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李颖迪,编辑:谢丁,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今天的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经历来自两个电话。一个人说,蟑螂爬到了他耳朵里,是女友用手电筒照亮耳朵,蟑螂才顺着光亮爬了出来。另一个人发现耳朵听不见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被一只死蟑螂堵住了。
数据显示,蟑螂对北京居民家庭的入侵率最高达到了19.57%,平均每五个家庭就有一个遭到了蟑螂入侵。
不过,这个城市有很多灭虫小分队。他们开着车穿梭在居民楼和餐馆之间,所到之处留下了一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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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坐在车里,白色的宝骏牌小轿车。司机名叫金星,年纪大一些,体型壮硕,脸上有皱纹。坐在副座的是李嘉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鼻梁很高。他们都穿着灰绿色的尼龙制服,制服很薄,背后印着“虫控”两个字,右臂印有一面国旗。
宝骏车匀速地朝东开,驶向朝阳区十里堡的城市广场,停在一栋橙色墙漆的高楼前。
金星停好车。两个人沉默地走进大门,登上电梯。电梯里站了两个老人,看见这两个男人的制服,老人主动找他们要了一张名片。
电梯停在13楼。金星敲了敲门。
“您好,除虫。”
门开了。这是一间北欧装修风格的房子,三室两厅,地上铺着大理石瓷砖,棕色木制书架上摆放着三盆绿萝,像瀑布倾泻下来,阳光明亮。衣柜上挂着加拿大鹅羽绒服,桌上有一束乐高的机械花。屋里干净整洁。
报案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她身着灰色家居服,短发,戴框架眼镜,双手戴着塑料手套。她已经将厨房橱柜的物品全部端了出来。
“我刚端掉一个蟑螂窝。”她说,“都是蟑螂粪。”
她的女儿七岁,扎着马尾辫,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补充:“家里蟑螂多得要命!”
她们和蟑螂的斗争已经持续了七八年。这个小区建于1995年,如今算是有点儿老的楼房,有时候物业会在楼道里除蟑螂。女主人说,不如不清,楼道一清理,蟑螂全往家里跑。
她试了很多方式杀死蟑螂。比如按钮盒蟑螂贴,在橱柜和厕所放了三个,还放了一个蟑螂屋,一种日本生产的纸盒。现在,这个蟑螂屋里粘上了12只蟑螂,其中一只正在做最后的挣扎,腿脚不时抖动几下。蟑螂最多的时候,她会拿酒精喷,把蟑螂迷晕,或者是拿挂烫机的蒸汽熨斗,将厨房的各个角落蒸一遍,有时能蒸死一些,隔些天又冒出来了。蟑螂怎么也杀不完。
“明白,”金星说,“我先替您做个检查。”
他打开手电筒,一道光线照进橱柜。他知道蟑螂喜欢藏在什么地方。
比如缝隙:水槽、橱柜、地板、水管连接处、油烟机、调料架、鞋柜、煤气灶的缝隙。再比如黑乎乎的洞穴:装修时为了安装水管燃气管在橱柜壁上留下的洞。蟑螂也喜欢有热源的地方:洗手池下提供热水的水宝、暖气片、空调、热水器、洗衣机、电烧水壶。还有橱柜连接处的金属关节、冰箱的密封胶条和Wi-Fi机盒。对蟑螂来说,这些都是绝佳的藏匿之处。
金星留在厨房。李嘉琪往外走,前往厕所和客厅。
两人在一个10升的药剂箱里灌满了水,放入能够消灭蟑螂的“呋虫胺”。随后,他们打开喷枪,右手持续按压,喷枪发出“嘟嘟”和“嗡嗡”的声音。透明的药水洒在橱柜、地板和缝隙里,没有气味。喷洒的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
打完药水,李嘉琪拿出针筒,像打针一样在橱柜连接处点上肉色的胶饵。这种地方药水打不进,胶饵会好用一点。最后,李嘉琪在地面放上一袋杀蟑螂的颗粒,肉色的粉末,有轻微的糊香味。
二十分钟后,这场战争似乎初见成效。在一个橱柜,三只米粒般的蟑螂倒在透明药水里。再过一会儿,他们将看见更多的尸体。
“这是小蠊。”金星说。
北京最常见的蟑螂就是这种德国小蠊,不会飞,总是密集地生存在一起。至于南方更常见的大蟑螂,那是完全另一个物种,叫美洲大蠊。但总之都是外国货。德国小蠊的前胸背板有两条黑褐纵纹,而美洲大蠊的前胸背板是黑褐色蝶斑。
金星和李嘉琪也在北京见过美洲大蠊,还有它们的卵鞘,像太空舱一样,但这个物种很少见。不过,不管是德国小蠊还是美洲大蠊,都有着同样的杀伤力,理应被人类消灭。他们是这么跟客户说的:
“蟑螂会啃咬您的产品线路、惊吓客户和传播疾病,对您的品牌声誉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
金星42岁,辽宁本溪人。他在本溪开了二十多年的公交车,也在丹东开过服装店,经历疫情和一对龙凤胎的出生后,他到了北京。李嘉琪22岁,长春人,在长春修了五年车。他觉得修车太累了,还不如抓蟑螂呢。他比金星晚一年来北京。
在北京,金星和李嘉琪都加入了同一个公司。这个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杀蟑螂。正如公司名称所显示的那样——“好兄弟”——金星和李嘉琪分别是公司经理的高中同学和远房亲戚。
公司成立于2012年,创建于沈阳,2018年入驻北京,现在在八个城市开了分店。好兄弟们负责两类业务:在普通的住户家里除虫,或者去连锁餐饮店的后厨除虫。在八个城市的火锅店、串串、水煮鱼、烤鱼、小龙虾,甚至企事业单位的食堂里,好兄弟们都留下过他们的踪迹。
在公司,李嘉琪先是接电话,接听来自大众点评和美团上的电话,同时负责安排公司四辆小轿车的出车线路。这个岗位被经理称作“雷达”。
他们平均每天会接到二三十户人家或是餐厅的求助。夏天是旺季,最多时一天接近五十户。这可能因为北京是个超大城市,2189.31万常住人口,13983个小区。北京市疾控中心公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蟑螂对北京居民家庭的入侵率最高达到了19.57%,平均每五个家庭中就有一个遭到了蟑螂入侵。
当电话打到好兄弟们这里,有时情况已经变得十分危急。他们听一位顾客说,蟑螂爬到耳朵里,正准备去医院,万幸的是女友有经验,用手电筒照亮耳朵,让蟑螂顺着光亮爬出来。另一次,一个顾客打电话时发现耳朵听不见了,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被一只死蟑螂堵着了。
李嘉琪做了一年的“雷达”。后来,一个刚从房屋中介转行过来的男孩替代了他,李嘉琪正式成为一线员工。
好兄弟出门执行任务,常常是两个一线员工,就像电影里的警察,两人搭档有照应。李嘉琪第一次出门执行任务,就是跟着金星去一户人家灭跳蚤,任务没有太高难度。第二次进别人家,李嘉琪就拿着喷壶上手了。
北京的公司不大,一共有八个员工,分工协作。五个一线排头兵,一个雷达,一个在办公室坐阵的经理,还有一个老板,长期在外出差拓展生意版图。
每个星期,经理会举行会议。会议重点是好兄弟们上报的技术难题。比如,有火锅店客户投诉蟑螂没有杀干净,他们回去检查,发现是因为天冷,蟑螂躲进了火锅电磁炉里的缝隙——下一次,绝对不要忽略这里。
除了蟑螂,他们的经营范围还包括消灭老鼠、跳蚤、蚂蚁、臭虫。最近,好兄弟的会议重点转向了老鼠。现在属于隆冬之前,正是老鼠最活跃的季节,它们需要储备食物过冬。
经理打着发胶,穿一身紧身灰色西装,用一款三星折叠手机。他喜欢在好兄弟们的宿舍煮普洱茶,喝人参泡的药酒。除去给好兄弟们教授技术难题,他还需要具备长远的战略目光。
这位经理正在研究如何为好兄弟们拍抖音,但至今他也没想好该怎么拍。第一天,他们拍摄了一个蟑螂爬来爬去的画面,但播放量不高。也许是被限流了,或者人们压根不爱看蟑螂。他得再想想。
经理还设计了一张好兄弟的品牌广告。他们的竞争对手常使用蓝色和绿色的基调。但经理认为,这张广告应该使用粉红色——最近来找他们的都是女顾客,女人更怕蟑螂。
2
潘乐是公司的老板,生于1978年,内蒙古赤峰人。他17岁辍学外出打工,没钱买火车票,扒拉了一辆货运火车坐到了天津。那时海河堤岸正在修建,他在工地上待了三个月,扛水泥沙子,很快感到精疲力竭。工地上只有馒头、菠菜汤,辣酱还要格外花钱买。他决定辞职寻找一份能吃饱饭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去沈阳当了一名厨师,一干就是二十年。
对于厨师潘乐来说,后厨的蟑螂和老鼠始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当学徒的时候,他换过二十多家餐馆,大家都用的土办法:砖烧红,倒敌敌畏熏蟑螂。可是第二天进后厨炒菜,他能闻到残留的气味,总是感到头痛。还有的餐馆真是太不干净了,后厨有许多老鼠,老鼠身上生了跳蚤,浑身痒,就跑到淀粉里去滚一滚,把跳蚤都抖到淀粉里。当他想要去挖一勺淀粉,才发现有很多小白点蹦来蹦去的,那都是裹了淀粉的跳蚤。
2010年,潘乐碰上了一个江湖郎中。江湖郎中卖给他一个“祖传秘方”的蟑螂药,据说是草药里提炼出来的,他试了试,把店里的蟑螂成功除掉了。他有些意外。后来,当他和其他厨师聚在一起喝酒,讲到那些后厨的敌人,他提起“祖传秘方”的事儿。他帮朋友们除了几回蟑螂,每次赚两三百块钱。
找他的同行越来越多,潘乐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商机。
2012年,他和一位厨师朋友一起辞职,开始创业。两人每天到沈阳的餐馆后厨去喷蟑螂药,当天拿了钱,现场就分掉。他为此给公司取名“好兄弟”。现在,那位好兄弟全权负责沈阳业务。
等到生意逐渐扩张,“祖传秘方”已经登不了台面。潘乐重新去找代工厂购买了蟑螂药。但老鼠还是个麻烦事。老鼠药的安全相当关键,而且中国规定餐饮行业不允许投放鼠药,可是,夹鼠板和鼠笼的效果实在不好。他决心自己研发一款更安全、效果也更好的鼠药。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年时间。他将沈阳一些后厨的老鼠抓回家里。那时他已经在沈阳买了一个40平米的房子,捉来的老鼠都关在小笼子,再套进大笼子,每天喷八四消毒液消毒。他喂养这些老鼠,让老鼠繁殖,一个月产一窝,最多的时候养到了一百来只。为了这些老鼠,潘乐和妻子经常吵架。
他拿这些老鼠做了很多次实验。“适口性”十分重要。就像人类一样,老鼠也喜欢更好吃的食物。幼龄鼠,牙齿没长全,适合吃燕麦片。青年鼠,牙齿逐渐增长,喜欢吃圆粒的高粱米。大老鼠什么都吃,干硬的玉米粒也可以。还要加入干桂圆,玉米香精,奶粉。哺乳类动物抗拒不了这些食物的气味。
但最关键的,是如何让老鼠快乐地死去。
潘乐观察,为什么鼠笼、粘鼠板总是只能捕到一两只老鼠,后面的老鼠再也不上当了?他猜测是由于老鼠痛苦死亡时会释放信息素,比如遗留一滩尿渍。其他老鼠闻见了,也就不来了。有一天,他搜到一个学者的论文,谈到老鼠摄入过多钙后会因高钙血症而死。他想,能否使用像高钙奶粉这类对人无毒,但能杀死老鼠的物质?
实验比较成功。吃剧毒鼠药,老鼠痛苦死去,尾巴蜷曲起来。如果是喂钙类物质,老鼠安详死去,尾巴还是直的。
新的鼠药研究出来,潘乐找厂家生产配方。
更大的客户找上门来了。首先是辽宁省黑山县的一个宾馆,那栋楼7层,老鼠在里面爬来爬去。他和好兄弟花了一天半时间投放鼠药。一天半就能挣一万五千元,他很兴奋。不过,他先签了合同,如果无效就不收钱。毕竟是小商家,没什么名气,还好鼠药生效了。后来,他又去抚顺的餐饮一条街灭鼠,过了一周,商家打电话来,说老鼠全部死在外面居民区的草坪里,居民吓坏了。老鼠吃了药,胸口闷,找空旷的地方去了。
到了2019年,沈阳70%的餐饮店都和好兄弟虫控合作过。有朋友劝他往北京发展。他起初感到犹豫,北京不像沈阳,他并没有做餐饮的人脉,但慢慢也签下了很多商家。让他意外的是,他一开始不愿意接来自小区居民楼里的散单,认为利润太少。但后来发现,北京市场庞大。现在,来自居民家里和餐馆的单子比例各自占到了50%。
在北京,潘乐在别人家里见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一个年迈的女人信佛,不愿意杀生,蟑螂繁殖太过泛滥。她的孩子无法忍受,找到了好兄弟。他们上门时,女人一直在烧香拜佛,祈愿这些蟑螂在小分队战斗前迅速离开。她一直说,你们赶紧走,一会儿可要被灭绝了。
潘乐还去了北京大学的生命科学学院。那里的研究员们十分苦恼,培养的细菌总是不成形。研究员们怀疑有噬菌体,请物业做消杀,物业也不清楚该怎么处理,就找到了好兄弟。还有清华的土木水利学院。那里鼠害严重,有的位置积累了厚厚一层鼠粪。一个学生说,他把食物放在塑料杯里,加了个盖儿,结果盖儿被咬坏了。
现在,北京的餐厅都很愿意请虫控公司过来杀虫。像海底捞、西贝莜面村这类连锁餐饮品牌,总是时不时会传出一些后厨危机,海底捞创始人张勇此前接受《财新》采访时曾表示,“老鼠是我的心头之患,我花了几个月都没把那只老鼠找到。”海底捞甚至还打算推出一个“智能仓库”,仓库实现全封闭化,保持0-4度,老鼠和蟑螂是不可能有了。但在技术彻底进步之前,餐饮公司请虫控公司,可以降低他们的惩罚成本——出现食品事故后,对监管部门出示与虫控公司签订的合同,他们的处罚将会减轻许多。
好兄弟的生意逐渐拓展到了广州、深圳、南京、武汉、海口。潘乐正在海口张罗新店。海口的重点是黑腹果蝇,这又是一个他们没怎么对付过的物种。
中国的虫控行业竞争十分激烈。北京有害生物防治协会有3500多家会员,潘乐估计,如果想要统计总数,算上那些没加入会员的公司,北京估计上万家。
潘乐认为好兄弟们必须不断精进技术。他参加过武汉大学一个博士举办的虫控交流会议。2017年,他还去韩国参加一次行业交流协会。在韩国的三天交流时间,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生物防控专家举办讲座,讲述虫控专业知识,即使有翻译,他还是听不太懂,就出去到外面的展览看了看。
他看见了一个鼠笼,里面似乎放了一个二氧化碳装置。老鼠还没有进笼时,只要脑袋伸进来闻诱饵,机关就会触发,像气枪一样把老鼠打晕。潘乐认为这尤其适合林业灭鼠,老鼠的尸体能够让猫头鹰叼走,不会对环境产生危害。但这样的一台装置需要六千多元。他觉得先进,可还是太贵了。
2020年,潘乐发现中国已经有商家在做类似的装置,几乎一模一样,只需三百多元。
3
至于金星和李嘉琪,他们没有考虑太长远的事情。金星只希望能在放假时回家看看妻子和孩子。李嘉琪也没有太多打算。也可能最后还是会回去修车。
等候下一个任务的间隙,李嘉琪打起了《王者荣耀》,他技术不错,在这个赛季已经打到了“星耀”级别。他们希望天气再冷一点,到那时候,虫子消失,老鼠冬眠,好兄弟们无所事事,就可以享受超长的春节年假。
他们的下一个任务在北京大屯里小区。那位顾客说,大屯里小区曾经四处“穿墙打洞”,建了许多餐馆。现在,北京禁止“穿墙打洞”,餐厅关闭了,蟑螂的幼仔却存活下来,顺着烟管爬到了他们的家里。顾客的家中放置了八个蟑螂屋,每个蟑螂屋上粘了大约三十只蟑螂。总是杀不干净。
顾客还希望金星和李嘉琪前往另一栋楼。她的姥姥住在二层,那里的蟑螂更加猖獗。蟑螂爬过刚切过菜的砧板,有时还会爬进被子里,爬到佛台上。
两个男人接受了委托。他们需要从123号楼走到117号楼。这里是回迁楼。楼房有三十层,窗户和窗户紧挨在一起。从外表看上去,每一栋楼都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又如同战壕,他们在其中迂回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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