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CxEric的读书与投资笔记(ID:cxericreading),作者:CxEric,原文标题:《格雷厄姆为什么爱劝“退”|重读〈聪明的投资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很大程度上,《聪明的投资者》是一场大型劝退,格雷厄姆反对了大部分投资者想要做的大部分事情,以至于这本书字里行间都像塞满了各种“NO”:不好意思,这个不能碰;对不起,那个是禁止的;不不不,那个也不可以。
他反对的事情包括:投机,短线交易,预测股价,追随市场,不做估值,情绪用事,迷信专家,违反纪律,不学习不反省,过于集中/分散持股,等等。一个普通股民的大部分日常操作,在这本书里都是禁止或疑问项目。
这种劝退的极致,就是格雷厄姆劝诫大部分读者放弃做积极型投资,选择当一名“防御型投资者”。这实质上是在建议读者放弃击败大盘,放弃积极选股,放弃盯盘,放弃预测股价,放弃频繁交易——好吧,你在投资书籍、投资论坛上学到的很多炫目“技巧”,都是格雷厄姆不建议做的。
在格雷厄姆看来,只有少数人应该做积极型投资者,大部分人安心做一个防御型投资者即可——这样的策略,往往是买入一揽子的股票+债券组合,典型做法就是巴菲特整天念叨的指数基金。
这实在是一件有点“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大部分人学习价值投资,都是奔着伟大投资者去的:找到牛股,击败大盘,创造N倍收益,但格雷厄姆却致力于劝你放弃这种决心,同时立下诸多“掣肘”你的规则。
就好像一个新手侠客初入门派,很期待今天是学九阴真经还是独孤九剑,结果练来练去都是太祖长拳,听来听去都是“江湖生存101条守则”。
问题是:为什么格雷厄姆要这么做?
一
因为真正的战略思维都会清晰地勾勒“不为清单”。
格雷厄姆通过一次次讲述“什么是错的”来表达“什么是对的”;正如迈克尔·波特所说,“战略的本质就是选择不做什么”(The essence of strategy is choosing what not to do)。当谈论战略时,人们往往通过“做什么”来定义自己,但实际上真正决定我们是谁的是“我们不做什么”。
如果你很清楚你的目标客户是谁,却不知道该放弃哪一类客户,这个客户定位是不完整的;如果你很明白你要当价值投资者,却不知道应该拒绝赚什么钱,这个投资风格是不成熟的。“什么客户都不放弃”的企业,实际上没有经营战略;“什么钱都要赚”的投资者,实际上没有投资体系。
相较于你的持股清单,你放弃的那些投资机会,更能说明你是什么人。就算你持有茅台,也未必说明你是一个价值投资者,反而是被你一次次拒绝的那些“赚钱机会”,更能诠释你忠于什么原则。
这就是为什么《聪明的投资者》那么多NO的原因——格雷厄姆先生传授的投资战略,就隐藏在一个个否定句式上里。
二
因为价值投资的思维体系特征就是“否定”,或者说是“排除”、“放弃”。
很多人会说,财务分析是用来排除公司的——实际上,不止财务分析,整个价值投资的体系都是用来排除“投资机会”的。
在此容我下一个大胆判断:任何一本掌握价值投资精髓的书,都会致力于教导读者要学会放弃,包括放弃什么、如何放弃、为什么要放弃——如果没有,这本书的水平就很值得商榷。
如格雷厄姆在书中说,“我们在选股方面,主要强调的是如何进行排除——一方面,我们建议人们不要去购买品质明显不佳的股票;另一方面,则建议人们不要去购买价格太高而且投机风险太大的高价股票。”
对于没有兴趣将投资视为事业的普通人,格雷厄姆直接建议放弃“选股游戏”,理由是他们能投入的时间、精力和技巧太少,这样还企图击败大盘,无异于穿着新手装就去挑战大BOSS,不是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呢?
这就是价值投资的核心特征:致力于规避损失(loss avoidance)、防范错误。卡拉曼说,“大多数投资方法都不注重避免损失,也不注重评估一项投资的实际风险与收益的比较。据我所知,只有一种方法是这样的:价值投资。”
霍华德·马克斯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将投资视为一场“输家游戏”,认为比赛获胜的实质是看谁犯错更少,“因此,防守——重点在于避免错误——是每一场伟大的投资游戏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的思维发展到极致,就是巴菲特的“击球理论”——只要球没有落入你的最佳击球位,你可以无数次地放弃、放弃、放弃,而不遭受任何惩罚,哪怕周围的人都在喊“挥棒啊,你这蠢货”,你也不需要理会他们。
棒球手会因为放弃太多而出局,但在股票的世界里,你不会因为没买股票而遭受任何惩罚——你见过有人因为没买股票而破产吗?
说到底,价值投资不是一个致力于博取最高收益的体系,而是一个致力于规避损失,保全自己,尽可能活下去的体系。
某个意义上,当你感觉自己“进退两难”时,价值投资的建议往往都是劝“退”不劝“进”。
三
因为格雷厄姆不仅仅是一名投资者,还是一位好老师。
一般人参与股市是为了赚钱,格雷厄姆却不尽然——他的使命不仅仅是赚钱,还包括撰写价值投资的《圣经》,为股票理论大厦驱散萦绕在上空的两朵乌云。一朵乌云叫“赌博”,一朵乌云叫“巫术”。
贾森·兹威格说,“在格雷厄姆之前,基金经理人的表现简直就像中世纪的行会一样,始终被迷信、猜测和神秘的巫术所左右,而格雷厄姆的《证券分析》则指导人们把这个乌烟瘴气的圈子,转变成一种现代化的职业。”
这是对格雷厄姆一生成就的精彩概括。没错,他是伟大投资者格雷厄姆,但他也是伟大教师格雷厄姆。
不妨想象下,如果:1. 你经历过1929年级别的股灾/经济危机;2. 民众普遍将股市视为赌博、阴谋诡计和撞大运之地;3. 你要构建一个可供普通人使用的投资框架,甚至开创一个新学科。
你要如何为普通人写一本投资书?没人能做得比格雷厄姆更好了。
首先,格雷厄姆将“安全”放在最核心的位置。
如前文所言,价值投资的核心特征力求“安全”、规避损失,投资者要始终将“保护自己”作为投资的第一要务,代表这一思想的核心词汇是“安全边际”——这是格雷厄姆历经1929年股灾后提炼出的智慧结晶。
将“安全”置于核心的意思是,你必须放弃很多、很多、很多看似“唾手可得”的投资机会——如果一个机会能赚大钱,但你根本看不懂,请放弃;如果一个机会能赚大钱,但你无法最大限度保全自己,也请放弃。
在变幻莫测的股票世界,如果你无法确保自己身处“安全环境”,你的心就只能卷入永恒的随机性漩涡,祸福不定,喜忧无常。
其次,格雷厄姆质疑了一些错误但流行的投资方法。
如果你真的想要驱散那两朵名为“赌博”与“巫术”的乌云,那你就无可避免地要进入“战斗姿态”,公开挑战那些错误的、似是而非的投资观念。
格雷厄姆在书中质疑了多种投资方法,包括道氏理论、牛熊轮替、趋势交易、预测(股价+短期业绩)等等,就连今天流行的“赛道论”都曾受到他的质疑:
“具有明显前景的企业,未必能为投资者带来明显的获利”;
“即使是专家,也没有什么可靠的方法,可以从最有潜力的产业中挑选出最有前途的企业。”
这两句话可视为格雷厄姆对“错误方法”或“错误心态”的终极劝告:
1. “告诉你不要投机,对我们而言十分简单;但听从我们的建议,对你来说却十分困难。”
2. “像这样掉以轻心的态度,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Can such heedlessness go unpunished?)
最后,格雷厄姆只教“可传授”(teachable)的东西。
如果一种投资方法很妙,但对悟性或天赋要求很高,格雷厄姆会持保留态度;如果一种投资方法很好,但在操作过程中容易出错,甚至引入覆灭风险,格雷厄姆会选择避而不谈。在《聪明的投资者》一书里,教师格雷厄姆只教 “值得传授”且“能传授的”的东西。
巴菲特在1995年股东大会上说,“格雷厄姆更像一个老师——他没有想要赚很多钱的冲动,他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他真的想要一些他认为是可教的东西(teachable),作为他的哲学和方法的基石。”
“他觉得你可以坐在奥马哈读他的书,然后应用——买统计上便宜的东西,你不需要对商业或消费者行为有任何特别的见解,或任何类似的东西。”——就这个意义而言,格雷厄姆实际上是在努力为读者降低投资的难度。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聪明的投资者》里看不到多少成长股投资、定性分析、集中持股、长期持股的原因。
尾声
如果说《聪明的投资者》是一场对普通人的劝“退”,那格雷厄姆对专业人士的态度会有所不同吗?
不,完全一样——他依然是各种劝“退”,依然强调性格特质、坚守原则的重要性。
1974年,80岁的格雷厄姆在CFA协会的一次论坛活动上发表题为《价值的复兴》的演讲,他在演讲最后对分析师们做了一些忠告——不妨就以此作为本文的结尾。
让我以一个经历过许多牛市和熊市的80岁老者的几句话作为结束语。作为一个分析师,做那些你知道你能做好的事情,而且只做那些事情。
如果你真的能通过图表、占星术或你自己的一些罕见的、有价值的天赋来战胜市场,那么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擅长挑选未来12个月内最有可能成功的股票,那么你的工作就应该建立在这一努力的基础上。
如果你能预言经济、技术或消费者偏好的下一个重要发展,并衡量其对各种股票价值的影响,那么就专注于这一特定活动。
(注:这基本都是格雷厄姆历来反对的事情)
但在每一种情况下,你都必须通过诚实的、不欺瞒的自我检查和对业绩的持续测试来证明自己,你有能力产生有价值的结果。
如果你相信——就像我一直相信的那样——价值投资在本质上是健全的、可行的和有利可图的,那么就请你奉行这一原则。坚持下去,不要被华尔街的时尚、幻觉和对快钱的不断追逐带入歧途。
让我强调一下,作为一名价值投资分析师,你不需要天才,甚至不需要卓越的才能就可以成功。你需要的是,第一,相当好的智力(reasonably good intelligence);第二,健全的操作原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坚定的性格。
但作为金融分析师,无论你选择哪条道路,都要保持你在道德和智识上的诚信(hold on to your moral and intellectual integrity)。华尔街在过去十年中远远没有达到其曾经值得称赞的道德标准,对其服务的公众和金融界本身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70多年前,我在这个城市上小学时,我们要在作业本上抄写各种不同的格言,第一句就是“诚实是上策”(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现在它仍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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