某经纪娱乐公司的张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品牌方尤其是急待增加销量的品牌方在寻找代言人时,有一个重要考量——这个人的粉丝购买力强不强。他们会去微博等公共平台,考察艺人的粉丝积累情况和数据情况。曾有某位艺人的粉丝,在艺人代言的某商品登录第三方平台的5分钟内,就将所有商品买断货,“那是大几千的高端产品啊。” 张霞感慨,后来这位艺人一直是各品牌方代言人的首选,代言价格也自然处于最顶端。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今的饭圈与以前的追星族比起来,更加自信、有底气,粉丝撕艺人工作室的新闻屡见不鲜,张霞见过一些顶流粉丝把艺人身边工作人员撕了个遍。“现在的粉丝有一种‘我就是说了算’‘我钱都砸了有什么不敢说’的感觉,因为他们确实花钱了。”张霞说,她自己也被撕过。有一次,张霞被公司艺人的粉丝拉到微信群里,从半夜1时骂到凌晨5时。
“很久没有写过两行以上的台词了”
在数据背后,是整个自成体系的商业逻辑。如今的饭圈不仅熟知如何做数据,也非常认同明星由此而获得资源,粉丝用砸钱购买并再做数据的行动逻辑,以真金白银支持自己的偶像。在流量和数据被利用并制造商机的过程中,内容行业被颠覆了。
制片方为了票房和播放量,不得不把用于制作的经费拿去请流量出演,哪怕只是露个脸也是天价片酬,人们逐渐再也看不到好片,看到的只有资本为流量打造的流水线工业糖精和瞪眼、嘶吼、抠图等尴尬的镜头。
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编剧汪海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编剧们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两行以上的台词了,因为流量爱豆们背不下来。现在的甲方对剧本的要求是降低剧情难度,台词要求是“男一句,女一句”,以减少对表演技巧的需求,“因为他们演不出来”。而且尽量不让他们处于同一个带戏的空间,因为有可能这两个演员没法同时在场,总有一个人要对着替身说话。极端的是他俩都没来,“也能拍,反正现在有换头的技术”。
业内对此生产了一个专门的名词——PPT电视剧,不需要表演,几乎100%都需要配音。这背后是互联网平台高度参与的流量造星体系,艺人们成功地绕开了院校培养。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爱豆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培养周期短、去专业化,那么他们就需要不要求表演的剧集来匹配他们。
蓝水科技研究报告显示,仅2014年至2016年的2年里,在资本层面已有超30亿元的资金量涌入网生影视市场。2017年9月,广电总局等五部委联合下发了《关于支持电视剧繁荣发展若干政策的通知》,明确提出“对电视剧、网络剧实行同一标准进行管理”“未取得新闻出版广电部门颁发许可证的影视剧一律不得上网播放”。虽然政策监管收紧、审查制度日趋严格,但网剧极具爆发力的播放量和话题曝光率,依旧被资本市场看好。与传统影视人不同,平台希望通过大数据捕捉用户需求,为受众提供他们想要的内容。
1997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的汪海林回忆,在自己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那个年代,影视创作最大的特点是文学先导性。编剧为写好一个故事,要进行大量采访和调研,有了好题材和好本子,再去找投资。那时候,影视公司的投资人常常找编剧聊天,讨论新的想法和创意,专业的策划人对于文学杂志上的新小说都非常了解,他们甚至到火车站的地摊上买杂志,想一切办法寻找好故事。电影厂有文学部,专门看剧本,约作者。汪海林说:“直到现在,美国好莱坞也仍然如此,好想法、好剧本在项目的最前面。”
如今,很多影视项目已与传统创作流程相反,甚至是一种勾兑。“由播出平台来指定内容,近两年甜宠剧盛行,他们会说‘我就要甜宠’,什么叫甜宠?”汪海林感慨,“感情戏中甜宠的部分的确好看,但生活有酸苦辣才会有甜。就好像足球比赛,观众喜欢看进球,那就把其他全部去掉只要进球?这完全违反了创作规律。”
甜宠剧可以说是青春偶像剧的2.0版,删减了波折磨难,用主角之间的撒糖互宠为剧目主旋律,日常除了男女之外再无他人,除了恋爱再无他事。根据酷云互动的统计,从2018年开始,甜宠剧爆发式增长,三年内网台播放热度前50名单中,甜宠题材由8部上升到22部。《2021上半年剧集市场研究报告》统计,2021年上线的甜宠剧在同期所有题材剧集中占比超三成,有的视频网站甚至设立专门的“甜宠”频道。
平台加资本的制播一体的超级闭环体系控制了市场,甚至平台手中有一份流量明星名单,只要用名单上的人出任主角,平台就一定购买。汪海林说,“有制作者想去给他们当头棒喝,但是人家说,‘你拍不拍?不拍我就不要了。你别想再在这行混。’”在某种程度,影视行业被流量和平台资本“绑架”。
在汪海林眼中,平台培养的就是低龄且没有文化判断力的观众,只要爱豆露脸了就愿意买单,对内容没要求。“粉丝是最理想的受众,因为影视产业最难的部分就是内容研发。如果把观众全部变成只要看爱豆的观众,就把最难的一部分去掉了,那么就可以大量复制了。”
在一切以算法为准的新的行业标准下,原创剧本被打压,自带流量的IP剧盛行。《2019艺恩文娱数据白皮书》显示,2019年的头部剧集中,已有77%的网络剧和53%的电视剧为IP改编剧,且增长势头迅猛。
剧本、演员、观看量……从内容到表演都由数据来评判,而这个数据又可以由粉丝来刷,数据的提供方也是互联网播出平台。寻找生活真相、挖掘人类丰富情感的文学和艺术全都异变成了算法。
汪海林认为,造成这种畸形现状的根本原因,在于互联网播出平台终端控制制作、发行和播出,形成了垄断。它的最终的目的不是追求更有价值的文化内容,而是要形成利益闭环,好操作、好复制,然后快速变现。闭环购销模式带来的是大量内部交易,必然滋生腐败和灰色收入地带。
最完备高效的青年自组织
随着娱乐资本的不断扩张,近些年主管部门已经多次出台各类措施,对娱乐行业的监管和规范越来越严格。例如针对明星的天价片酬,2016年8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党组在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公示了一则通报,坚决遏制明星天价片酬。9月,《关于电视剧网络剧制作成本配置比例的意见》规定,全部演员的总片酬不超过制作总成本的40%,主要演员不超过总片酬的70%。
2018年6月,宣传部等联合印发《通知》,要求加强对影视行业天价片酬、“阴阳合同”、偷逃税等问题的治理。2019年4月,《关于严格执行电视剧网络剧制作成本配置比例规定的通知》再次强化“限薪令”。同年,曾录制《爸爸去哪儿6》的男星杨烁,被爆拒绝降薪,导致新剧停机。
从2020年开始,广电总局对近两年最为流行的选秀综艺作出限制,要求节目中不得出现设置“花钱买投票”环节,刻意引导、鼓励网民采取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为选手投票、助力。去年4月和6月,国家网信办整顿营销号,责令微博热搜整改。2021年6月15日,中央网信办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
目前任职于某经纪娱乐公司担任艺人宣传的张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早在鹿晗和王俊凯的粉丝在网上抡出百万量微博的时候起,很多经纪娱乐公司就开始设立粉丝运营岗位,作为工作室和粉丝之间的桥梁,跟粉丝建立沟通,掌握粉丝的动态。但那时谁都没有太多管理粉丝的经验,也没有意识到这项工作有多么重要。
“说实话,就是‘肖战227事件’(肖战粉丝攻击举报某海外同人网站导致网站关停,引发大规模抵制肖战的网络行为)之后,业内才意识到如果管理不好粉丝,这个事会非常严重。今年,国家出台一系列治理措施,业内对粉丝管理更加重视了。”张霞说。
像蜂群一般分工明确的饭圈,在日常反黑、打榜中培养出超强行动力和高效率,在追星应援以外的大事件中,也一样保持自上而下极强的整体性。
2020年初,武汉疫情暴发。1月21日,朱一龙公益应援个站联合湖北省慈善总会、湖北省“希望工程”、武汉市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等发起网络捐款活动,仅二十多分钟10508位粉丝就募集了178286.26元。蔡徐坤粉丝在捐献物资的过程中——联系厂家、下订单、联系对点医院、物流、拿相关证明……所有事情只用一天时间就全部完成,急需的物资在大年初二就抵达了武汉的顺丰网点。
饭圈的行动高效而专业,分工明确,从组织、发起到采购、运输一气呵成。决策与援助行动一直保持流程透明,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在各家粉丝公布的账本上,大到应援的Led屏、活动花艺,小到一节电池、一瓶水,无论支出多少都记录下来,出收据,实时更新动态。当捐赠物被签收后,还有专人进行整理公示,让捐款的粉丝放心,也同时接受社会的监督。工作之细致透明,甚至胜过专业的NGO组织。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特殊时期的常规操作,他们也不过是把在追星应援中养成的战斗力,用在了援驰武汉的行动中。
从2020年中开始,“桃叭”创始人郑明贵就注意到,“桃叭”的用户数大幅上涨之后出现了新需求:公益。粉丝主动询问有没有公益可以做。郑明贵说,以前粉丝公益大多走大型的公益机构,但对于他们来说,仅是捐钱的话缺少参与感。粉丝们更愿意尝试自己做公益。借此机会,“桃叭”开始整合资源,和粉丝共同参与、组织慈善活动。迄今为止,已有20多家粉丝站与“桃叭”建立了长期公益合作,中心项目涉及流浪动物救助、孤独症儿童救助、公益体育教室、乡村图书馆、河南水灾救援等。
学者胡岑岑近两年正在进行专门的粉丝公益课题研究,在她眼中,饭圈这个组织力量能够在互联网上瞬间聚集人群,可以说是当今最完备高效的青年自组织。近些年,几乎每家粉丝都在开展公益活动,说明这些年轻人不但乐于以这样的应援方式帮助偶像塑造正面形象,他们更是在寻求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而粉丝这种拥有极强集体力量的青年自组织一旦出现其他诉求,可能就会产生不可控的情况。
1887年,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在社会学范畴最早提出“社区”(Community)的概念,即有共同价值观念的同质人口组成的关系密切、守望相助、富于人情味的社会团体,这些人形成共同价值标准、利益关系,存在社会互动和感情。
胡岑岑认为,“社区”在年轻人的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国内在这个部分有一点缺失,饭圈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失,是一种年轻人的另类共同体。只要正确引导、治理、修正,饭圈就能够恢复到健康的生态,在社会发挥出相当大的积极能量。
(实习生杨璐熙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于筝、孔迩、张霞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慈善家杂志(ID:cnscsj),作者: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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