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梅雨季的9个瞬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走戊,原文标题:《平凡人的生活,就像缓缓荡漾开的平静海面》,头图来自:走戊


今年七月的台风“烟花”,让大家又一次熟悉了几个沿海城市的名字,其中之一就是被称为“几乎年年都要跟台风打交道”的浙江台州。

走戊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她在上个月初去了一趟台州,据她所说,这是个“日常到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在旅游”的城市。这次,我们将跟她一起在夏日雨季的台州街头走一走,看看在临海、江南和台风之类关键词之外,这座小城的日常是什么样子。

以下是她的记录:

在踏上这次旅程之前,台州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偶然注意到的海边城市。出发前,我试着在微博搜索关键词“台州”,看到了许多台州人的生活。有发布九宫格照片祝贺自己结束高考的中学生,有摘着杨梅记录景色的生活博客,甚至还有研究各种昆虫的考据文章。

凭着在百科上拼凑到的官方历史资料和地方特色,结合这些只言片语,出发前的我并没有嗅到任何不寻常的气息,这个在2019年被评为“最具幸福感城市”的地方,看起来似乎与其他城镇别无二致——我突然好奇起来,台州人的幸福感都来自于哪里。

隧道

台州位于浙江省东部,包含几个下级城市和县城。我这趟旅程的主要阵地是其中一个县级市临海。按照每年惯例,临海的六七月份都是梅雨季节,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一周一溜都是雷阵雨,但不太相信天气预告的我抱着侥幸心理,在出门前把伞丢回了鞋柜的抽屉。

到临海的高铁需要三个小时左右,在我困了打盹儿、睡醒了翻书的无限循环中,车窗外的景致始终是绿色调的,无论是农田和掠过的山丘都覆盖着青色植被。越来越靠近目的地,天气却从烈日渐渐转为乌云密布,我不禁担心起来。

我的家人们从另外一个城市驾车过来,与我在临海汇合。回来之后我曾经问起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他们从激烈的交规争论中抽出空来回答我:没别的,就是这儿的隧道实在是太多了。

确实如此,在这一路上经过的隧道又密又深,临海西部以山区为主,开车往北,几乎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经过一个隧道,短的几分钟就能见光,长的让人感觉要在黑暗里爬行很久。

©️ 从临海市开往天台县的隧道

火车站

©️ 临海火车站

傍晚时刻,我到达临海站。出车门的那一刻,感觉气温至少涨了10度,闷热的风扑面而过,像是从锅炉房吹过来的。临海站离海很远,我却在热腾腾的人群和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环顾四周,除了奔走的乘客,植物依旧是郁郁葱葱,却蒙了一层暗淡的颜色。这时候,远方打了两个闪电。

临海站是个仍在建设的火车站,眺望远处还有蓝色的脚手架。我沿着电梯上去,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拖行李箱有点费劲。天空好像又打了个闪,回头看,原来是旁边建筑里的焊工正踩在脚手架上拿着电焊工具作业,火花四溅,就像闪电一样。

等我快走到道路的尽头,昏沉的天空终于不留情面地下起了雨,我在最后一段没有任何遮雨棚的路前停住了。一筹莫展地等了二十分钟,我鼓起勇气向一个撑着大伞穿着夹拖的大哥求助。这位热心大哥应该是来车站送人的本地人。他把我送到了出租车上客点,人还没到大嗓门儿先向司机开腔了:“喂!拉活吗?”

闪电还没停下来,我隔着被雨滴爬满的玻璃往外看,天空会突然变成紫色,小城里是彩色的霓虹灯和暖黄色的车灯。台州的雨是真的大,出租车两边总是溅起很高的水花,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才意识到车窗明明是关上的。只要车一停下,就能听见雨滴直冲车窗而来,后轮印出了泳池般的水花,荡漾起来感觉仿佛要没过车子。

©️ 出租车后座倒映出的“水花”

急驶的车辆在一处红灯前停了下来,司机说了句看不清,就迅速冒雨跑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罐喷雾喷了喷前窗,液体瞬间被雨水融化,雨刮器象征性地摇了两下,然而这一连串的动作对瓢泼大雨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

在决定要来台州之前,我在朋友圈广而告之了一下,一位浙江朋友马上来告诫我记得早点回酒店,“最近浙江洪水也很多的”,然后列出了一连串地点。

没有身在临海的我,当时虽然惊讶,却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情形。等到跟家人汇合,在车里才真正看到了大桥下被雨淹没的道路,桥墩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轮胎只有一小半部分露在外面,旁边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设法打开井盖,水几乎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膝盖。三个同样来自长江沿岸小城的人,并不是没见过水和浪,但对这样的场景仍心有余悸。幸好,来接我的表叔用精妙的驾驶技术开离了这里。

雨一直没有停。我下车的时候,车缝里钻进来的水直接淋湿了我半个手臂,回到酒店,潮意和挥之不去的黏腻感也像是在跟人较劲。直到我第二天正式开始找地方逛逛的时候,大雨才终于停了下来。

紫阳街

我在紫阳老街散步的时候,时常注意到那里的老人——倒不是故意地盯着他们看,而是因为那里的老人家挺多,目光所及之处很多都是年长的当地居民,或者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散步,或者守在自家店铺门口坐着,也不吆喝,就看看身边的花草和路过的行人。下过一小段雨的天空乌云未散,巷口的老人们正在竹编的椅子上聊着天,有几个干脆就闭上眼睛坐在那里。

紫阳老街的雨天上午,店铺开张的不多,据说名气很大的海苔饼店前还没排起长队,但已经有不少游客站在门前举着手机等候。我也上去凑了一番热闹,里面的师傅清一色戴着厨师帽和口罩,围裙倒是五颜六色,在散发着食物香味的开放式厨房快节奏地工作着。

这家店的海苔饼用的是最简单的包装方法,一张白色的油纸折起来可以裹进十个刚出炉的饼,泛着亮闪闪的光,拎在袋子里走几步,油会悄悄渗出包装,露出金黄色的酥皮和暗藏的翠绿饼馅儿。其实它香味不浓,凑近时候才能闻到海苔的味儿,咬一口下去,饼皮就随着牙齿分开,甜味钻进舌头,和鼻子嗅进的咸味融在了一起。

©️ 海苔饼店铺里忙碌的店员

除了小商品摊,一路我还见到了不少杂货铺,有伸出头和行人用听不懂的方言谈论价格的店主奶奶,还有坐在一圈玩具中间独自打游戏看店的年轻人。这条街很长,我一边啃着海苔饼当早餐,一边观察着人少到可以一路望到底的老街。大家都轻轻松松、神色自若,没有因为拥挤而皱起眉头,也没有因为景色令人失望而脚步匆匆。

回浦排档

到了午饭点,我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定要去回浦排档吃一顿饭”,伴着一点雨珠,在石板路上拐了个弯上了马路边,我在一排木头标牌中找见了目标,径直走了过去。

来这之前,我从一个临海本地的媒体号上读到一篇专门写回浦排挡的文章,作者对老板掌勺的美食使用的词汇毫不吝啬,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尝尝。朝店门里望去,里面一位食客都没有,两位女服务员正在洗洗涮涮,看见我们过来就说了两句话,我有些费劲地分辨出是让我们稍等一会儿再进去的意思。没看见老板的身影,我恍然大悟,来早了。

店里简单地摆着几张木桌和椅子,装潢不复杂但是堆满了各种物事。我们和另外一桌一起等了将近十五分钟,老板笑眯眯地掀开帘子踱步进来。

老板人瘦瘦的,稍微有些驼背,和我看到那篇文章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他拿眼睛扫视了一圈,用略有些口音的普通话自言自语道:“几桌啊?哦,两桌啊。”然后走进来把椅子桌子又重新摆好,说一会儿给我们点菜。

“你们在哪里看到的啊?”老板忽然问我们怎么知道的回浦排档,他应该是好奇自己的名气大到什么地步了。旁边那桌大学生略带羞涩地答道:“小红书。”“我不看这些的。”他随口答了一句。我便问他:“老板你这儿什么菜好吃啊?”他依旧笑吟吟地回道:“除了素菜,没有不好吃的。”然后转身回了厨房。现在想起来,怪不得我当时点青菜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微妙。

©️ 在厨房掌勺的老板

吃了四道菜,我难得地没拍几张照片,也第一次感叹,自己的胃怎么这么小。我表叔是重度豆腐爱好者,也算“阅豆腐无数”,对老板的炒豆腐也赞不绝口。进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服务员上下楼跑得咚咚响,透过磨砂玻璃,还能隐约看见那位唯一的厨师在锅碗瓢盆面前忙活。

红星理发店

酒足饭饱,回到老街的主路消食。路过一家名叫“红星理发店”的老式发廊,老板正在里面看着电视。我和我妈怂恿表叔进去剪个头发,他一拍脑袋说,确实得剃个头了。

老板见来了客人,立刻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老练地荡起薄薄的围布系在客人的脖后,干起活儿来没有一句话。店里面安安静静,只有我和我妈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的悉悉簌簌声和推子启动的滋滋声。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家店,看到了很多上世纪流行的海报,试着开口问了一下正在忙活的理发师,他说,这家店是1953年开的,已经快七十年了,他是家里的第三代。

©️ 营业完出来抽根烟的老板

东湖公园

紫阳老街的尽头,转几个弯就到了东湖公园。整个紫阳街被包裹在临海的中间,古老的建筑嵌在九零和千禧年代的城镇中,小镇的郊区外则是现代化的高大楼房。以紫阳街为起点,你可以从古代一路走到当下。

东湖公园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到北宋,当时为了疏通水流凿建了东湖,随着朝代的更迭,渐渐变成了如今这片苍翠的风景。走进东湖公园的石制路标旁边,温度立刻下降了好几度。从湖边眺望过去,浓云笼罩着远处的山脉,近处则是满目的绿色,几位游客正在亭台中躲雨——雨又下了起来。雨珠掉落在碧绿色的湖面,形成的涟漪迅速被旁边同样的圆环扰乱,一圈一圈扩散开。

湖边有几个中年人,正顶着小雨撑着钓竿等着,伸头看卡看他的鱼篓,好像并无收获。一位大叔见我疑惑便说,“我们在钓虾”。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我妈的童年回忆,我们停留了片刻,一边听她说着以前的趣事,一边等着湖虾上钩。

海边

冲着海滨绿道的名气,我十分期待海边那天的行程。结果,当天的运气和天气都不尽人意。我们开车跟着导航沿着盘山公路到了山顶的观景平台,本来试图徒步走好几公里的愿望,也因为炎热的气温只能作罢。

越靠近山顶,温度越高到无法理解,气压低到喘不过来,背负着胸前的闷热和稀稀拉拉的凉爽微风,我们走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汗如雨下,只好改变策略,寻找别的去处。

沿途我们还路过了温岭海边的小镇石塘。临海的房子像玩具一样,层层叠叠靠山而建,我们的车仿佛渐渐要在逼仄的道路和彩色的房子中迷失。在连续两次走错的情况下,我们没去成人潮汹涌的沙滩,却在一个不知名地方发现了某个伸进海域的小小“半岛”。

终于到达目的地。海的颜色随着远近逐渐分层,咬着天际线的蓝色中间,立着蜃楼一般的深青色山体,远处还飘着几叶小舟,细看才发觉是捕鱼船。近处的海混合着泥土,海水呈现某种暖色,白色的泡沫上下拍打着黄褐色礁石,嶙峋的石块错落地镶在岸边,像爪牙一样入侵着浑浊的海岸线。

这座小小的半岛上几乎没有游客,下到海边大石块的路十分泥泞难走,少数人站在靠近矮崖的边缘试探着欣赏景色,但也有全副武装的渔民就坐在最低处靠近海水的礁石上垂钓。海风裹挟着凉意,一上午的郁闷和燥热被吹的渐渐消散,浪花吹起的潮声响彻着整个半岛,伴随着渔船汽笛鸣出的休止符,这里没有金黄的沙滩,没有烈日的灼伤,只有一幅单纯而无法静止的风景画。

瀑布

旅行计划的最后一页,免不了落俗的欣赏景点。回程前最后一天,我们驱车前往天台县,天台山瀑布和琼台仙谷的水流在几十公里外热烈地奔腾着,从不疲倦地迎接着每日参观的游客。

刚走入琼台仙谷,坐落在水库正上方的木质的长廊就钻入眼帘,它被一大片红绿相间的叶子包围,砖瓦搭起的屋檐朝着不同方向翘起指向天空。中学时我特别爱读武侠小说,这里的情境像极了金庸笔下的场景,好像下一秒就会有白衣侠客提剑点过碧潭,踏上料峭的岩壁,朝更高的树枝上飞去——我回神过来,暗笑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

木板搭建的栈道依湖泊而建,随山势往上,小湖泊变成潺潺溪流,被水流磨圆棱角的石块阻隔着水流,形成无数个低矮落差和白色的小浪花。

在阴凉中步行了很久,却没有遇见一个人,我们边感叹这里景色幽静,一边庆幸游玩的人不多,直到穿越钟乳石洞时遇见另一位游客才发现,原来一开始我们就走反了,相当于从正常路线的末端进入,前面还有一大段陡峭的悬空栈道在等着我们。久坐办公室很少大幅运动的我,对攀爬这样的盘山梯道还是有些吃力,但回想起曾经攀爬黄山的痛苦回忆,对比起来这里确实不算什么。

在几乎耗尽体力之后我们乘坐一辆观光大巴向瀑布驶去。三人一致同意最多只走二里地,于是我们循着瀑布巨大的水流声往景点深处走去。旅行团在此时也到达了这里,导游戴着小蜜蜂,讲解着瀑布的由来和现状,高音穿透瀑布的轰鸣声,也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天台山瀑布有九级台阶,那位导游像是盯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及时报出位置,“这里是第四级台阶”“第五级了”。然后没有声音了,我们抬起头,听见他缓缓地说:“后面就需要大家爬山咯。”好了,差不多也到我们这几个力竭之人的终点了。

水流确实湍急,从高处落下的水,一部分变成可以看见的瀑布流向下一个阶梯,一部分变成雨落在我们这些赏景心切之人身上,周围翠绿的植物上都凝结了圆溜溜的水珠,随着谷里的风上下摆动。我试图用相机捕捉涌动的波涛,而留在相册中的定格只记录下了跃起的透明水波和乳白色的激流,气泡如丝网一样罩在灰色的石头间。

这时,头顶响过另一道隆隆声,一架滑翔伞从灰蓝色空中掠过。我突然开始后悔这次倒着走的旅程,不然的话,说不定这时候坐在红色伞布下面的人就是我了。

尾声

五天时间,我当然无从了解台州人的幸福感都来源于哪里。临出发时,我刻意问了一圈能找到的台州人,他们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一位刚认识的临海朋友告诉我:“每次回家,妈妈去机场接我之前,都先准备好一大盘白灼虾,等我到家就能直接当点心吃”。另一位温岭朋友则说,除了最爱吃的早餐夹糕,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打台风(刮台风)的时候,全家人都会呆在家里一起抵御。

因为出生在内陆城市,我一直很向往海边,在有疑问的时候凝视着大海,似乎它就会给你答案。而当我看着台州的海,思考他们的幸福是什么时,海浪如往常一样往来,就像我遇见的台州人一样,热火朝天也循环如一,不论是街上散步的老人、回浦排挡的大厨、守着理发店的老板,还是水边垂钓的渔民,他们普通人的生活,就如这里的海面一样缓缓荡漾,平凡而热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走戊(马甲甚多,曾游历十几个国家,立志成为一名霍霍全世界的女人。古早华语音乐、摇滚爱好者,射手座,单身,偶尔发癫的浪漫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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