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ID:fanpu2019),作者:Frank Gonzalez-Crussi(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病理学荣誉教授),编译:小叶,本文译自 The Bizarre Cultural History of Saliva,选自《The Body Fantastic》(Frank Gonzalez-Crussi著),头图来源:IC photo
在现代医学诞生以前,医学史或许可以被看成是奇葩疗法组成的奇迹大杂烩。这其中——唾液——作为一种神圣的液体,而且数百年来经久不衰。
如今的科学家的确发现了唾液的重要意义,里面包含诸多有作用的物质,甚至还发现它对医学诊断的非凡潜力。而另一方面,这种从人体内排出的液体衍生出了丰富的文化意义,“禁止随地吐痰”,不过是半个多世纪的事情。
一、神圣治疗法
生命如川流,源源不断。在鲜活的生物体内,液体循环流动永不停歇,周而复始,带来各种益处,促进生命活动。这一事实给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思索生命奥秘的时候,他将液体流动作为生命的首要原则。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体液作为治疗剂曾声名显赫。《圣经》中记载,耶稣让盲人复明的方法包括朝他们的眼睛吐口水,有直接吐的(马可福音8:23),也有间接用的:首先准备好混有唾液的泥糊,然后涂抹在盲人眼睛上(约翰福音9:6)。
事实上,圣经释义者很快指出,我们的救世主只是走个形式,因为上帝神恩无需诉诸任何物理手段。但这恰恰表示他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当时的人们——罗马人和犹太教的拉比都认为唾液是治疗眼疾的有效药剂。
考虑到人类狂妄自大的程度,有人假装模仿神之奇迹也不足为奇。罗马皇帝韦帕芗(Vespasian,公元9~79年)在亚历山大巡游时,曾朝着一位盲人的双眼吐口水,是后者恳求皇帝这么做的。据说,盲人在梦中得到了希腊-埃及神明塞拉皮斯(Serapis)的暗示。编史者告诉我们,有一位瘸腿的人也来祈求治疗,请求皇帝的脚触碰自己已经萎缩的残肢。起初,维斯帕西安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些事,但他的医生建议他做下去。他就照做了,而且据编史者的记载,两位请愿者都被治愈了。
然而,伟大的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评论道,在此之前,医官早已断定盲人并未完全失明,另一位的跛足只不过是关节错位。但他们认为皇帝这么做不会有损失。如果成功了,韦帕芗的声望将一飞冲天;如果失败了,生病的可怜虫会只会因为提出如此荒唐的请求而遭人嘲笑。显然,从古至今,政治家通用的座右铭始终是“接受所有的功劳,拒绝所有指责。”
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其《自然志》(Natural History,XXVIII, vii)一书中大加赞扬了人类唾液的治疗效力。他说,唾液不仅仅是对付毒蛇的最好防御,日常生活经验还教会我们,使用唾液有众多其他好处。显然,古罗马人对这些观点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向癫痫发作的人吐口水;遇到右腿瘸的人,他们也会吐口水,避免“随之而来的厄运”;如果因为自己的希望过于肆无忌惮而心怀愧疚,他们就会往自己的怀里吐口水,祈求神明的宽恕。
他们还会在穿鞋前先朝着右脚的鞋子吐口水,以祈求好运;当然,每天早上,他们会用掺有唾液的软膏治疗眼疾。治疗脖子疼痛的方法则是涂上空腹排出的唾液(有趣的是,必须是空腹才有用),同时右手放在右膝盖,左手放在左膝盖。老普林尼随后写道,得益于唾液如此强大的威力,罗马人相信在服用任何药物之前先吐三次口水,便可增强疗效。
纵览历史,口腔分泌物的治疗能力始终保持良好声誉。大阿尔伯特(Albert the Great, Albertus Magnus, 1193-1280)被许多人认为是中世纪最伟大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他赞美人类唾液的药用特性,尤其是在长期禁食下,比如滴水不沾后获得的唾液。这位“全能博士(Doctor universalis)”如此说到,唾液益处的本质表现在它可杀死蝰蛇和其他有毒生物的能力——我们只要对着毒物吐口水,或者用尖端沾有口腔液体的木棍刺穿它们,就足以让所有邪恶的毒物瞬间死亡。
这一想法并非大阿尔伯特的原创,而是呼应老普林尼及其前辈的思想。这位中世纪贤哲还补充说,有事实进一步证明唾液的神奇功效:人们观察到奶妈用自己的唾液治疗新生儿各种皮肤炎症、疖子和脓包,她们将唾液擦拭在病灶上。他还引用了阿拉伯医生的报告,确信唾液一旦与汞混合,其疗效能大大增强;瘟疫患者只要吸入混合物气体,就能获救。
二、“百年传承”
一直到19世纪中期,唾液的治疗威望丝毫没有减弱。英国医学作家尼古拉斯·罗宾逊(Nicolas Robinson)在自己的书上只是简单的自称为“医生”,他也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唾液的功效,称其为“回吸液”(recrement)。根据《牛津英文词典》,“回吸液”这个词至少从1599年起就在讲英语的民族中使用,意为“任何物质多余或者无用的部分”,如今仍会用到,但非常少见,用来表示渣滓、不必要的事物。
继这一通狂想曲般的序言之后,罗宾逊列举了唾液的奇妙治疗特性。正如历史和圣经典故一样,唾液缓解眼睛酸疼的能力脱颖而出:眼睑发红、愤怒和炎症是大部分痛苦的根源,但人们只需准备好咀嚼过的面包,混上“空腹唾液”,再触摸一下这个混合剂,病痛就一定能得到缓解。
该言论的核心论点是清晨空腹收集到的唾液可能产生很大的疗效。既然用在身体外部可以被证明产生强大功效,那我们就能期盼,唾液输入体内后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实际上,罗宾逊认为,空腹唾液一旦与胆汁、胰液和肠道液体混合,其天然属性、特性和作用都会得到改善。唾液的作用不仅在于软化事物,我们都知道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没有唾液润滑,进食将很困难,也很不舒服。
但是,与消化分泌物混合之后,唾液在生物体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能“溶解各种粘稠体液和巨大的凝结物”,它们会阻塞乳糜管影响乳糜的流通;并以这种方式促进“所有腐败液体通过粪便、尿液和无感知的汗水排出体外。”
因此,作者建议饱受各种疾病折磨的患者早上空腹吃一片面包皮。空腹唾液提供了最佳治疗效果(我们怀疑,禁食处方引入一种神秘莫测、自我克制的意味,这与治疗理念一致)。而选择面包皮作为传递“空腹唾液”首选配剂的理由,在此不需要过多关注。并不是面包本身拥有任何恢复健康的能力:它的作用只是递送唾液。重点在于唾液与消化系统分泌物混合,成为“自然中最强大的溶解药物之一,同时也是对人类最安全的一种。如果坚持不懈地进行治疗,将治愈痛风、结石、哮喘和水肿。”
必须承认,如今的医学家对唾液不再有那样的热情了。但是,有研究观察到,所有动物出于本能,都会舔自己的伤口,而且口腔粘膜中的伤口(例如,拔牙后的伤口)比皮肤或者身体其他部位处的伤口愈合得快很多,这让研究人员怀疑唾液中存在某种治愈机制。
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唾液中存在着一些有益物质,例如抗细菌和抗真菌成分,还有促进血液凝固的因子。但长久以来,那些加速伤口愈合的因素仍然难以捉摸。研究人员的最新发现引起了不小的兴趣,例如表皮生长因子(EGF),组氨素(histatins)和瘦素(Leptin)。
三、新时代新意义
尽管不如大阿尔伯特的狂热,或者19世纪鼓吹晨昏“空腹唾液”的夸张言辞,如今的研究人员仍对唾液的杀菌作用印象深刻,他们想要知道被宠物狗舔一舔是否是干净且有益的做法。其实不然,研究结果发现:动物唾液中的菌群和人类唾液中的完全不同。因此,请注意,人类最好朋友热情洋溢的唾液,与同样奔放的人类同胞相比,前者可能会传染给你严重得多的传染病。
值得庆幸的是,人类唾液防御机制种类繁多,远超过消化因子。唾液包含免疫球蛋白(Immunoglobulins),溶菌酶(Lysozyme,一类能够破坏细菌细胞壁的强力酶),保护口腔粘膜、选择性黏附有害细菌和真菌的粘蛋白(Mucin),还有不断生长的抗微生物肽(Antimicrobial peptides),所有这些都是唾液中有效阻挡感染源的重要成分,令人赞叹。
毫无疑问,我们还会继续在唾液中发现重要的新型治疗剂。但如今生物医学专家的主要兴趣集中于唾液的诊断潜力。这种流体越来越被视作反映身体状态的“镜子”或“窗口”,在许多情况下,通过唾液分析,有望比尿样甚至血液样本提供更多信息。
一方面,医学上有效的成分在血液中传播,常常与蛋白结合或者以各种方式修饰,而在唾液中检测到它们则能更准确地反映生物活性分子。此外,唾液样本通过无痛无创方式获取,对患者来说是不小的优势。
而迄今存在的一个问题是太少了,分子在细胞水平上只有皮克或纳克量级。纳米技术迅猛的发展,以及分子生物学上使用超灵敏扩增技术,这一切必然有利于唾液应用于诊断检测过程。唾液的生物医学分析可能成为精准诊断疾病的一项非凡的、前所未有的进步。
四、“吐出花来”
古人对唾液充满奇思妙想,现代医学目前对其高度重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方公众近年来的态度,如果不算是完全藐视,也是某种忽视。唾液与冒犯、粗俗或无礼的观念联系起来。朝人脸上吐口水普遍被视作一种严重的侮辱,表达仇恨和不屑。在公共场合随地吐痰通常是不礼貌的行为,但也不总是如此。唾液不断分泌,这让某些人产生错觉,他们需要用力喷出去,摆脱多余的口水,无论身处何处。
这一观点相当普遍,所以痰盂(spittoon,或者cuspidor,后者来自葡萄牙语“cuspir”,即吐痰),或者说装唾液的容器到处可见。那些成长于20世纪上半叶的人都还记得,酒吧和小吃店中痰盂必不可少,其他像商店、银行、车站、等候室,酒店、办公室等其他地方也常常有痰盂。
在中国,痰盂可追溯回唐朝(公元618~907年),一些还是精美的陶瓷工艺品,表面绘有传统装饰图案。尽管现在仍在生产,但痰盂已相当少见,经常作为简单的装饰品:比如成为美国参议院装饰的一部分。在最高法院法庭上,每位法官的座位旁都会放一只痰盂,大部分出于对传统的尊重。如今,随地吐痰的行为基本上消失了,而年轻人都不知道痰盂的传统形式和功能,这些容器常被当成废纸篓。
无论有没有痰盂,人们都会有排出唾液的紧迫需求。结果,随地吐痰的习惯就变得普遍起来。在不同文化中,吐痰频率也不同。(这里并未明确区分吐的是口水还是“痰”。)
在西方,卫生和生物医学方面的考量是禁止随地吐痰的主要因素。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初,结核病是摧毁欧洲人口的罪魁祸首。大量科学研究和国际专家会议得出接论,禁止随地吐痰,推而广之,禁止在公共场所吐痰,可减少空气传播病菌的风险,延缓结核病的扩散。
在美国,美国肺脏协会曾发起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吐痰讨伐”运动。在校学生要遵守一份列着19条规则的单子,所有这些规则都使用不同的语气,反复敲打,强调吐痰禁令:“1. 不要吐痰,2. 不要让他人吐痰…… 19. 最后一天,也是第一条,不要吐痰!!!”童子军成员分发写有反对吐痰标语的告示和海报。直到20世纪40年代,这一运动仍相当活跃。
1943年美国肺脏协会的禁止吐口水标语
1922年,法国参议院通过一条法律,禁止这一不卫生行为。然而,法国长期标榜自己的一种集体倾向,即公开反抗不受欢迎的权威,他们自豪地称之为传统反对派。禁止随地吐痰是遭遇到了相当大的阻力之后才顺利实施的。攻击禁止随地吐痰标语和宣言的讽刺作品盛行一时。剧院喜剧、流行歌曲还有幽默出版物自由大肆讽刺禁止吐痰的强制措施。
有一首流行小曲,很应景地取名为 “禁止吐痰”,讲述的是公交车上一名乘客有想要往地上吐痰的冲动,但售票员很快阻止了他,指着车上新贴的标志,乘客惊慌失措。然后他尝试朝车窗吐痰,但遭到了严厉的批评。他应该往车顶吐吗?也许朝着售票员吐呢?男乘客每次对着不同目标,都会被狠狠拒绝,谴责其是肮脏、没有教养的野蛮人。就在这时,一个卖法式甜点的小伙头上顶着一篮蛋糕从他身边走过,正好在沮丧的吐痰者的射程范围内,后者想都没有想,把口水喷到了美味的酥皮馅饼上。在这首歌末尾,歌词安慰般地写到:“至少(口水)没白费!”
20世纪初,巴黎的一本讽刺杂志煞有其事地介绍说,美国的一位 “吐痰教授” 开设了一门吐痰课程,旨在增加吐痰者的优雅性。这正求之不得,因为政府的限制和禁令强迫民众更好地控制自己排出唾液的方式。一些插图漫画描述了学生们所追求的渐进式吐痰技巧。
吐痰课程。左图是第一课:对于初学者,要学会不要吐到自己身上;中间的是第四课,练习远距离吐痰的能力。右图是第六课,对于高级学员,尝试用口水涂出一幅Camille Pelletan先生(法国政客)肖像画。草图应该与真人非常相似,能够让人随便看上一眼就立刻惊呼:“我的天呀,这不是Pelletan先生吗?!”来源:Le Rire(巴黎,88期,1904年10月8日)
总而言之,人们对唾液的总体态度可谓矛盾重重。
长久以来,生物医学界一直在思考这种分泌物可能包含的隐性治疗原理,近期已揭示了其在医学诊断中炫目的潜力。但与过去几个世纪赋予唾液重要性意义相反,最近流行的观点对其持否定态度,认为唾液是可鄙的身体产物,在食物消化早期阶段固然有用,但除此之外更适合喷在对手脸上。
至于唾液在传染性疾病传播过程中的作用,无论是一个世纪之前的肺结核,还是如今大流行病时代的病毒性呼吸道传染病,都无助于提升这种体液的形象。
原文链接:https://thereader.mitpress.mit.edu/the-bizarre-cultural-history-of-saliva-as-powerful-therapeu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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