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维舟(ID:weizhousw),作者:维舟,原文标题:《我是我所拥有的》,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虽然中国人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真实的人生恐怕正好相反。尤其对于现代人来说,“自我”并不只是意味着自己这个人而已,他所拥有的一切,事实上都是“自我”的一部分。
现代人所拥有的东西,要比其清贫的祖先多得多,可以这么说:一个不断购买并拥有新的产品的现代人,也表明了一个不断膨胀的自我。
不需要别人教,人们就能本能地明白:拥有某件事物可以让人成为原先所不是的某个人物——就像两三岁的小孩子就能本能地意识到,那个有着更多更好玩具的孩子令他羡慕。
只不过成人更有意识地去做相似的事:购买相应的东西,会使人受到他人更多的尊重和顺从,因而使他们自我感觉更好。一辆跑车、一身名牌、一种生活方式,潜意识中人们大抵都认为:拥有这些,将会显著提升你的自身形象,“你值得拥有”之后,你就是一个不同的人。
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认为,我们要拥有某件东西的唯一原因是扩大我们的自我感知,我们能够知道我们是谁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观察我们所拥有的。换句话说,拥有和存在有所不同,但不可分割。
在一件物品成为一份财产的时候,我们曾经有的自我和非我合成一体,拥有和存在融合了。这些外物已能产生某种幻肢痛(phantomlimb),仿佛一旦失去它们,我们自己也感觉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似的。
这一点在汽车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许多人来说,汽车是延伸自我和理想自我的一部分。人们常常小心翼翼地保养它、试图有一辆能彰显自己身份和个性的车、赋予它特别的装饰、甚至像对待家庭成员一样给它取个名字,当车子损坏时,车主的反应就像是他们自己的身体受到了伤害。
每个人开车时的风格也常常很能表现出他真正的自我——一个在办公室里温文懦弱的人,开车时也许狂暴好胜,那就是他受压抑的自我。一如阿兰·德波顿在《新闻的骚动》中所说的:“我们购买手机也不仅出于实际需要,而且也想拥有这部手机的一些特征,变得更加理性、优雅、能干和精确。”
因此,“我”并不只是自己这个肉体存在而已。现代自我概念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曾说:
一个人的自我是他能够称作是他的所有的关系的总和,这不仅包括他的身体和心智能力,还包括他的衣物和房子、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祖先和朋友、他的声誉和作品、他的徒弟,以及他的游艇和银行账户。
所有这些东西给他带来同样的情感。如果这些东西增加、繁荣,他就有胜利的感觉;如果它们缩减、消失,他就一蹶不振——对每个东西的感觉程度不一定一样,但对所有这些东西感觉的方式大体是一致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为什么购物狂这种类型只有现代社会才会出现:因为只有在这个时代,自我才膨胀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而人们总是希望通过不断的占有和增加来获得那种满足感。浮士德式心灵的空虚感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写照。
的确,这种情况几乎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即便是一个贫困的农民,也会因为丢掉了一把锄头而懊恼;但现代人无疑尤为如此。这其中的缘由很简单: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现代中产阶层的兴起所依靠的教育普及、文化民主化,促使他们在成功向上爬之后寻找更具排他性的身份象征。
总的来说,更高层的贵族常常是抵制时尚的,往往甚至很蔑视物质,因为奢华的极致就是对财富的极端蔑视;底层的人则会发展出一种贫民哲学,相信少拥有才是真正的幸福,善于从清贫中发现乐趣;唯有中产阶层焦虑不安,不仅他们的身份是挣来的(因而也可能再度失去),所以需要巩固和加强,也因为他们比更高和更低的社会阶层尤其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就不奇怪为何在每个社会,他们通常都是社会消费的主力:对他们来说,占有那些能体现自我风格的物品,不仅是生活所需,也是他们的自我所发出的律令,如果不能得到(无论是一套自己的房子还是一辆汽车),将使他们感到自我无法实现的痛苦。
不过,消费、购买和攀比,看起来是出于某种经济动机,但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人自身心理需求的投射。现代社会的广告明确透露出这一点:人们购买的与其说是那种商品,不如说是附着在商品之上的“体验”;没有任何一种商品或品牌在功能上是不可取代的,因而广告所要塑造的是某种特殊的情感纽带,它卖的是虚拟的“附加价值”(added value),而不是商品的实体价值。
也就是说,人们真正需要的是超出实际需要的那部分。早在两个多世纪之前,亚当·斯密就已在《道德情操论》中说过,富人追求财富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为其拥有的财富而感到荣耀,以及由此“感到财富自然会引起世人对他的注意”。换言之,财富/商品的拥有与失去之所以重要,更多是因为其是否“让我感觉更好”。
这一切,在中国也已以飞快的速度上演。从一个物质匮乏的国度到消费社会的漫长历程,对中国而言只是短短的二三十年。由于传统的信条早已被打破,人们在高速发展的经济中只剩下狂热的追逐。
广告中总在不断暗示,你拥有某些商品就能带来自我的增长——不健忘的人还能记得,十五年前手机广告中都还大打“尊贵”牌,似乎拥有那些手机就是尊荣的社会精英,而这一套做法如今在葡萄酒、汽车或珠宝广告中仍然到处可见。
人们希望不断增加占有来证明自己的胜利和提升,这使中国在很短时间内成为世界最大的汽车市场,也使中国游客迅速成为海外扫货的最著名群体。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某种社会身份往往意味着一系列相应的“准入装备”:他应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有辆车、有个拿得出手的手机,诸如此类。不难看出,这也是如今很多城市女性择偶时的标准,她们深信这是必要的“最基本”的硬件要求,否则她们就感觉沦落入较低的阶层了。一个还混得不错的高级经理人,如果用着一个破旧的手机、又不开车,会让人感觉不可思议——除非他有自己的司机。
也正是这种外在目光的审视,迫使人们不断地更新自己的装备,俨然是一场物品消费的“军备竞赛”。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就已说过:“假如消费代表着人们对地位的心理竞争,那么可以说,资产阶级社会正是嫉妒心理制度化的结果。”
这种消费不仅在于实用价值,更重要的还在于其象征意义。就像衣服不仅有穿着的功用,还能表露出你是怎样一个人,这也解释了许多女白领对LV包的那种狂热:没有拎一个LV,对她们而言简直就像没洗脸刷牙就出门一样。只不过这种状况有时发展到极端的地步,据报道,一个向往这一生活图景的年轻人,竟不惜自己卖肾来换取一部新的智能手机。
然而,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相反的观念才会相应兴起。因为购买带来的愉悦看似证明了“金钱可以买到幸福”,但那种自我感觉的良好与物质的增长并不成正比,一如《大断裂》一书中所概括的:“与幸福有关的不是绝对收入而是相对收入。”
因此,人们拥抱着两种相反相成的文化:一种强调占有和拥有来加强自我,而另一种则强调放弃拥有来找寻“真实的自我”。一个通过“加法”,另一个通过“减法”来维持某种平衡。
虽然两者念兹在兹的都是“自我”,现代社会也特别强调个人的主体性和自主性,但或许正是因为在这个外物文明格外强大的时代,个人比以往任何一个传统时代更容易因丧失自我而异化。如今我们常会看到“做自己”的告诫,但这个时代的律令其实是“做别人”——去追逐一些人生目标、声望物品,变得像那些荧屏和海报上的别人那样闪闪发光。
对“真实自我”的反省,往往是在物质已经过剩之后才到来。社会学家很早就注意到,当财产与自身形象不符的时候,我们很乐意忽视或放弃这些财产,除非我们是被迫放弃它们,因为不情愿地失去财产会引起自我丢失。
心理学家埃利希·弗洛姆反对现代“激进的享乐主义”,强调分享、给予、奉献的取向,他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问题:“如果我是我所拥有的,而如果我所拥有的失去了,那我又是谁呢?”
这说到底仍是同一个问题:如何认识“自我”?如果你认为自我就是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那么很正常地,你倾向于要更多;但如果你认为自我就是“失去所有东西之后剩下的那些”,那么你在心理上也就不会觉得放弃它们有什么不可以,反正它们都是“身外之物”。
根据现代心理学的观察,在物体丢失之后,常常会激发起人们在手工、思想、艺术、写作等方面的创造性,因为人们在心理机制上倾向于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自身的丢失,以恢复到完美状态——换言之,创造性的时期也许会跟随一个人财产的失去而到来。
这两种理念,乍一看似乎前者是物欲膨胀,而后者显得高尚得多,但其实只是一体之两面。在当下中国的现代都市文化中,他们同样流行,不少人甚至可以同时拥抱这两种看起来彼此矛盾的理念——一个人可以一方面追求体面的生活,另一面高谈离弃物质生活找寻灵性,尤其是因为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不加掩饰地追求物质层面的成功不仅是一件鄙俗的事,而且也容易厌倦。
到最后,这两个层面彼此相生,正是其中一者的蓬勃导致了其对立面的兴盛,因为人们既不卑鄙也不高尚,他们所想要的无非只是一个重新获得平衡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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