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灾中穿梭的货拉拉司机们:普通人的善良与勇敢
一座城池的底色。
(一)
7 月 29 日,郑州终放晴光,街头路人行色匆匆,因疫情突发,戴口罩人骤然增多。
亲历大雨的人们对警讯有了深刻记忆,更何况那场大雨并未远去:商场地下仍在抽水,周边乡镇仍在救援,地铁沙口路站前,堆满了哀悼的花篮。
花篮中写满便条,有一张写着:天晴了,该回家了。
货拉拉司机曹雪强驾车从花篮边驶过,车窗前望,救援车正拉着冲锋舟驶离。他聊起大雨,聊起疫情,更多时间陷入沉默,最后他说:总会闯过去。
7 月 20 日大雨那天,他在路上收到视频,小区里积水已漫过车轮,妻子说,别回来了,赶紧找个安全地待着。
雨水渐大,他找地时弹出订单,他不想接,但后来想冒雨等车人更不易,赶到时看到一个女孩正冒雨搬家。
他拉着女孩和货物,满城找路,绕开数不清的积水,像游戏闯关一样到达目的地。下车时他只按原路线收了 40 元,女孩连声谢谢也没说,他有些失望。
此后,后台订单数开始飞涨, 40 多元的单子一路飙升至 230 元,但无人接单,货车也已大片被淹。
大雨倾盆,他驾车躲上金水路立交桥,很快前后都挤满了车。他打伞出去转了一圈,高架桥下是奔腾的洪水。回到车内,雨水遮窗,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一早,雨势减弱,曹雪强开车逆行下桥,发现熟悉的郑州消失了。
路面是汪洋泥沼,隔离带躺着倾倒汽车,到处都没电没光,街角红色发电机嗡鸣作响,一路上,红绿灯基本失灵,司机们都凭自觉让路。
社区超市里没有网络,众人没有现金,老板翻出了多年未用的记账本,留个名字就可拿货。许久没说过话的邻居,也开始聊天,社区变得热闹起来。
曹雪强妻子翻出个头戴式手电筒,作为家里照明工具,一家人围拢在一小团光下,反而觉得安心。
早上下高架时,曹雪强在路边遇到一家三代挥手拦车,爷爷奶奶带着儿媳和孙子。
他们困在郑州东站大半夜,后半夜雨小后步行回家。他们一路拦车,曹雪强是唯一停下的。
曹雪强说许多路不通,没法送,但老人说,你看孩子都冻蔫了。那小孩四五岁,脸色苍白,披着毯子,冻得发抖。曹雪强心软,把他们送回家,没收钱。
他明白疲惫无助的感觉。 2010 年,曹雪强来郑州打工,郑州是离老家最近的大城。
大城自有森严秩序, 11 年间,城中村吞噬,柏油路拓宽,高楼大厦变得像雨林一样茂盛,灯红酒绿高低错落也泾渭分明。
曹雪强送了八年快递,每天背着三个大包,奔波在各个小区。
他爬了许多栋楼,敲开许多扇门,但那些生活与他绝缘,他每天要走三万步,夜色降临时,总觉疲惫且心累。
今年 5 月,他买了一辆电动货车,转行运输,每天飞驰在公路上,有了久违自由感,而大雨之后,他多了被需要的感觉。
那天,送完老人小孩后,车又被两个年轻人拦下。两人是地铁 5 号线受困者,大雨夜 9 点多被救出,之后在小饭店坐了一夜。
曹雪强坐过许多次五号线,他不敢想象水淹地铁的绝望。两个年轻人比划着水怎么淹到胸口。
下车时,曹雪强坚持不收钱,憋了半天说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人愣了下,真诚地说谢谢。
到家后,手机信号时好时坏,曹雪强收到微信,司机群在招志愿者。他想起那声谢谢,主动报名参加。
公交已停运,滴滴已瘫痪,大雨后,这些货车成为城市最宝贵的运力。
曹雪强送着救援人员,送着救灾物资,最远送到巩义米河镇。他和志愿者一起,把 80 多箱货物抬上楼。
有次,他拉了河南电视台《小莉帮忙》记者,和记者搬完物资后,接收方拉着他合影,他推辞不过,一起照了相。
那一刻他很自豪。他终于在这座城里留下了影子。
(二 )
大雨后第二天,王伸腾匆匆出门,急着参加救援。
半年前,他亲历郑州大雪,打车困难,满城人都在找车。平日平台禁止无货载客,但大雨后,救援优先。
他曾是宁夏某反恐部队武警,退役已八年,在部队时获得许多奖项,但最大遗憾就是没参与过救灾。
退伍时,连长送别,说退伍不褪色,保持作风。他在郑州一家电商做网络销售,对着电脑,越坐越胖,常怀念在部队时骄傲的锐气。
去年,姐夫劝他做货拉拉司机,他开起面包,找回些当年的忙碌感。他恢复了军营作息,六点起床,锻炼后,像接任务般打开APP。
大雨后的郑州,比他想象得更艰难,环线许多路段,水淹车顶,根本开不过去。
下午,他接到求助电话,一个初到郑州报到入职的女孩,困在写字楼一天多,没吃饭,没睡觉。
王伸腾接到女孩,但没目的地,只能一家家找安置酒店。到处都客满,女孩从刚解救时的兴奋,转为低落,最后带了哭腔。全城跑了三个小时,王伸腾终于帮她找到酒店。
那天,城市已陷入荒芜之中,手机电话彼此听不见,微信能发文字但拨不通语音,大批市民聚集在郑州电视台附近的便利店,那里电力稳定,可以充电蹭网。
晚上 8 点,王伸腾和朋友找到一家有无线网的饭店,刷手机看到万达广场招募 500 名志愿者。
两人都喝了酒,就冒雨骑车赶了过去。广场空地上,大批司机聚集在一起,大家举着手机打光照明。没人穿雨衣,所有人都被淋湿了。
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调度需求。人群中货拉拉郑州站的员工,手写了厚厚的表格,习惯的Excel用不了,他们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司机。
王伸腾等三人领到任务,到一栋商务楼搬压缩饼干。商务楼 20 多层高,停水停电,他们要搬的物资在 18 层。
楼道漆黑一片,三个人打开手机照明,来回爬十八层三次,每人扛两大箱饼干。
他想和同伴说,这对我们当兵的根本不算事,但其实最后腿也软了。
返回广场,他打起精神,帮商丘来的民间救援队找工程车,朋友没车就找朋友的朋友,最后联系到一辆渣土车。回家时,已是凌晨 3 点。
此后数日,他四处奔波救灾,车身拉着救援横幅。
他说,郑州是一座常堵车的城市,堵车插队人很多,但这些天所有人都给救援车让路。这让他觉得这座城有些不一样了。
24 号那天,他去巩义大峪沟,送三台发电机。大峪沟两侧皆山,泥石流席卷乡镇,空气中满是淤泥的味道。
村支书激动地和他握手。
那一刻,王伸腾仿佛回到了部队,执行任务完,他坐在军车上,老乡们目送鼓掌,他满心骄傲。
(三 )
7 月 25 日早上,刘振涛才赶回郑州新密乡下老宅,看到自家被洪水冲塌的后墙。
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就这么毁了,他有些伤心,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待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收拾心情,开起货车,赶往郑州森林公园。
救援车队在那集合,运输物资。 41 岁的刘振涛,是其中一员。
暴雨那天,他和儿子正在赶往安徽的路上,车厢里装满他不懂的电子产品。
一路都在下雨,晚上 10 点,他把车开下高速,找桥洞避雨,车厢躺不下,父子俩便坐着闭目养神。
16 岁的儿子今年刚中考完,成绩不理想,上了中专。刘振涛觉得自己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趁暑假让儿子跟车,希望他自己想清楚要走的路。
大雨第二天,妻子发来视频里,老家新密河水与岸齐平,跨河电线最后沉入水中,被浑浊的河水扯断。后来视频中,老家后墙被冲塌了。
23 日,父子俩从安徽返回郑州,却没回新密。刘振涛领着儿子加入了货拉拉的救援车队。
当天,父子俩拉着 3000 件餐具赶至新乡,路上看到十几米长的卡车不停往外拉人,连铲车车斗上也坐着人,许多人光着脚。
父子俩和志愿者们一起把餐具搬到仓库,天气闷热,两人累了一身汗,但儿子没一句抱怨。
25 日从新密回到郑州后,父子俩连着几天,都去郑州森林公园集合点等待。
那里也是货拉拉郑州临时办公地,许多工作人员从这里出发奔波在城市中,最初三天,因为没有厕所开放,女同事都尽量不喝水。
情况一天天转好,集合点分配的任务越来越少,大家却越来越有精神。 7 月 25 日,城市运力已恢复至80%。
26 号下午 4 点,负责经理说小货车暂时用不着了,让大家该接活接活。他和儿子接了安徽的订单,连夜出发了。
3 天后,救援重心转至周边城市,而货拉拉和红十字会、壹基金、政府机构对接的多个救援群仍在紧张忙碌。
公益救援队的司机们重回路上,救灾仍在继续,疫情接踵而至,惊浪一波连着一波。
颠簸中,许多人找到新的答案,关于存在感,关于尊严,也关于人生的目标。
而一座城池,也同样在颠簸中找到底色,底色不是摩天大楼,不是繁杂算法,而是大雨中的援手,是大雨后的顽强,是无数普通人的勇敢和善良。
28 日早上,刘振涛从安徽返程。儿子依旧不怎么说话,但他觉得儿子长大了。
2000 年时,刘振涛老家同样遭遇过一次水灾,雨水不大,但连续下了半个月,洪水冲塌了老家的房子。
那年 21 岁的刘振涛年轻气盛,兄妹三个加上父母,用四个月时间修好了老屋,还在老屋旁建了新宅。
一家人能做到的,一座城当然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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