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天零入住的酒店老板:我很怀念在工地背石头的日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天府最生活(ID:cdqqcom),作者:匡匡,原文标题:《N天零入住的酒店老板:当年我在工地背石头,一天能挣10块钱,我很怀念》,题图来自:受访者

我的朋友,在琴台路开民宿酒店的基塔说,在成都生活20年后,他忽然觉得很孤单,像是这繁华城市里的一个过客。

如果一个线条粗犷、健壮、白酒普洱混着喝,连扔烟头的气质,都像在甩套马杆的藏族老哥,对你说他孤单了,那就是真孤单了。

因为上一波疫情,“琴台美宿”再次刷新了零入住、零收入的天数纪录。

没有客人,没有开灯,基塔在露台思考人生。

“遣散”这个词,基塔是说不出口的,似乎一旦说出这个词,他就不再是江湖儿女,而是面目可憎的资本家。

事实证明,基塔多虑了。

店里的情况,其实员工们都清楚,也在等一个结果。当基塔把客栈最近的收支、欠账发群里,还在拿捏语言时,大家就开始互道珍重,江湖再见了。

员工散了,只有他的侄女留了下来。侄女下班了,店里就只剩下光杆老板基塔。

客栈的露台下,是无人欣赏的夜色。

坐在客栈露台,泡茶,喝酒,楼下是妩媚的夜色,和空旷的街道。

也就在这时,基塔感到了孤单,发出了人如过客的感慨。

我想安慰他:你住在客栈,当然觉得自己是个过客;你要住在KTV,就会觉得自己像个DJ了。

但没说出口,怕他拿转经筒杵我。

小村庄里的葬礼

前段时间,基塔回了一趟老家。

基塔的老家,在阿坝州黑水县,一座沿河而筑的川西县城。

基塔出生的村子,坐落在县城对面的半山上,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贫瘠的土地之下,生长着顽强的土豆、红薯;土地之上,是风雨飘摇的十几座石砌碉楼。

村里有人过世,基塔就会回来。按当地习俗,村里每户要出一个人,上山砍柴,柴火集在一起,用烈火送别去世的人。

基塔几乎不缺席每一场葬礼,因为,“今天你帮了别人,将来别人也会帮你”。

围着这口来自尼泊尔的铜炉,我和基塔抱团取暖。

儿时的伙伴,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当了干部,有的放牛种地,同学聚会就是打牌、喝茶、吃酒,干了这一杯还有三杯。

基塔和同学打过招呼,就不知道该聊点啥。

躺在自家老屋里,基塔的漂泊感依然挥之不去。这和在成都的客栈待着,并没有什么区别。

离开老家当天,基塔装了半车土豆和白菜,那正是成都菜价最高的时候。

也就在这里,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少年时,第一次出远门的往事。

基塔的自述

1994年,我快满16岁了,村里德高望重的石匠师傅,组织青壮年去青海打工,修白塔。

我那时是一名银匠学徒,从没去过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地方。

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激动。在黑乎乎的银匠棚里,辗转反侧了几夜,鼓起勇气给我师傅说,我想停学一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又说服妈妈,帮我求求石匠师傅。因为岁数太小,师傅并不太愿意,但碍于情面,还是勉强答应了。

幼年基塔的和姐姐的合影。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算着、盼着出发的日期,反复把打包好的铺盖、锅碗瓢盆拆开,检查一遍又一遍,度日如年。

出发前几天,石匠师傅带我们上山祈福,我被师傅钦点,去砍桑烟(用松柏枝叶做熏香,用于祈福仪式)。我太急于表现,反而手忙脚乱,那颗松树砍了很久才砍断。

师傅见了,说,这小孩干不了重活,不带他去了。

梦想中远方,因为一句话灰飞烟灭。我失魂落魄地下了山,一到家就哭成了泪人。

妈妈安慰我说,她再去求求师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求的,总之,最后我还是爬上了那辆东风货车,30多人挤在一起,去了青海。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在漫天的灰尘中,我看到妈妈夹在告别的人群里,偷偷抹眼泪。

东风车开了两天两夜。从货车篷布的缝隙,我见到了外面的草原、河水、岩石,和家乡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一想我将到几百公里之外,见未见之人,做未做之事,就莫名地兴奋。

之后漫长的日子里,我反复做着背石头的体力活,从塔底背到塔尖,干一天活挣10块钱,下雨天休息没有收入。最好的是干半天就下雨了,也算一天。

回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对未来有着无限的向往。

18岁,第一次去成都

揣着900元钱,和一台N手的燕舞牌双卡录音机,基塔从青海回到了老家。

通过这台录音机,基塔知道了Beyond、刘德华、张学友…他不懂粤语,但就是觉得好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愈加强烈。

琴台美宿里,保留着很多基塔的老物件。

1996年,基塔18岁。他从900元积蓄里,抽出200元,偷偷搭班车去了趟成都,“村里有从成都回来的伙伴,骑了辆赛车,我很喜欢,也想搞一个”。

半夜,他从偷偷出门,住进了车站旁的小旅馆。后半晚没敢睡,竖起耳朵听车站的动静,生怕在他睡着时汽车开跑了。

按村里人指点,到达成都西门车站后,基塔要先去老乡聚集的阿坝宾馆。

他在站外遇到一辆人力三轮,对方邀他上车,要价5元。

村里人教过基塔讲价,“在成都,如果你不懂讲价,别人就会把你当瓜娃子”。

基塔还价,3元。

三轮点头,上车。只骑出百十米,一拐弯,阿坝宾馆就在面前。

下车时,基塔觉得,自己更像瓜娃子了。

初到成都的基塔觉得,这一趟来对了:楼高、人多、女孩皮肤白,这才是真正的大城市,比青海更远的远方。

赛车太贵,他买不起。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也没敢走远。

绕着阿坝宾馆玩了一天,在录像厅看了一场通宵录像,剩下30多元,刚好够买张回家的车票。

心满意足的基塔,回到了家乡。

他又当了几年银匠学徒,不再提外出打工的事,专心学艺,让师傅刮目相看。

师傅并不知道,支撑基塔卖命学习的,是一个更宏伟的计划:

练手艺,去成都,闯码头。

成都浮生记

1999年,带着向舅舅借的两三千元,和自信满满的银匠手艺,基塔第二次来到成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酝酿了三年之久的计划之内:到西门车站、别坐三轮,走路到阿坝宾馆、租房、当银匠……

这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唯一在计划之外的是:时代变了。

基塔发现,他学的很多手艺都没用了,手打得再勤,也干不过机器和现代工艺,自己苦学三年,不如一个流水线工人。

基塔形容这种失落感,就像闭关苦练,学成绝世武功的大侠,下山后才发现,大家都用手枪了。

卖银看来行不通了,他要另谋生路。

路过药店,一看虫草价格,比老家高好几倍,果断改行,租铺面卖虫草。

“一样的虫草,别人卖100,我卖50,没道理生意不好”,一个月后,一根虫草没卖掉。

关门,改卖藏饰。第一位客人是个老外。价格谈妥,老外从鞋底抽出一叠钱,还好心提醒基塔,“这里小偷多,必考佛”。

带着味道的第一桶金,基塔想想,还是收了。

为此,他很感谢后来出现的手机支付,推动了贸易文明,挽救了很多生意人。

基塔很有老外缘,这是他和一位墨西哥客人的合影。

在成都这些年,从一个农村孩子,修炼成自以为合格的生意人,这条路基塔走得并不平坦。

关于年轻的回忆,他总在不停地摆摊、开店、关店、转行…这个过程间杂着无数奇遇、跌宕、荒蛮、成功、失败的碎片。

年轻的时光,终成往事,如奔涌的激流,如平缓的小溪,最终汇聚到了2016年这个安静的港湾。

这一年,基塔站在不惑之年门槛上,他的客栈开张了。

被动地环游了地球

基塔认为,相比生意人,他更像个文化人。爱读书,也爱阅人。

他怀念老家县城旁的小树林,谈恋爱的年轻人离开后,常留下一些当坐垫、包裹食物的废报纸,那就是基塔的图书馆。

通过研读那些带着不同尺寸屁股褶痕的报纸,他学会了3000多个常用汉字。

客栈里书籍随处可见,基塔涉猎广泛,唯独不爱鸡汤。

尽管家庭条件有限,基塔念到初一就辍学了,但随处阅读的习惯,却伴随了他一生。

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最初正是由这些零碎文字构成。

基塔爱看书,也爱电影,大厅和露台之间的幕布放下,这里就成了一个影院。

开客栈,源自基塔几个相对单纯的动机:有一个自己的根据地、安稳的阅读空间,能交往世界各地的人。

的确,之后故事如他所愿,荷兰(和基塔确认了,非河南)市长团、设计奥运鸟巢骨架的瑞士设计学院、德国孔子学院,以及来自全球知名不知名的作家、演员,都曾是他的座上客。

到店的客人,外国人超过了1/3,“地球上有190多个国家,我接待过的,应该不下100个”,基塔坚称,这等于是他被动地环游了地球。

有时候,基塔觉得自己不像店主,倒像是个导游。

通过侄女的翻译,他近乎狂热地给国外的客人们聊黑水风光、川西文化,成都的人文、历史、城市风情……

老外离店时,拼老命学会的几句简单中文,都带着浓郁的藏式川普味。

阅人无数的基塔,甚至能从游客的气质上,猜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

西欧、北欧的客人,热情、客气、大度,离开之后,还有人给基塔寄来威士忌之类的礼物、发祝福短信。但在个人隐私上,他们严肃、谨慎,反感越界的亲密。

部分东欧国家的客人,带着新贵的气质,花钱大方,但举止张扬,偶尔惹人不快。

来自苏联国家的一些客人,偶尔会提一些不太合理的需求,比如询问基塔,可以不可以多开点发票?

“当时店里可以说是车水马龙,我也是雄心勃勃,开连锁的计划都提上了议程”,聊着聊着,笑容在基塔脸上逐渐凝固,“谁能想到,疫情来了”。

因为疫情,基塔的壮志戛然而止;为了生存,曾经桀骜的他,甚至委身加盟了某民宿品牌。

疫情期间,一对来自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女孩,来到基塔的客栈。基塔向社区电话报备,社区也拿不准能不能接待,建议他转到大酒店。

打完电话,女孩已经把行李安顿好了,办理了入住。

基塔厚着脸皮,解释、安抚、说服…征得女孩同意后,自己开车把她们送到了具备接待条件的酒店。

说完拜拜那一刻,基塔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随后又被一种难过的情绪代替。

就像是把心爱的女孩,送进了情敌的怀中。

疫情反复对民宿行业的伤害,就像钝刀子割肉,割得他难受,反胃。

一个没完成的小目标


2016年,基塔为了筹备这家客栈,投入了全部身家。

随着装修深入,支出很快超出预期,资金链几次差点崩掉。

四处腾挪,拆东补西,基塔到处找钱,但他心里不慌,“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开张,就有钱进来,我基塔开店从不亏钱”。

这种豁达,源自他基因里的乐观、从商多年的经验,也包括对客栈的自信。

基塔的妻子,是藏族著名歌手格西江。

结婚后,格西江从舞台隐退,上班、相夫、教子。客栈生意鼎盛时,基塔一度鼓动她辞职,安心照顾家庭。

“那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事”,基塔说,“现在,我也不敢再提这事了”。

2020年初,疫情刚暴发时,客栈也陷入零入住的局面,但基塔判断,疫情受控后,形势就会扭转。

“的确,后来疫情受控了,大家情绪很乐观,我们也一度迎来生意高峰”。

但这两年,基塔发现,只要疫情反复,那怕只是零星疫情,他也会立即回到2020年初的那种状况。

基塔喜欢的作家张小砚,在琴台美宿的聚会。

“即便疫情跟成都没有关系,对我们的打击也一样立竿见影”。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基塔说,“我有点累了”。

磨出茧,就不疼了

基塔所知的是,他所在的片区,因为疫情倒下的同行已经不少了。

兔死狐悲,这很影响他的情绪。“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还有不断入场的玩家。

他从街的这头,指向另一头,“光是我知道的,正在装修的、即将开业的民宿、酒店,这条街就有四五家”。

“社会热钱,空置的物业,都比我想象得要多”,基塔说,很多人认为,酒店是优质资产,稳定的现金来源,有老人离场,就会有新人加入。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最后你可能会发现,能稳定赚钱的,只有房东”。

一边是疫情反复,一边是行业内卷,基塔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

让他略感宽慰的是,成都这一波疫情,控制得很快,乐观情绪正在形成。他对抗疫一线的工作人员,表示了真诚感谢。

基塔又聊起少年时,在青海背石建塔的事:

石头上了背,即使感觉扛不住了,在到达目的地前,也不可以丢下,不然石头落地,伤人伤己。

“石头会把你的背磨破、出血,系石头的绳,像把你手指勒断”,基塔说,好像快坚持不住了,但你只能坚持,一直坚持到出血破皮的地方,长出老茧。

“等你有了老茧,石头就磨不疼你了”。

PS:如果你路过琴台路,记得代我问候一下基塔老哥。就说,“别当过客了,去当DJ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天府最生活(ID:cdqqcom),作者:匡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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