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东京中银胶囊塔一次次错失修缮时机,于今年5月再次被提上拆除的日程。这栋建筑在日本备受世界瞩目的年代建成,伴随自身的老化,也见证着社会变化带来的失落。幸运的是,住户们的生活方式,依照建筑师黑川纪章的设想在进行。即使拆除之后,依旧有可能延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家City+(ID:songguo_life),作者:吴思,编辑:丘濂,原文标题:《15年拆除之争,东京中银胶囊塔依然无法保留?》,题图来自:日本デザイン
走在东京银座筑地市场车站附近,很容易被一栋造型奇特的建筑所吸引。1970年,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以前苏联宇宙飞船为灵感,设计了这栋中银胶囊塔。1972年落成之后,它作为公寓使用。一个个交错堆叠并且可拆卸的白色立方舱体上有着圆形舷窗,这样的元素让整栋建筑充满了未来感。进到小巧的舱体里,站在圆窗前向外望去,就能看到为1964年东京奥运会建造的首都高速路高架桥。
曾经如同宇航服般白色的舱体表面,今天几乎都被经年累月形成的乌黑痕迹所覆盖。这座建成已经49年的特殊结构的建筑,在一次又一次的地震中经受着考验。虽屹立不倒,人们却还是用防护网罩住了它。这让中银胶囊塔,看上去更像是经历过漫长太空旅行返回地球后的一艘伤痕累累的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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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银胶囊塔长久以来的破败,致使胶囊舱的业主们需要承担高昂的维修费用。与此同时,这栋建筑的特殊结构又使得修缮困难重重,一直无法真正推进。在这种困境下,今年5月有消息传出,80%以上的业主就中银胶囊塔拆除达成一致意见,大楼中的住户们正在陆续迁出。年久失修,中银胶囊塔已经不是第一次处于将被拆除的风口浪尖了。
这一次,它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修缮还是拆除?
早在2006年9月,因为存在不符合建筑材料标准的石棉、漏雨和管道老化等等问题,由业主和物业公司共同组织的大楼管理委员就讨论过是否拆除中银胶囊塔。
石棉,是世界卫生组织界定的一级致癌物,大部分国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限制和禁止它在建筑和装修材料中使用。日本在1975年才开始对石棉有所限制。而1972年时,人们还没有充分意识到石棉的危害。所以中银胶囊塔的胶囊舱为轻钢全焊接桁架结构,为防火隔热,主体结构喷涂了45mm石棉,外板也喷涂了30mm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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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含有石棉的建筑不会释放出石棉纤维漂浮在空气中。但在2006年时由于常年漏雨,中银胶囊塔中很多无人居住的舱体墙壁严重脱落,石棉纤维有了从墙壁缝隙向外扩散的风险。不同舱体测出的石棉浓度也相差甚远,有些远远小于日本建筑法里“空气中容许石棉的浓度为10根/升”的规定,有些则远远超出这个范围。而且,当施工人员进行保养、翻新、拆卸等其他工程时,都可能会进一步扰动含有石棉的物料,对住户的健康产生影响。石棉纤维暴露的问题并不是单一孤立的,而是与漏雨和建筑结构恶化交织在一起。
在更早一些时候,中银胶囊塔的胶囊舱顶盖就出现的积水情况。虽然在1985年修复过一次,但密封部件老化损坏造成漏雨情况持续发生。据1999年的中银胶囊塔调查报告书介绍,固定胶囊舱的螺栓正在被腐蚀,没有松动或损坏,但无法估计强度下降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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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银胶囊舱设计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四个高张力螺栓与核心轴结构连接,并辅以上下支架固定胶囊舱,而排水管道被安放在胶囊舱之间的狭窄缝隙中。这些十分巧妙的设计,却在后来的维修中变成了困难。长达几十年的漏雨问题,给住户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也让业主担心结构问题进一步恶化。
日本作为地震带上的国家,对于抗震标准也进行了一再完善。1981年的《日本建筑基准法改正新耐震设计法》,是日本房屋抗震性能的分水岭。截至2007年,又做了6次相关修订。鉴于黑川纪章将中银胶囊塔设计为可拆卸更换,理论上无论是为了加强抗震还是修理排水管道,拆除胶囊舱后进行修理应该是可行的。可惜的是,胶囊舱看似可以从旁边单独取出,实际上必须从顶部按顺序一个个拆除胶囊舱,才能进行全面的维修。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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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不断累积恶化,修缮的困难也越来越大。面对这些问题,黑川纪章的事务所并非没有及时提出修缮建议。原本根据建筑师的想法,胶囊舱会在使用25年后进行更换。在1998年,中银胶囊塔建成第26年后,黑川纪章第一次提出了修缮胶囊舱,因为在成本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被搁置。彼时的日本,早已不再是战后经济腾飞的盛景,而是进入了平成大萧条的年代。2002年,他再次提出《中银胶囊塔维修(更换胶囊)方案》,为全部140个胶囊舱去除石棉,依旧未能实施。
到了2006年9月,当中银胶囊塔管理委员会再次讨论是否拆除时,黑川纪章设计建造的另一栋有胶囊元素的大阪索尼大厦已经被拆除了。86岁高龄的他,发起了一场保卫中银胶囊塔的活动,提出用新的胶囊舱替换旧有胶囊舱,更新和安装固定螺栓和底座。可是更换一个新的胶囊大约需要641.4万日元,如果将公共区域和石棉对策费用分摊到每个家庭,总共将产生约800万日元的费用。大楼的管理委员会决定在2007年春天再次讨论拆除中银胶囊塔,并重建一栋新的公寓的计划。
2007年10月,黑川纪章去世了。中银胶囊塔也在2007年时,根据《分区所有权法》已经获得了五分之四的业主的同意决定拆除。2009年,计划重新建造公寓的总承包商破产,中银胶囊塔幸运地得以暂时保留。
被罩上了防护网的中银胶囊塔©Kakidai
“胶囊式”生活
黑川纪章所属的建筑流派称作“新陈代谢派”,其设计理念是对日本传统的重建与再生概念的进一步阐发。尤其是在1960年代,在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和人口的迅速增长的背景下,他们希望能在建筑与土地和城市发展的关系上找到新的突破。“新陈代谢派”建筑师的作品,往往具有一种能生长变化、新旧更替的灵活性。他们主张“人造土地”这个概念,尝试将人造混凝土结构提升到空中,让城市立体化,从而节约地面的土地资源。
黑川纪章的中银胶囊塔就是这样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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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们涌向大城市寻求发展,东京这样的大都会住房压力很大,独居的比例也越来越高。黑川纪章所设想的“在天空中展开的树叶一样,可以附加一个延伸到空中的居住单元”在今天想来依旧充满了诗意。
中银胶囊塔中的胶囊舱每个只有10平方米,里面配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它所倡导的小空间居住方式,不仅解决了人们在如银座这样的城市核心区的安居难题,还对日本以后的城市建筑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今天很流行的9小时胶囊酒店、胶囊办公室,其设计渊源都可追溯于此。它们共同提供给人们一种生活的新选择。
©中银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保存・再生プロジェクト
在生命的最后还在守护着自己作品的黑川纪章,没能看到接下来的十几年间,部分业主和租户们,还在想尽各种办法让这栋建筑得以完整保留再生。他们力所能及地修缮着为自己挡风遮雨的胶囊舱,以延续他们认可的生活方式。
2010年,前田先生偶然在中银胶囊塔的附近看到了不动产商“售卖胶囊舱300万日元”的广告。前田先生决定购买。和当时在银座用2000~2500万日元才能买个新建的一室住宅相比,这显得相当便宜,即使它在两三年之后可能会被拆掉。
前田先生是个普通公司职员,虽然从来没有自己手工DIY过,却在修补自己买来的胶囊后上瘾了。他说:“其他的房主后来也会拜托我,‘我家的麻烦你修一下啦’。”前田先生周末会起得更早,在胶囊舱修修补补。最开始是出于投资的考虑,但后来前田先生却真的喜欢上了胶囊舱。“如果家人同意,我真的想住在这里。” 还有的业主和租户与前田先生一样,希望让更多的人体验到在胶囊舱里的生活。同时借助这样的方式,也提高中银胶囊塔的国际知名度,能为完整保留整栋建筑增加筹码。
前田先生手拿着“中银胶囊塔”的复刻版贩卖介绍手册©MATCHA
Airbnb这个平台使中银胶囊塔吸引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目光,作为游客也有机会住进胶囊舱里感受一番。据说中银胶囊塔一度成为了网站上最受欢迎的住宅之一。不过,5个可以作为民宿出租的胶囊舱,在2015年被管理委员会禁止私人出租了。在2018年日本也实行《民宿新法》,需要获得许可证才能作为民宿出租。今天当我们走到中银胶囊塔楼下时,门上贴着非相关者不得入内的牌子。
为了避免申请民宿许可证的问题,2018年中银胶囊塔的保存再生项目与无印良品合作,将内部进行了书桌、椅子、床以及床上用品的软装,以月租12万日元的“月租胶囊”的形式出租。在胶囊舱里长久地生活至少一个月以上,而不是短短几天的暂住,也许更能让我们感受到住宅及其周边的便利程度,如何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无印良品胶囊房©中银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保存・再生プロジェクト
原创胶囊房©中银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保存・再生プロジェクト
小小的胶囊舱中,本身就没有设计厨房,有电但是没有煤气。房间里的冰箱也因为老化无法使用,不过租户田中先生说:“如果下到一楼,有一家便利店,所以便利店就是一台冰箱。”田中先生还表示如果自己对烹饪感兴趣的话,他有信心能将这里打造成一个很棒的厨房。很多社区周围的便民因素,是因为人们长期在这里生活,才能相互渗透地发展起来。
更有意思的是,相比每天要忍受通勤的痛苦,田中先生宁愿住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因为漏雨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已经有了不少经验的田中先生说:“可能跟风向有关,漏雨与否,不取决于下雨量的大小。有时候下大雨根本不漏,但是小雨却会漏。”正如“新陈代谢派”建筑师的愿景,像田中先生这样的上班族居住在了市中心从而能避免由郊区进城漫长的通勤,这对他来说更加重要。
拆除后,胶囊舱何去何从
中银胶囊塔是日本新陈代谢派建筑师的代表作品。
建筑价值之外,可以说它对生活方式的改变已使它具有了社会文化价值。就如同前《纽约时报》建筑评论家尼古拉·乌鲁索夫 (Nicolai Ouroussoff) 强调保存此类作品的重要性时说:“胶囊塔不仅仅是伟大的建筑,如同所有大型建筑一样,它是浩瀚文化理想的结晶。它的存在有力地提醒人们未曾走过的道路,以及塑造世界不同价值标准的可能性。”
其实,主张保存再生项目的业主和租户们,并非没有考虑过作为文化遗产将中银胶囊舱整栋完整保留下来。但日本文化厅规定,建筑物的建造时间不仅需要超过50年,还要满足一系列的条件,才能登录有形文化财产。今年刚好是中银胶囊塔建造的第49年。即使作为文物保护保留下来,中银胶囊舱还是要面对一系列高昂的修缮费用,住户能否继续在里面居住等问题都需要考量。
在完整保留整栋建筑的希望不大的情况下,很多业主希望世界各国的美术馆能够收藏购买被拆卸下来的胶囊舱。早在1997年,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就举办过黑川纪章的建筑个人回顾展,并收藏了建筑的手稿和模型。不过,目前还不确定在中银胶囊塔拆除后,蓬皮杜艺术中心是否会收藏其中一个胶囊舱。在日本国内,由黑川纪章设计的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里展出着一个胶囊舱,这是原本放置在中银胶囊大楼一层的胶囊样品。
被展出的胶囊舱样品©Josugoni
还有一些租户们在得知中银胶囊塔可能无法再次避免被拆除的命运后,与胶囊舱的业主商量,希望拥有这个居住了很久的胶囊舱。正是因为大家都选择住进这样一个特殊的公寓,也许彼此性格不同,但总归能碰撞出一些有意思的火花。对长期住户们来说,即使再小的空间,也是他们的家。这里可以包裹住他们独自一人在椅子上放空,三两好友挤在一起交流谈心。
这栋中银胶囊塔,是他们人生的记忆和对未来生活憧憬的交汇处。
中银胶囊塔入口©Arcspace
在日本众筹平台 Ready for 上,有位租户石丸女士在今年五月发起众筹时写道,当他们得知将中银胶囊塔作为一个完整建筑物来保留的努力失败后,他们获得了胶囊舱业主的同意,能够在建筑拆除后拥有这个胶囊舱。他们计划把胶囊舱变成一个可以被汽车拖走的移动胶囊舱。在1972年,胶囊舱就是一个个从滋贺县的工厂预先加工完成后,由卡车运送到现场进行安装。在大楼拆除后,以同样的方式被运走,并不是一个巧合,恰恰是黑川纪章预想的结果。
胶囊舱内部©中银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保存・再生プロジェクト
中银胶囊塔就是这样一栋为了人们能实现便利的移居生活而设计的大楼。胶囊舱作为新城市的标志,象征着城市中个体可以从建筑土地中解放出来。设想中的胶囊舱可拆卸和移动的特性,形成了城市的新陈代谢。
如果这次中银胶囊塔终将被拆除,我们又会看到一番怎么的场景了呢?胶囊舱会被一个一个有条不紊的被拆卸下来吗?除了这些已经与业主达成协议的租户们,将得到他们工作生活已久的胶囊舱之外,其他胶囊舱何去何从?
废弃的无人居住的胶囊舱©Noritaka Minami
今天很多国家依然认为住宅是一种消耗品,年龄达到50年可能就已经到了折旧的最大年限,资产价值也就近乎为零。对于中银胶囊塔,亟需有一种将经济、文化、情感等因素相结合的解决方案,让这座在建筑史上具有特别意义的作品,在达到建筑年限后依然有机会重放光彩。
距离被拆除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不少艺术家自发为中银胶囊塔留下最后的印象。就有这样一段摆拍的视频:落日余晖的光耀中,一位小号手在胶囊舱的圆形舷窗边晃动着身体,吹奏出爵士曲风的音乐。背后的电视正在播报着有些泛黄画质的新闻,仿佛就是来自1970年代的消息。它持续着在屏幕上,播放着、跳动着、闪烁着,直到一曲终了,回响未尽……
艺术家在胶囊舱中拍摄
视频截图©中银カプセルタワービル保存・再生プロジェク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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