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舞俗称“鬼戏”,奇异的面具、繁琐的仪式、诡秘的舞步让它看起来神秘而庄严。纪录片导演李可心拍摄《明镜子》,记录下了福建河源村最后一次傩舞大会的场景,一个传统文化即将消亡的挣扎时刻(目前纪录片还在持续拍摄中)。我们采访了傩舞传承人龚义春、《明镜子》导演李可心和制片人王彤。这个故事里有一个贫困的村庄面临种种阻碍延续古老文化的艰难,也有一个白发老人在用自己最后那点力气在镜头前踉跄地跳起傩舞……我们意识到这不单单是傩舞的故事,也是全世界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刘睿欣,编辑:调反唱唱,原文标题:《给乡亲们跳最后一场“鬼戏”》,题图来自:受访者
5年之后,《明镜子》的导演李可心仍然能清楚地回想起那个瞬间:她坐在图书馆里,面前摊着一本名叫《中国祭祀戏剧研究》的书。这本书由日本学者撰写,夹在角落里,谈不上有什么装帧。但当她一路翻开,看到第一张照片时,她立刻感觉到,自己“被抓住了”。
《中国祭祀戏剧研究》书中的傩舞面具引发了李可心的好奇。
书中是一副巨大的面具。黑白照片没能掩饰它的庄严,粗糙的雕刻手艺不减它的神秘。面具的长度约有60至70厘米,眉毛如冲天火焰,怒目獠牙,套在矮小的表演者身上,像一个巨大的壳。
再阅读下去,发现面具指向的是一种驱鬼逐疫、保平安的仪式——傩舞。“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它起源于汉族先民,曾是举国上下欢腾的礼制,但到2016年,为它延续命脉的只剩几个村庄,当中位于福建邵武市大埠岗镇的河源村还保留着古傩韵味。
左图:石洞口村大将军,《中国祭祀戏剧的原始形态》里的傩舞场景。
右图:汶泉村大将军,《中国祭祀戏剧的原始形态》里的傩舞场景。
李可心当下涌起一股冲动,想去现场看看真正的傩舞。她给福建省的警察局打电话,再给大埠岗镇的派出所打电话。起初,对方以为她是挖料的记者,反复确认她的身份,得知她只是个普通拍摄者之后,李可心终于拿到河源村村支书的QQ号,名字还保留着00年代的气息,叫“遗忘的爱”。
2016年7月的一天,她跟“遗忘的爱”通QQ语音,对方告诉她,河源村下一次依古法举办傩舞大会就在一个月之后。因为资金、人员短缺,这可能是村子最后一次举办传统仪式。过了年,傩舞将成为“旅游文化节目”。村支书的语气很平常,但李可心忽然感觉到了危机。
1. 贫穷的傩舞村落
河源村在福建东北部,不通高铁,离得最近的机场在沙县。李可心一行的车先开到山口,河源村在山窝里,进村还要往里开近一个小时。
在她的想象中,作为保存着非遗文化的村子,河源村应该是热闹的,建筑较为古朴,村民文化素质偏高。但眼前的场景完全不同,整个村子仿佛静止了,没有声音,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2G、3G信号很慢,4G只有一小块区域能搜到,河源村落后、闭塞得像出现在2000年之前。
年轻人外出打工了,留守的中老年人住在水泥房、快坍塌的平房,甚至塌了一半的祖屋里。年长的村民大多不会说普通话,也不说闽语,而是操一口近似赣语、客家话的方言。从历史上看,他们是两宋时期从江西流入的移民。
邵武傩舞的第三代传人龚茂发就住在这个村庄里,他是龚家的族长。出生于1939年的龚茂发,从十几岁开始学习傩舞,是舞蹈队内最年长的一位。过去和他一起跳傩舞的人,有些过世了,有些落下了残疾。
龚茂发的身体还很健朗,只是眼睛模糊了,还有些耳背。李可心请他对着镜头展示傩舞,老人走到家门口的空地上,脖子上戴着国家授予的非遗传承人奖章。他的手高高举着,迟迟没有下一步。
非遗传承人龚茂发展示傩舞。
李可心提醒他:“是在录像。”龚茂发才跳出第一步——第一步就跳歪了。因为腿脚不方便,老人近几年几乎不亲自在大会上跳舞了。大家劝他歇歇,但龚茂发一定要跳。李可心记得那个场景,“跳的时候有灰尘扬起,我真的在他身上看到远古信仰的力量”。
在河源村,龚茂发的家庭条件属于中等水平。过去,他以务农谋生,和河源村其他村民一样,种烟叶、稻米。被认定为国家非遗传承人之后,他每年能得到约2万元的拨款。这在当地是一笔不错的收入,龚茂发不用再务农了。
那个晚上,龚茂发热心地招待《明镜子》剧组到家里吃饭。他宝贝似的拿出一瓶2升的可乐,双手捧着,跟大家介绍说是年轻人爱喝的。桌上摆着当地最好的饭菜,只有一道菜里有肉星。
接下来的三周里,大家只看到龚茂发穿两件衣服,一件是灰色的、衬衫款式的T恤,另一件是小背心式的短袖。他两身换着穿,直到傩舞大会当天,也只是在第一件的基础上加戴了个草帽。
2. 造神的背后是延续
龚茂发回忆,解放战争时期,曾有官兵专门来村里找他,不通普通话的龚茂发以为是“白兵”来抓人了,吓得躲起来,结果是解放军接人去镇里跳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傩舞被列为封建迷信,表演被终止,面具、服饰、道具也被销毁。直到改革开放,村里开始分田到户时,河源村才在龚茂发的带头下组建起一支稳定的14人傩舞队伍。
按照古法,河源村的祭祀活动共持续两天。仪式举办头天,信众们需在祠堂斋戒、念经,为三佛祖师举办开光仪式。第二天,傩舞队伍再带着三佛祖师在附近村落巡游,登上道峰山。大会实行轮值制度,不同村落间三年轮一次。
傩舞大会当天下午游村。
三佛祖师是闽北独特的民间信仰,在河源,傩舞与三佛祖师紧紧相连。村内妇女均念佛陀,男女老少信仰三佛祖师,尤其供奉同宗的龚志道。如果问起河源村傩舞和三佛祖师的关系,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出一样的传说和答案:
相传,三佛祖师曾到河源村生活。村民们从他们身上受益良多,送给他们煮熟的红泥鳅作为感谢。三佛祖师为人和善,不忍心吃泥鳅,将它们放到地里,结果煮熟的泥鳅全活了。这样三位仁慈的道人,把傩舞带到了村庄,用傩舞为村子祈福。因此后人纪念他们时,也同样纪念傩舞。
上图:河源村男女老少,都信奉三佛祖师。
下图:傩舞大会开始前,深夜诵经迎三佛祖师。
村子里的人对红泥鳅的故事深信不疑。然而,龚茂发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他说,三佛祖师和傩舞,从来就毫不相干。特殊文化事件之后,三佛祖师的信众和傩舞逐渐式微,就快办不下去了。于是,他和几位长老商议,将两个仪式合并到一起:傩舞大会的通灵仪式改为拜忏三佛祖师,傩舞环游时,队伍抬上三佛祖师的小像。龚茂发和长老们重新编造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合并后的新仪式沿袭至今。
没想到,四十年后,这次不得已的自救却在下一代眼中化为新的历史。当傩舞的下一代传承人之一,龚义春被问及傩舞是否有可能与三佛祖师无关时。他情绪强烈:“怎么可能?这两件事自古以来就是一起的!”
3. 最后一次傩舞大会
合并之后,举办一次傩舞大会需要至少40人。龚义春介绍道,40人包括14个舞蹈队成员,8人跳八蛮,6人跳番僧,1个负责人,还有道具、后勤,人越多越好。“只要少于40个,就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仪式”。这几年,上下龚家的年轻人都流行去福州、厦门、深圳打工,村里留的人不多,办一次傩舞几乎需要全村出动,“会跳的跳舞,不会的搞后勤”。
在村民们不拿工资的情况下,一次大会需花费8000至9000块,用于买鞭炮、组织伙食,支付唢呐师傅的工资。文化站会拨款一部分,大头靠村民自愿捐的善款。
傩舞大会的场景。
但2016年那年,钱和人都没了。
本该轮值的村子临时撂挑子,重担又回到了龚茂发所在的上、下龚家。年复一年地免费跳舞,本就让上下龚家的村民颇有微词,得知要连跳两年,村民们很抵制。去年刚办了,怎么今年又要办?一次傩舞要耽误一个多星期的农活,还没工资,谁补偿?去年刚收了善款,这次的钱谁出?两次村民会,傩舞的队员情绪都很激烈,说什么都不办了,要办也得其他村子给钱。
其中有一名姓丁的小伙,反应最强烈。他是上龚家的女婿,在同宗同姓的上下龚家人看来,是个外姓人。丁小伙说什么也不参加,说跳傩耽误挣钱。可傩舞队14个队员,没有替补,缺一个人都不行。
龚义春第一个去游说,失败了,还得族长龚茂发出马,他直接找上龚家的村民,小丁的老丈人去劝,傩舞队才终于凑齐。钱不够,他又和几位长老出面筹款,甚至找《明镜子》摄制组赞助了2000块。在河源村,宗族的力量比村委会更强大,村长只能选择支持或者不支持,只有族长和神秘的“议会”才能决定举办或者不举办。
傩舞大会结束后,所有村民在家庙吃庆功宴。
在“外人”李可心看来,村民们有种无法言明的默契,宗族靠外人无法融入的规则运行,而这个规则的核心是族长龚茂发。在上下龚家,一人即众,众即一人。只要龚茂发发话,消息就会以不可见的传递形式同步到所有龚家人耳中。有时,她只是下午听老人在屋里独自说要开会,晚上村民们就自发地扛着板凳来了。
农忙后的傍晚,大家在龚茂发门口的空地聚齐。老人发话说,今年傩舞办得这么艰难,明年也不会更好了,最后一次,大家硬着头皮上吧。
最后一次傩舞大会。
农历七月初一,傩舞大会正式开始。李可心至今难忘当时的情景,舞队戴着大面具在前引路,背着三佛祖师神像的头首走出寺庙,在各个乡镇跳舞、巡游。走到大埠岗镇时,家家户户门口摆着香台,人们陆续出屋,点鞭炮,烧贡品,焚陀弥条,仪式庄重而澎湃,鞭炮映红了村民们的脸。
拍摄现场,舞队背着三佛祖师神像的头首走出寺庙。
第二天,他们该爬道峰山了。道峰山海拔1480多米,一条八千级石阶古道直通山顶道庙。这座庙是傩舞和三佛祖师的传承地,也是巡游的终点。每年,傩舞队需要在两个小时内登上山顶,体力消耗极大。
这一年,因为村民的抵制,也因为资金和人员短缺,傩舞队没上道峰山。前来观摩的江西人很失望,他们每年都来,为了看傩舞,也为了取泉水。龚义春解释说,河源村与江西有亲密的联系,老人说,山上的庙是道人施法术从江西取来的,如今池中还飘浮着一根约4米多长的枯木,不烂不沉。有句俗语,叫“道峰山的泉水映江西”,对江西人来说,山上有“灵水”,喝了能治病,涂上能止痒。
而对傩舞队成员而言,相传,当人戴上面具,就成了神,会有如同触电般的通灵感,晕晕乎乎仿若得道成仙。李可心好奇地问傩舞队成员,真有这种感觉吗?
“那当然了”,那位村民毫不神秘地说,“戴这么重的面具,天气还热,你跳你也会晕。”
4. 困境之下的改革
最后一次古法傩舞跳完,有些东西永久地发生了改变。
为了让傩舞传承下去,河源人将“河源傩舞”改名为“邵武傩舞”,原本只有河源村舞队成员男性后代能传承的技艺,如今欢迎所有感兴趣的邵武人,不论血统,不论男女。
同时,村内还成立了傩舞协会,邀请外出做生意、有头有脸的老乡赞助。协会整出了一套领导班子,由资助者担当会长、副会长,龚茂发则是当中的名誉主席。协会有了公账,文化站拨款再也不用打到龚茂发的私人账户了,这不合规。
跳了一辈子古法傩舞的龚茂发,不得已带着河源人做出了大刀阔斧的改变。
但改变的反馈不一定是积极的。河源村内部,当龚义春被问及对河源傩舞不再私有的感受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在电话里说:“多多少少是有些抵触的,但现实不允许。如果有人出面干预,傩舞就举办不下去了。”
河源村傩舞队的合影。
河源村外部,傩舞年轻化的计划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协会起初招了一批初中生学傩舞,当时还吸引来央视少儿频道的记者前来拍摄,可现在,初中生们全进城了,一个也没留下。
为了激励现有成员的热情,得到富商赞助之后,协会决定给舞队成员发补助,每参加一次外面的活动,就给200至300块钱。这待遇相比之前免费跳已经提升了,但成员们还是不满意,他们希望能按月拿工资。跳一次傩舞,就得向公司请假,错失一个月的全勤奖,他们觉得不划算。
龚义春很无奈地形容:“这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过去,河源村村民春天种烟叶,夏天繁育水稻种子,从不担心温饱,烟叶有国家收,种再多也不怕卖不出去。人们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打工潮比其他村落来的都晚。
但自2000年之后,土地能带给人们的不再与欲望匹配。国家控烟,烟叶的价格大大降低,没有工业,村子留不下年轻人。如今,只能在路边看到捋烟叶的老人,一片片拿起,展平,叶子堆起来有两个人高。
龚义春在协会负责资料收集,他很揪心,傩舞的处境在缺人和缺钱之间陷入了死循环。国家不想傩舞失传,村子想要靠傩舞打造旅游胜地,前者缺人,后者缺钱,可没钱就没人,没人就没钱。
龚茂发老人家旁边的废墟。
就连傩舞和三佛祖师的圣地,道峰山上的小庙,如今也奄奄一息。李可心上山的时候,看到庙里基本没香火,看守的人是河源村村民,有些精神问题,被家人领到山上找份活干。村里每月给他发4块钱工资,可就连这4块钱,也有人偷。
龚义春有时候想,如果有钱就好了。隔壁竹源村,造了个樱花小镇,游客们坐着小火车去看樱花,一次活动能挣300多万。要是旅游局看重河源村的文化,愿意投资,傩舞队也不用勉力维持了。他畅想了一会,很快自己打断了幻想,“我们这样想是不现实的”,现如今,傩舞旅游节目打造得很不理想,未来怎么运行下去,他没答案,也没人有答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感谢龚茂发、龚义春,以及还在坚持保护傩舞的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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