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乡村笔记BTC(ID:xiangcunbiji),作者:乡村笔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浙江湖州,村村皆景区
如今,当城市的精英白领、亲子家庭在周末想度假休闲时,许多人想到的不再是传统的景点,而是去村庄度假,呼吸山中新鲜空气,下农田采摘水果,吃着农家饭,住在青瓦白墙民宿小木屋内。
中国现代乡村旅游在20世纪80到90年代在农村地区出现,尤其是在2008年国家旅游局推出国民休闲计划后发展迅速。2015年中国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接待人次为22亿,2017年28亿人次,2019年30.9亿人次。
旅游扶贫、民俗风情、生态旅游、科普教育、田园农业、全域旅游等各类模式层出不穷,不过自然风景观光仍然是中国乡村旅游的重点,其中的农家乐模式则是受欢迎度最高的一种模式。
在2020年拟入选第二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的名单中,新疆及新疆兵团有42个村入选,位列第二的则是浙江、江苏、福建和贵州,同时有26个村庄入选。相比于中西部地区,东部沿海省份在乡村旅游上的发展更加迅速。
我们知道今天有越来越多的美丽乡村、历史文化古村,知道乡村劳动力流出、老龄化、空心化的现状,但未必能想到,乡村旅游发展的热潮让村庄正在朝着“景区化”的趋势发展。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2005年8月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在浙江湖州安吉考察时,提出了“两山理论”。
隶属浙江省的湖州市不仅是“两山理论”的发源地,也是省级乡村旅游改革试点市和国家级生态文明先行示范区,拥有“中国乡村旅游第一市”的称号。
到2020年,湖州已建成了67个省级美丽乡村精品村、154个3A级景区村庄和29条美丽乡村示范带,创建省级乡村旅游产业集聚区4个,数量居浙江省第一,全市A级景区村庄在浙江省率先实现全覆盖,省A级景区村庄727家。
与此相对的则是2019年,湖州市行政村总共968个,几乎是“村村皆景区”。
乡村景区化,对村民究竟意味着什么?
湖州,一个被京杭大运河贯穿的地方,星星点点地散落无数鱼塘、古村,飘荡着渔歌和桑葚果的香气,自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因滨太湖而名湖州。唐代,张志和拜谒湖州刺史颜真卿,在桃花盛开的暮春季节,于湖光山色中泛舟,写下《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凌晨三点,推开窗户,披着大衣走出小屋,来到沿河的长廊。灯笼散发出暖红色的光,点滴细雨让我想起,现在已经是十月的秋天。市井噪声像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沙沙声,在每一户次第亮起灯光的房屋中闪烁。
这里是湖州和孚镇荻港村,老人端着毛主席图案的不锈钢杯子,三三两两地从密集的屋舍内走出来,走上长廊,聚在一家悬挂着“一元茶店”招牌的小店前。
荻港村的村民和其他地方一样,多是老人,由于过去种植桑树的劳作习惯,他们在每天六点到七点间便入睡,凌晨三点到四点起床,到“一元茶馆”喝杯早茶。
到傍晚时分,古村沿河的建筑次第亮起艳红的灯笼,但仅亮了一小时左右,便在七点十五分不到的时候熄灭。七点以后,所有店铺都关上大门,没有几座房子还亮着灯光,只有走到五公里左右以外的镇上才会有车辆人流。
古村的布局十分简单,东面是风景园林,西面是丝绸服饰店铺、土特产商店、奶茶店、游客中心和停车场,北面则被一条小河贯穿,河对面是长廊、层叠起伏的密集民居。
古村南面则是“荻港渔庄”,内部坐落着五星级农家乐和桑基鱼塘基地、农业文化遗产展览馆。作为景区而言,无论是想购物、买小吃、观看当地民俗风情,荻港村的设施都可以满足你。
一元茶馆的潘馆长今年78岁,是这家百年老店的第四代传人,自二十多岁起便开始经营店铺。走进店内,整个空间都蒙着一种古老的、厚重的淡黄色,左侧是一排排长桌长椅,一张木桌上摆放了很多红色或绿色的老式暖水壶;右侧则是一张破旧的老板椅,墙壁上镶嵌一面狭长的镜子——这是专门为理发准备的。
作为小红书、马蜂窝等旅游内容平台上的“网红打卡点”,茶馆提供的大众茶仅1元,本地特色的熏豆茶也只需5元。村民从凌晨三点便陆续来这里喝茶,都是自带茶叶,用茶馆的热水冲泡,边喝茶边聊天。
坐在十字路口的两个阿姨都是本地农民,挑着两个竹筐分据街道两侧。她们卖的是自家种的菱角——这是本地特色的农产品,可以边逛古村边吃。不过在非节假日的旅游淡季,一筐菱角可能要卖上两到三天,美食街上的店铺也门可罗雀。
近年来随着农业文化遗产作为旅游资源被开发,荻港村也迎来了许多参观学习的青年、学生,然而对于本地村民而言,种桑树这门技艺依旧只有老人在坚持,年轻人都往外去打工了。即便旅游做得再红火,似乎也难以解决传承难题。
两种景区类型
荻港古村从2015年、2016年开始逐渐被游客所知,4A级景区、丝绸小镇、农业文化遗产、网红打卡茶馆等内容在类似十一黄金周这样的节假日总是能吸引来大批来自江浙沪周边的团体游客或自驾游客。2017年,荻港接待旅游人次达到了112.64万。
不过对于本地村民来说,即使是旅游旺季,也不太能感知到游客对他们的生活有产生什么影响。因为古村布局的原因,主要的景区和民居之间被河流分开,村民通常是站在河这头,看着河那头的人来人往。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许多村庄景区。和孚镇下的民当村,和荻港一样有着诸多称号:湖州市美丽乡村、湖州市十佳美丽村庄、湖州市绿化示范村、湖州市生态村,属于3A级景区,下辖十三个自然村,579户、2140人。
民当景区主体是村委会所在的广陵桥自然村,从2017年开始建设农庄、乡村影院、开展村庄绿化工程,2018年建设了牡丹花基地、“稻虾共养”养殖区、船舶馆、水果园基地等。在村庄房屋上的旅游手绘图里,经过改造后的农房集聚地似乎也成为了可供游客选择的一个景点。
从景区到民居,至少有五分钟的路程,但你所看见的景观会截然不同:景区部分是古色古香的木建筑,而农房集聚地则是连排的白墙黑瓦红砖别墅,篱笆围着鸡圈,年岁稍长的大妈们坐在一起剥豆角,偶尔能看到一个穿背心的小孩躺在院子的摇椅上玩平板电脑。
农房集聚地似乎并没有受到旅游开发的影响,或者说实际的景区景点仅限于地图上的船舶馆、乡村影院、农庄等,与民居完全分开。
非节假日期间,你在村子里看不到一个游客,旅游接待中心大门紧闭,只有工人在村口附近的工地修筑一栋新的餐厅。
在走访了湖州市的村子后,我们发现虽然同样是村庄景区化,但在湖州地区存在的是两种类型的景区化:第一种是“功能旅游化”,即村庄明确以旅游作为未来发展方向,将村庄的一部分土地或农房用作景区建设,其余农房进行统一规划改造。
在这种情况下,旅游收入在村庄经济中占据重要作用,景区有较完备的接待中心、停车场、餐饮、土特产商店和景点导览,不少景区还会结合本地历史文化打造特色景点,可以说它是“有人居住的景区”,村民对外来游客并不陌生。
当然,在“功能旅游化”的村庄,农业或工业的收入依旧占据较大比重,乡村旅游是作为村民增收和村庄发展多元产业的需求而出现的,为农闲时的农民提供创造收入的机会。
民当村有特种水产养殖200余家,名贵花木盆景园350亩,村内建立了两个专业合作社,这些共同组成了南浔区鱼米之乡观光带。相比于以桑基鱼塘农业文化遗产为特色的荻港村,民当村在湖州整体的全域乡村旅游规划中的功能定位是花木盆景游赏园和渔桑游乐地。
而第二种景区则是“环境景区化”,主要表现为人居环境整治的进程。在景区化的过程中,对原有的乡村面貌进行改造是必要的过程,改造的过程不是将乡村城市化,而是最大限度地还原乡村的风貌,同时还能够给人带来丰富的审美体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人居环境整治的过程。
例如在和孚镇的漾东村,村庄从空间布局上对乡村道路、户外缆线、建筑外墙、河道垃圾等进行清洁工作,植树造林,沿河岸设置休闲长椅,每天定期有河道清洁工划船巡视。
而在景点建设部分,村庄就稍显弱势,旅游导览图上标注的更多是水产养殖、桑树种植等可供游客体验的农事园地,以及一两座古桥古建。
与荻港村、民当村相比,漾东村为旅游而特别设置的景点和游客体量都较少,但由于其较好的环境整治工作,村庄整体展现出典型江南水乡的人文自然气象,比如桥边定期售卖衣服的小集市、村民在河边洗衣服和菱角、晒在门口的豆角等民俗景观。
可以说,环境景区化是功能旅游化的前置步骤和基础,意在保护乡村生态环境、突出村庄的审美功能。
但在村庄建设更完备的景区时,必然会占用一部分的土地、民居空间,改变村庄整体格局,削弱原有的自然生态和人文民俗的景观。荻港村和民当村村民生活与旅游的分离正体现了这种疏离感。
村庄经营
中国传统的乡村是农业生产中心、家庭经济中心、居民居住中心和宗族伦理中心,具备多方面的功能。当越来越多的乡村走上旅游发展的道路,村庄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向“经营”功能转变。
古代乡土社会的特点是以家庭组成村庄,乡绅占据主导地位,控制村庄的每一个走向,是“一个人的村庄”。
村庄状况可以用“国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来概括,政府的行政管理只延伸到县级,在广大乡村地区,拥有土地、财富、声望、科举功名的乡绅主要掌握权力。
在大部分时间里,乡绅都在安心经营自己的土地产业,或者开设学堂培育宗族子孙、同村的年轻人。当政府的徭役赋税过于严苛、自然灾害导致的饥荒、盗贼匪徒进攻、战争爆发等威胁到村庄生存的社会动荡事件发生时,乡绅会代表自己的村庄、宗族与县官谈判,甚至耗费财力自己组建“乡勇”以保卫村庄。
因此在古代乡土社会,“经营”只是针对宗族、家庭所拥有的土地产业而言的,即便是乡绅,也不会干涉村民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只会针对某些特定事件做出反应。
看上去村庄是乡绅一个人的村庄,但他并不总是将村庄当做一个整体来经营,乡绅的日常权力仅限于自己家族的土地产业。这也就是费孝通所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今天当我们谈到乡村旅游时,所说的不是去村子里哪家哪户旅游,而是将整个村庄都看做是旅游的景区,每户家庭有不同的分工:有些村民经营民宿、餐厅,有些村民负责景点的日常维护、环境清洁,有些村民销售土特产……这些共同构成了村庄作为一个旅游景区的经营体系。
只有乡村旅游,能够产生“村庄经营”的观念和体系。对外地人,村民们会说“欢迎来我们村”旅游;环境整治、景点建设、景区宣传、游客接待等过程涉及到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意愿、有劳动能力的村民都能够参与到其中。
对于那些只耕种自家一亩三分地、几乎不与游客产生直接接触的村民来说,他们同样是村庄经营体系的一部分。
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认为视觉的凝视是旅游的重要体验。游客来到一个地方是为了看到与自己生活不同的事物和景观,自然风景和民俗生活都是游客视觉体验的内容;同时,村民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也能看到游客,由此对自己村庄发生的变化、村庄旅游形象产生了认知。
除了乡村旅游和农业,村庄里同样还有工业,但工业并不会产生统一的“村庄经营”。民当村有15家化工企业,但是每家企业的业务领域都不同,除了在其中上班的员工外,几乎没有村民能说得出它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即便一个村庄只有一家企业,也很少出现全部村民在企业工作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乡村旅游塑造了“我的村庄是什么样子”的统一观念,而工业复杂的流程系统会让村民的认知被分散,并且常常成为环境整治的对象。
虽然现在的乡村旅游还有不够完善的地方,但村庄经营是一个长期过程,它有赖于城镇化的发展。2020年浙江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72.17%,湖州市城镇化率为65.64%,和孚镇所属的南浔区城镇化率则为56.59%。
当周边地区的城镇化率显著提高,随之增加的还有市民人均收入和消费水平,这为乡村旅游发展、打造本乡本土特色提供了良好环境。
上世纪80年代,荻港村以“油脂一条街”的标签以及脏、乱、差的环境远近闻名,村内有大大小小30多家油脂化工企业,造成空气中异味横生、河道里漂满油花。从2002年开始,化工企业相继整改、关停或搬迁,在2014年时一面修复古迹、原生态桑基鱼塘,申请农业文化遗产,一面正式运营古村落景区。
我们可以看到,在山水环境资源俱佳的江南水乡,乡村景区化已经成为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建设潮流中的一股前浪,确确实实地在打造中国人文化理想中的桃源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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