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落户困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钟楠，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每年5月，北京市狗证开始年检，也是抓狗风声最紧的一段时间。在北京，狗证是狗唯一的合法证明，且对狗有严格的标准，包括大小、肩高、品种、养狗人的居住地等，这让一大批不符合规定的狗成了“黑户”。没有狗证的狗意味着风险、流动性、难以管控，如果被举报或被查证，这些狗将被收置。这意味着，狗主人可能永远失去自己的狗。

恐慌

年幼时，朱丽的邻居养了一条哈士奇，后来这只狗被偷走，倒卖到了怀柔，查了一年多，多亏了狗证上登记的详细信息才找回来。长大后，朱丽也养了一条狗，她叫它大白，是一只成年萨摩耶犬。每年，朱丽都会为它办狗证。她觉得狗证是保证狗走丢了也能找回来的凭证。

今年7岁的大白，肩高超过55厘米，给办狗证出了难题。在北京，狗的肩高不得高于35cm。浑身雪白的毛发让它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大。这只萨摩耶在去年还顺利办成了狗证，因为它符合中型犬的标准，但今年却因为“太高”，被卡在门外。

朱丽没有办到狗证，大白成了“黑户”。

她一开始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这一政策在北京已经十八年了。她想，警察也不愿意因为狗证影响和居民的关系，最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2018年，她在大兴办证时，警察会在宠物医院坐一上午，到了之后直接给照片，问一句“狗大概多大”，朱丽伸出双手大致比划了个形状，接着贴照片，盖章，领证。

今年4月，朱丽发现，微博、小红书、豆瓣等各个平台都出现了很多帖子，劝大家尽早办理狗证，否则“五一”之后难度会变大。今年5月1日，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实施，遛狗拴绳被正式写入法律，不给狗定期打狂犬疫苗可处罚款。这部法案从检疫角度，提出了文明养犬的要求。

4月28日，朝阳警方发布情况通报，针对“北京某公园一男子遛狗不束犬链”的情况，对该男子处以2500元罚款加警告。在通告中，警方提示，“依法文明养犬是法定义务……携带犬只出户的，应当对犬只束犬链，由成年人牵领，防止犬只伤人。”

每年的5月，是北京市狗证开始年检的时间，犬只的管控也比其他月份要严格。通常，狗的发情期集中在春季，尤其是5月，随着夏季气温升高，狗会更易暴躁。因此，5、6月份是狗伤人的高发时段，治理高峰期恰好与之契合，加上新法案对动物疫病的强调，养狗人士觉得，今年的狗证将比往年更难办。

网上的办证求助帖

有一天，朱丽在小区散步时，看到曾经空旷的草坪突然竖起一个牌子，上面赫然写着禁养犬只的名录，其中包括“萨摩犬”。朱丽立马打电话咨询懂行的朋友，得到的建议是“避避风头吧，别在办证的地方直接给缴了。”

她还在网上看到另一位养狗人的自白，说要“谨防不明敲门声”。这位养狗人养了一只八个月大的黑色拉布拉多，没办证，还有最后一只疫苗没打。4月的一天，她被上门的工作人员告知“被隔壁投诉扰民”，于是要求查狗证，狗因无证被没收。但这位养狗人居住的楼层里，她是唯一装修好并住进去的一家。也就是说，她没有邻居。

看过之后，朱丽在家听到敲门声都会紧张，“感觉自己要神经衰弱了。”一些养狗人甚至在家中也为狗戴上“嘴套”，为了不让它们发出狗叫引发周围人的举报。

“最怕听到的声音是警车，以至于遛狗的时候耳朵总有警车在响的错觉。”一位养狗人介绍，抓狗车会突然出现在小区楼下或者公园出入口，分成两种车型：要么是类似拉货的小皮卡车，敞开式的后车厢里放着铁笼；要么是封闭的白色车，上面贴着蓝色字样“养犬管理”，在后备箱的位置放着狗笼。

朱丽第一次担心她的狗会被抓走。为了不让人发现大白的存在，她把遛狗的时间改到了凌晨四点半。天色还没有完全亮，她就拍醒沉睡的大白，带上牵引绳、水和一卷拾便的报纸，轻声地出门去。住在大兴的她，每天在通勤上需要花费四个小时，再算上起早摸黑遛狗的时间，睡眠严重不足。

大白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它每次听到电梯的声音，耳朵会忽然竖起来。在以往，它只有听到“出去玩”的口令时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哪怕电梯里没有人，它也会习惯性地缩到角落，把尾巴藏起来，生怕惹事。

新世界里的人与物

狗证究竟是什么？

在北京，这一证件的全称是“北京市养犬登记证”。在这张小卡片上，左侧是一张狗狗盯住镜头的证件照，右侧登记着狗的基本信息：犬名、雌雄、品种、毛色，下方则是养犬人的联系方式：姓名、住址、号码。每张狗证都要盖上派出所的公章。

1993年，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政府为了便于城市管理开始严格限制养狗。为了减少市民养狗，北京办理狗证需要收取5000元的办证费。那时，北京市职工的年平均工资为4523元。

北京的狗证

成为一条能在北京合法生活的狗，有很多条件，比如，品种、肩高、狗主人还得有合乎规定的住址。

北京有40余种狗被明确划定不允许饲养，包括萨摩犬、秋田犬、德国牧羊犬、英国斗牛犬、松狮犬，也有性格凶猛的藏獒、罗威纳犬。

城六区是狗证重点管理区，在这里，居民禁止饲养肩高35cm以上的狗。35cm是比A4纸高一个小指头的高度，一只成年雄性的柴犬、拉布拉多、萨摩耶的肩高分别约为39cm、55cm和60cm。这条红线将所有中大型犬排除在了北京城外。至于这一尺度是如何确定的，前北京市畜牧总站副站长郑瑞峰曾在采访中表示，35cm的界定主要是考虑视觉上对人造成的恐惧感。

楼房和平房里的狗也被区别治理。简言之，楼房原则上不允许养肩高在35cm以上的大狗和烈性犬，除非是经过登记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和危险物品存放单位。一只城区的“楼房狗”，应该办理首年1000元，次年500元的狗证。而一只非重点区的“平房狗”，狗证费用由当地政府确定，在昌平一些偏远的社区，这张证只要40元。

肩高的测量方式 

一位与查狗民警有过沟通的宠物医生透露，每年查狗的任务，由派出所外包给社区警务室，社区警务室是派出所的外派机构，警务室的执法人员叫社区民警，过去也称作户籍民警。许多执法人员为临时工，按照“执行上级任务”的思路，社区完成任务后，便不再抓狗。“日常警务工作负担非常大，不可能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查狗这一件事情上。”医生说。

在知乎上，问题“怕狗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得到了528个回答。在怕狗的人看来，当养狗人笑眯眯地说出“别怕，它不咬人，没事儿”时，他们的反应是心跳加快、头皮发麻，甚至全身颤抖起来，看到狗时，脑海会浮现出若干种“扑上来咬人”的想象。“因为近视有时看见一个塑料袋都会吓一激灵。”有网友留言。2010年7月，北京市政协委员提案建议取消35cm犬类限养限制，因为逾万人的高点评数，一度成为当时最受市民关注的话题，但最后并未采纳。

狗在城市里是危险的，但有了狗证就不一样了，它似乎可以证明，这是一只安全可靠的狗。

从生物检疫的角度来说，狗是否安全和办证无关，而是它有没有打疫苗。但有狗证并不能证明狗就打了疫苗。

由于狗证归属公安部门管理，狗的防疫归属农业农村部门管理，有狗主人对我说，“免疫牌比狗证更能证明狗是安全的”，应该是免疫了再办证，“但现在的流程却是先办证，凭证可以打一针免费疫苗。那位狗主人向我展示了免疫牌，这是一种硬币大小的彩色小牌，每年的形状和颜色都不一样，今年是天坛，往年有狗骨头、蝴蝶形状。

免疫牌样式，由受访者提供

还有一些更实际的办法可以让狗更加“安全”。比如，德国人会让狗上专门的狗学校。狗学校有“露天大课堂”，草地上面放着各种教具，如跨栏、独木桥等。授课内容主要是四个方面：一是，服从，训练做“坐”“趴”等动作；二是，适应环境，通过跨栏、走独木桥，让小狗适应不同环境；三是，伴侣训练，即让小狗懂得和谐地与人为伴；四是，训练狗对外界噪音不产生敏感反应，不失去“理性”。狗主人必须与小狗一同上课。若小狗被发现“缺乏礼仪”，将会被吊销狗证。

对策

为了防止狗被抓，狗主人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

西西今年28岁，北漂多年。刚毕业时，她居住在北京的城中村，那里治安环境差，曾经发生过多起凶杀案，独居的她便养了一条大狗给自己壮胆，品种是阿拉斯加。

每天晚上，狗都会趴在她的床下抱着拖鞋睡觉，早上起来“湿润的狗鼻子触碰到脸上”，给西西一种被需要感。在北京打拼的这些年，狗是她“同甘共苦的家人”“找不到好的工作，我就抱着狗哭，只有在狗面前我才可以说丧气话”。

前年，西西搬到了高层住宅，居住环境变好，以前办的狗证却失效了。今年，西西更是不敢轻易带狗出门。根据《北京市养犬管理规定》，大型犬实行拴养或者圈养，不得出户遛犬。但体重在25公斤以上的狗，每日应步行120分钟以上，缺乏运动将导致狗过度肥胖，带来高血糖、高血压等疾病，更容易养成吠叫和长嚎的习惯。

西西在大厂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回到家时接近十一点。为了让下班后的自己能在沙发里窝一会儿，不用强撑着下楼摸黑遛狗，她买了一辆跑步机给狗散步。她觉得“心里有点对不起狗狗”。

还有一些办法，比如“城六区”之外的某些派出所，办狗证只需要提供一张一寸照片。有的养大狗的狗主人就会想办法把狗拍矮点，或者给狗P图，“俯拍显脸小”的黄金自拍法顺利迁移到了狗身上。“人超过一米八也没不让办身份证啊”，一位狗主人说。

养狗人拍的“证件照”

如果狗属于禁养犬，养狗人便需要找符合饲养条件的“品种犬”来进行“碰瓷”，将自己的狗说成是其他品种。很多城市都有一份禁养犬名单，比如，成都和广州将“中华田园犬”列入禁养。养狗人士归纳出一套狗界碰瓷学：腿短是柯基，立耳是柴犬、直毛是京巴、卷毛是贵宾、小体型是吉娃娃，委实四六不靠的，是杰克罗素梗。看着品种实在不纯，干脆说，是大甩卖的时候买的。

在网上，我看到这样一则案例。王麦前年捡回了一只黑色土狗，因为伙食的改善，这只流浪狗迅速长到30多斤，肩高也将近40cm，耳朵大，四肢长。王麦在网上提问，希望能找到一种相似的小型犬来碰瓷。一位网友提议“纯黑比利时边境牧羊犬，稍微高了点就说给孩子补钙补多了”，还有的说“平毛寻回犬”。王麦看着这些洋气的狗名，觉得“我说不出口”。最终，她选中了一款在北京养犬政策里提过，且建议饲养的小型玩赏犬，蝴蝶犬。蝴蝶犬长着蝴蝶翅膀般的大耳朵，在古代很受法国和西班牙贵族群体的欢迎。王麦办上了狗证。

狗证难办，于是产生了狗证黄牛。由于住在楼房的犬种不符合规定，不仅办不了证，甚至有当场被收缴的风险。为了确保狗的安全，养狗人会找黄牛为它代办一张拥有平房地址的狗证，代办价格为500到800元左右。这样的办法也存在风险，一位狗主人说，“就好像你qq异地登录可能会被强制下线嘛”。

遛狗时，办了“假证”的主人如果碰到查证需要随机应变。黄牛也会给客户提供一套“解释话术”——说狗是男朋友的，带来自己家住几天，说郊区宠物医院治不了来城里看病，说朋友出差了把自家的狗放我家寄养几天……“理由可以有无数个，聪明点自己编。”

“黄牛会告诉我们，全城都在抓大狗，你没证，狗就没命。”那位狗主人说。

一位狗主人说，人犬矛盾和城市规划有很大的关系。她所居住的小区有着昂贵的物业服务，但绿地面积有限，“有些居民会觉得，狗多了会降低小区生活的体验和档次，其实想想，也能理解他们，小区草坪就那么点大，总不能狗比小孩还多吧。”在北京，业主们经协商，可以在小区划定禁止遛犬的区域。人犬矛盾容易上升为住户矛盾。

到了周末，这位养狗人会开车带狗到远郊的公园遛狗。她说，北京需要建设一些专门的“狗公园”。公园可以解决狗的社交需求，有了封闭的狗公园还可以减轻怕狗者的担心。例如，在美国旧金山的狗公园，有青翠的山丘和细软的海滩，为狗狗设计了探险的徒步路线。此外，旧金山市政府通过能源再生计划，从公园中收集狗狗粪便，再混合其他厨余，生产可作为天然气的甲烷。在日本，高速公路休息区有专门的遛狗场，香港步道路边也设置了专用的狗厕所。

七里渠

并不是每条狗都能顺利过关，被查处没收的狗会送到七里渠犬类留检所。北京警方依法没收的无证犬、不适合城区饲养的大型犬、弃养犬和流浪犬都会被收留在这里。

于姨今年46岁，单身，住在平谷区的瓦房里，养了13条流浪狗。她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收养流浪狗的，“不知不觉就变成这么多，看到别人扔的狗我就捡回来。”于姨说，自己脾气古怪，从没想过成家，只和猫狗处得来。她在饭店做服务员，工资基本都拿来买猫狗粮，“我一直把它们当孩子疼爱。”

父母去世之后，于姨和街坊的关系有些紧张，养流浪狗常常被隔壁举报。于姨说，邻居曾跳墙进来砍掉了她家院子里的四棵树，“他们瞅我一个人，啥也没有了，就拿狗挤兑我。”于姨每天上班14个小时，回来再喂几个小时的流浪猫流浪狗，剩下一点时间睡觉，“他们过得滋润，我只能喂猫喂狗，指定觉得我特狼狈，但是我觉得活得有意义。”

于姨收养的流浪狗，图片由于姨提供

那天，她忘记锁院子，狗便跑到了马路上。接到群众报警后，派出所派人到现场收置，把狗带回了七里渠，“如果是合法养犬，收置之后再归还”，警察说。可是于姨拿不出狗证，她的狗太多了。之前，她从没想过狗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跑出院子，就没办狗证。

狗被抓走后，第二天早上，于姨和朋友去了派出所。因为于姨和邻居关系不好，朋友担心说狗是于姨的，更难和解，派出所更不容易放狗。于是，朋友和于姨商量，把狗主人的身份互换一下，就说狗是朋友的，寄养在于姨家。朋友收养的流浪狗比于姨还多。之后，朋友签了没收狗的罚单。这个策略被证明无效。于姨请求罚款，给十几只狗补办了狗证，得到的回应是，直接没收处置。 被没收的狗，便送到了七里渠犬类留检所。

进入七里渠的狗，将进入漫长的赎回流程。如果狗是因为咬人而被举报，没狗证的先交罚款、补证，有狗证的需要先联系报警人私下和解，再找警察开撤销举报的申明，辖区派出所先报分局治安支队，治安支队再上报治安总队，得到队长签字，第一时间赶到七里渠“捞狗”。这一流程十分繁琐，许多狗到七里渠的后果是“有去无回”，狗主人往往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都说进七里渠的狗，七天没放出来就再也出不来了，狗在里面紧张不安，人在外面焦虑不安。于姨的狗被抓一个多月了，为了“捞”狗，她只能频频请假去问消息。一个月四千的饭店工作，那个月，她只拿到了两千。她相信自己有一天能把狗捞出来。她叮嘱七里渠的工作人员：“我的大黑狗脖子上和尾巴上都有个大包，你看了肯定能记着！”

今年5月，我来到七里渠，看望被抓的狗。 从朱辛庄地铁站出来，经过东城区看守所，再拐进一条五百米长的林荫小路，就能到达七里渠。七里渠禁止携带手机进入。来访者需要先去右侧的小房间里出示身份证，登记在京地址，再将包寄存在左侧的柜子里，两手空空，通过安检，才能看到狗。

七里渠犬类留检所，摄影，钟楠

第一个房间，放的是筛选出来相对干净漂亮的犬只，做好了免疫和绝育，每周五会开放4个小时给大众领养。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在屋内走动。在这一百多平的空间，通风不畅，总共放置了四十余条狗。每只狗的狗笼里有两个碗，一个装粮，一个装水。只有极少数狗能够获得在这里的机会，它们多半是品种犬或长得像品种犬，最好无咬人经历。人们预定完犬只，办完狗证手续就能领狗。每只狗有一个月，即四次被领养的机会，否则就有可能被“无害化处理”。

一只编号是“2-20”的白色小博美犬尤为兴奋，只要有人经过，它就会十分努力地向上蹦，再向上蹦，直到脑袋撞到笼子上沿。它总是眨着水汪大眼看着笼外的人，一边作揖，一边轻轻叫，如果发现你走开了，会大声地再叫两声。小博美的邻居是一只黄色小土狗，小土狗一声不吭，当领养人跟它对视的时间足够长，它会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笼子边，向人点点头。更多的时候，它不摇尾巴也不转圈，安静地趴在铁笼角落。

在房间的后面，有一个半露天的区域，那是大型犬领养区。有二十来只大狗，秋田、柴犬、金毛……每只狗被关在一个四五平米的长条形小屋，木板堆成垫子用以歇息。这里半是阴凉，半是阳光，大多数狗待在阳光下，可能是希望领养人能够看到它们。

一位爱犬团体的志愿者对我说，每个身份证号只能领养一只狗，开放日又短，只能优先选爱表现的、长得漂亮的狗。

那天，我看到一条酷似柴犬的狗被“救”了出来。从七里渠出来后，它使劲往草丛里钻，还喜欢绕着人的裤脚转来转去。“你真幸运啊，其他小狗可就不一定能这样了。”一位前来找狗的主人揉着它的头说。    

（文中的人名、狗名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钟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