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和他的时代

虎嗅注:2021年11月3日,知名哲学家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逝世,享年91周岁。李泽厚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其代表作有《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学论集》《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学热”中,李泽厚被青年人尊为“精神导师”,在知识界极具影响力。今天,让我们一起回顾这位哲学家的生平成就,与曾经的“启蒙时代”。


本文首发于2018年10月22日,来自微信公众号:冰川思享号(ID:icereview),作者:侯虹斌,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8年,李泽厚频繁地出现在网络上,而且,他的出现是跟一则八卦有关的。

在金庸去世后,李泽厚写了一篇悼文,谈及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路过香港,金庸邀请其去家里,临走时送他六千美元。但李泽厚很不高兴,觉得这是把自己当作乞丐了,婉言谢绝。

时隔二十多年,他再提这件事,说,“这算作悼念吧,虽然出手不够大方,但他毕竟是一番好意啊。”

一时间,舆论大哗。这个久违的名字,也伴随着这则文坛的谈资,重新被大家关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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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全网都在群嘲李泽厚,主要依据就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6000美元,相当于六七万元人民币,而当时,普通老百姓的平均月收入也就二三百元,6000美元当然是煌煌巨款。你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不识好歹也就罢了,怎么能几十年都念念不忘,给人家的悼文还说得这么不客气?

于是乎,大家都在批李泽厚的边界意识不清:给你是人情,不给你是道理。

大概,88岁高龄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被国内人重新想起来,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小事吧。

金庸当然没错,这笔钱若算上美国的通胀(年4%左右),到今天也约有1.6万美元,不是小数,仅作馈赠,这个心意可以了。只不过,李泽厚的名声如日中天,虽然在美国没有在中国那么红,但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认为自己应得的馈赠,应远高于此。如果从他的地位来看,他如此傲慢,并不是没有底气的。

问题是,这件小事本来无需过度引申,即便李泽厚在这件事上面有小鸡肚肠之嫌,也并不足以倒推其人品、人格之类。

须知,李泽厚虽与金庸不在同一跑道,然而两人对中国当代文化史上的影响,难分轩轾。李泽厚的地位并不比金庸低。然而,这两天的八卦出来之后,已有无数网友打哈哈道:李泽厚是谁?我还以为李泽楷呢。

这让我想起了2010年《南方人物周刊》在对李泽厚做的十几页专题报道。当时讨论李泽厚“过时”“落伍”了没有,那时,一直在美国的他也已快被善忘的中国人遗忘了;而今又过多年,时代早已变迁。

这已经不单纯是被遗忘的问题了,我猜想,李泽厚等思想家、知识分子曾经参与启蒙过的那一代人,不是改弦易辙,就是远走高飞,或者彻底被时代边缘化。

而李泽厚曾经做过的“启蒙”,现在,可能又倒退回去了;已经打开过的眼睛有可能重新闭上了。

2

李泽厚是谁,今天还是要简单再介绍一下。

他曾被称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影响中国思想界的第一人。

李泽厚暴得大名,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他北大毕业,加入中国社会科院哲学研究所,才20多岁,就参与了美学大讨论“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论战对手是已经声名显赫的朱光潜、蔡仪等人。

李泽厚认为,“人类的实践才是美的根源,内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此次论争使他名声大振,开创了中国美学的一大派别:实践美学。此时他才20多岁。

“文革”过后,李泽厚拿出《批判哲学的批判》(1979)、《中国思想史论》(近代1979、古代1985、现代1987)、《美的历程》(1981)、《华夏美学》(1988)、《美学四讲》(1989),基本上都成了畅销书,有志青年们人手一册,李泽厚成为了一代青年的偶像。

▲李泽厚著:《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7月版

那个时代真是学术与大众的蜜月期啊!那是美学的时代,是哲学的时代,是诗歌的年代,是启蒙欲、求知欲炸裂的时代。人们刚刚从禁锢中走过来,急于看到世界,急于确立自己的价值坐标,急于塑造自己的世界观,每个人像海绵一样如饥似渴,汲取知识。

那时的畅销书,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比如说,煌煌巨著《走向未来》系列(金观涛主编),“当代西方学术文库”(甘阳主编)都能成为畅销书。

这里姑且列一下上世纪八十年代哲学思想史方面最火的书吧:

未来学家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发行80万册;

保加利亚学者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发行150万册;

罗素的《婚姻革命》发行30万册;

卡西尔的《人论》发行23万册;

戈布尔的《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发行15万册;

科恩的《自我论》发行10万册;

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都印发了15万册……

印发超过十万册的学术性较强的国外社科类畅销书不下40种。

而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中国思想史论》,更是超级畅销书。

还没有加上盗版的。

▲李泽厚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6月版

当时,还有一股少有的“美学热”,热到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态度和生活规则。而这一派,就是由李泽厚开启的。

李泽厚说过,“美学是第一哲学”。之所以有这个“美学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别的很多东西不能谈,美学相对自由,成为一个突破口,引领了时代潮流。所以,那时的中国美学,包括人生、政治的选择。美学是解放的力量,能安抚人们的心灵。

可惜,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各种启蒙热消失了,李泽厚也去了美国。

经过若干年,在商品经济学浸润下的中国人,对“美学”这个词是越来越陌生了。同时被冷落的,还有思想家。就算在学术领域当中,“道”与“术”的偏好,也是此消彼长的;思想家,与学问家,是两回事。

《南方人物周刊》对李泽厚的评价是:“他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原创型思想家,既熟知西学,又与本土资源、精神有内在联系。十数本著作数十个概念,几乎可以自成系统,囊括人一生所要面对的问题:如何认识、如何审美、如何安身立命。”

这点,我是基本认可的。

如今,离李泽厚最红、也是他的思想先声遍布全国的那个年代,已过去二十多年了。

作为一个思想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的思想,已经成为社会的共识与常识,常规到大家甚至以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忘了思想家本人了。

而最不好的结果,就是大家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曾经走红过,但却不关心他的思想是什么了。

3

如果了解这个背景,再来看李泽厚与金庸之间的小小误会,或许就不觉得李真的有那么狂妄了。

就算是狂妄自大、真的小气了又如何?我倒不是说他就应该恃才傲物,而且,他就是一个能打破边界、不受拘泥的人。在一些“情商”或“待人接物”的细则上,在金庸知道他“小鸡肚肠”仍然不以为意的情况下,这些小事,用来衡量他的整体人格,就没必要了。

实际上,在2010年《南方人物周刊》专访出炉时我就拜读过了,当时认真读完讶异:这人怎么能这样?对他粉转路人。

而过了八年重读,我仿佛看到的是新文字,又是讶异,他居然如此通透。又由路人转粉。

对,我说的就是下面这段。

记者提问:怎么看个人对家庭的责任?

李泽厚:我一直主张有家庭,家庭的感情不是其他感情能代替的。但不是说人这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只能跟一个人有性关系。我觉得可以开放些,男女都一样,可以有妻子和丈夫,也可以有情人。从性心理学上来讲,都希望独占对方而自己有情人,女的也这样,男性更强一些。我是这样做的。但我不要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认为。这是个人自由、个人选择。每个人的生理和心理情况不一样,自己决定,不要用一般的观念来捆住。这点大多数人想不通,想不通就想不通好了,也是种选择。

记者再问:这些您太太都知道吗?知道了也没有问题?

李泽厚:都知道。有问题我们不就离婚了嘛。我爱人喜欢哪个男人也可以啊,结婚时我就跟她讲过。

……

我太太只管花钱,她不管来源。哈哈,我值得骄傲的一点是我太太一生没有为钱烦恼过。

记者问:有没有想过抱孙子这个问题?

李泽厚:没有。这比较特殊些,是个性问题。我不相信什么传宗接代,我这辈子见不到孙子都没关系,我不重视这些。

——以上种种论调,从一个80岁(现在88岁)的老人嘴里说出来,那真是比今天多少二十多岁的人想得清楚明白,想得前卫。

虽然,最近又看到有人挖出以李泽厚为代表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界的名流们,互相攻讦、扒皮、互相看不起,但想来,也不足为奇。

反而,在那个年代里,像李泽厚这样反对各种陈规,蔑视各种成见的人,年少成名,又能扬名天下的人,想要他温柔敦厚、与世无争,那才是要他两套面孔呢。

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曾经很“好名”。

▲李泽厚为学生赵士林所写的序中提到,自己“拒绝看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字”。赵士林是李泽厚的弟子,被誉为“国学最佳教授”

李泽厚曾经说过:“我不站在搞国学的那些人一边,和国学相关的活动,我统统不参加。”

从大节着眼,不从细节挖坟。我是这么看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冰川思享号(ID:icereview),作者:侯虹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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