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吴清源

七年前的11月30日,一代围棋大师吴清源在日本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内去世。我们邀请围棋九段江铸久先生写了一篇回忆吴清源的文章,他也是吴清源关门弟子芮乃伟的丈夫。他讲述了与吴清源相知相交的故事,以及在alphago进入围棋视野之后,我们如何重新认知围棋的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原文刊载于《智族GQ》十二月刊,作者:江铸久,图片:受访者供图,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1993年12月6日,东京新宿。在林海峰夫妇、日本作家江崎诚致、中国旅日棋手牛力力等一些好朋友的见证下,芮乃伟正式拜吴清源老师为师。她一身红衣,在师父师母面前跪下,磕了3个头。

江崎诚致先生对此事作了记录:

我也受邀请出席。说是仪式,却并不张扬,只是牛力力、张璇等几名在日本居住的中国棋手聚到一起,也就是说,是一些自己人来确认芮乃伟的拜师之事的简朴的仪式。新宿一家名为“ef”的法式餐厅,开始营业前将宽敞的大厅隔出一角来作会场,异国情调的布置,衬以柔和的灯光。正面的椅子上坐着吴清源夫妇,两边点起了红蜡烛,椅子前面的地毯上放了一只薄薄的坐垫,芮乃伟跪在上面磕了3个头。

看着这完全出乎我预想的拜师情景,那一瞬间,我感动不已。

中国是礼仪之邦。过去晋见皇帝时三跪九叩。这些现在已经淡薄了。但听说有些家庭对长辈问候时的礼节仍保留着过去的形式。这次的入门仪式,恐怕也是由此而来的吧。烛台是林夫人亲手布置的。拜师时的讲话,吴九段只是略略应景而已,所以有人说只磕一个头就够了,也是林夫人进言说还是三叩比较好。

就这样,入门仪式举行了。但吴清源与芮乃伟之间并未交换一言,也就是说,芮乃伟一跪三叩之后,就结束了。真是简洁的仪式啊!

事实上,芮乃伟的入门,可以追溯到一年多以前。吴九段将他关于21世纪围棋的构思加以提炼,拍成录像带讲座,芮乃伟一直是他的助手。他们的合作是如此的协调、合拍,那一种师徒关系早就形成了。

当时,1988年升为九段的芮乃伟在棋业上似乎已经穷途末路,没有正式比赛的机会。吴清源老师距1961年车祸后淡出棋界也已经30多年了。在人生的低谷处互相遇见,这对师徒的缘分,要感谢上苍。

师父常说,要活到100岁,研究21世纪的围棋。而乃伟活在当下,更具体地说是活在棋盘上的一个人。其时,她下棋布局是个软肋,眼界也无法与师父相比。但只要上了棋盘,任对面坐谁她也六亲不认,只认棋。

1986年芮乃伟赴日参加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先锋战时,去吴清源老师家拜访。这是吴老师将日文版的自传《以文会友》送给乃伟。

师父是恰好看中了乃伟的执拗。

从做录像带开始,吴老师就手把手地教授乃伟。师父认为乃伟的中盘很有力量,欠缺的是对全局的认识,具体到棋上就是布局要全面提高。

摆好当天要研究的布局,吴老师会同乃伟下快棋。一般下到中盘乃伟就渐渐落入劣势,这时师父会很开心地劝降:“不行了吧?要不要换一盘啊?”乃伟总是抵死不从:“再下一会儿。”只是听乃伟述说,就可以感受到那欢乐的气氛。

两个都不太关心其他事情的人常常持续摆棋5个多小时,只有师母中途送茶点会打断片刻。有时候乃伟会带着世界大赛、日本头衔战的棋谱去摆给师父看。当时的世界棋坛群星璀璨,有韩国的曹李师徒、日本的六位“超一流”棋手,中国的聂马等。棋局内容精彩纷呈,师父总是会很快找到要点,敏锐地给出独到的意见。

乃伟回忆:

“吴老师不但对自己研究的东西特别清楚,更了不起的是,他在看新谱的一瞬间,就能作出判断。绝大多数时候,我都钦佩得五体投地。我觉得吴老师对棋的敏锐,是我们无法达到的。”

也有时候一些定型和思路一时没法说服乃伟,虽然吴老师说你这样不行吧,她很倔,总是要“抗辩”一下。他们一摆就摆了无数的参考图,寻找更好的下法。让乃伟感到惭愧的是,出了吴老师的家门,她就把那些棋形放下了,等到下次再去,常常一进门,师父就很开心地说,乃伟啊,上次的那个棋,我又研究了一下,找到更好的下法啦,就等着你来摆呢!这么一个伟大的棋手,对棋的态度却非常谦恭,不会因为对手是他的弟子就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是不断地研究发现新的东西。

乃伟说:

“吴老师80岁时依然坚持每天摆棋6小时的习惯,如果某一天他有什么事情出门,就会在第二天补上。吴老师实际上已经隐退了,对他来说没有比赛在等着他。他只是和棋融为一体,并不是要赢棋或者怎么样。棋就是他生活或者说修行的一部分……我们做不到,但是心向往之。”

师徒二人结缘之后,凡有机会对局,不管是研究会还是正式比赛,乃伟常常采用师父研究并传授,甚至是尚未有结论的方法去下布局。这不是刻意,而是长期学习之后的一种本能。

1992年,第二届应氏杯将要举办,应昌期先生特邀乃伟参赛。听到消息,吴老师高兴极了,对她说,咱们不做录像带的时候,你也来摆棋吧。两个人一起研究时,师父经常会说,这招就是小林桑来也不怕,这招治勋桑来也头痛……这样手把手的教导,在乃伟不自知间就把她的境界拔高了。

就是在这一届应氏杯的半决赛三番棋的第二局,乃伟执白以师父所教布局战胜了大竹英雄九段。接下来的决胜局,师父一直守在研究室,一直到棋局几乎没有机会了,仍然执着地在替乃伟找寻各种可能性。结束后,师父出研究室,竟找不到回自己房间的路。

应氏杯前四,是女子棋手在世界围棋大赛上的最好成绩。但也就是这样了,应氏杯之后的乃伟,依然没有正式的比赛可以下。围棋是需要在实战中检验、提高的,没有机会比赛,许多下法就实践不了。

乃伟说: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苦闷,那就是在日本的后期和去美国的那段时间。不能下棋的痛苦一直有,绝望的时候就想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我快要熬不下去了。跟吴老师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可就是没有用武之地。没有实战,就不能被我消化吸收,不能成为我的东西。每到这个时候,吴老师总是安慰我:‘不要急,身体健康最重要。你现在多学点东西,到21世纪都会好起来的。’我当时还想,21世纪又怎么样?到了21世纪不能下棋还是不能下棋。谁知这竟给吴老师说中了,我后来去了韩国,终于下着了棋。”

1999年5月,韩国棋院接纳了我们,我们又回归了职业棋士的生活。

在终于到来的实战中,她频繁使用师父教的各类布局。韩国棋界称此为“明知不利,仍然不负师命的‘气合’”下法。不过,重返赛场,从徐奉洙、刘昌赫、李昌镐、曹薰铉、赵治勋、小林觉……乃伟一路认棋不认人地杀将过去。遇有采访,她总说这个布局同师父摆过,那一招单关角外靠是师父教过的。韩国棋界或多或少不太认同乃伟的说法,认为是她自身实力强,对师父,是因为尊重和自谦。

我知道乃伟说的是真话。拜师吴清源之前和之后的芮乃伟,是两回事。

乃伟说:

“师父到底是师父!真是有先见之明,他并不只是为了安慰我,他是对棋界的未来充满信心。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会更好地交流,共同努力,把围棋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我后来在韩国国手战中取得好成绩,吴老师特别高兴。我听人说,吴老师逢人就说这件事。”

2000年春,东京日本棋院附近酒店第十三届富士通杯赛开幕式。

韩国围棋领军人物曹薰铉老师走到宴会厅门口,没有想到有人正等着他。

一位年过八旬的长者远远地向他伸出了右手,这可是不多见的事儿。曹薰铉快步向前,先鞠躬行礼,在伸出右手向前去握的同时,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处。这是握手时最谦恭的礼节。

长者是他的师兄吴清源。

“好久不见!”双方都出自濑越宪作老师门下,只是曹薰铉入门时,濑越老师年事已高,吴老师曾经代师授艺。

吴清源老师握着师弟的手接着说:“非常感谢对乃伟的多方关照。阿里嘎多。”说着再次用力紧紧握着曹薰铉的手。

曹老师脸都红了,行礼说:“我没有做什么,芮厉害。”

乃伟年初连过韩国强手,从当时称霸世界围棋的曹李师徒手里抢到了韩国最为传统的头衔“国手”。

乃伟得冠军,师父吴清源最开心。师父对曹老师说:“芮桑回东京说了很多次,在韩国你常常给她复盘,各方面都很关照她,谢谢!”

他老人家随即又高兴地握着乃伟的手,好像师母不知道似的对她说:“真好,真好。芮桑拿冠军了!”

师母在一旁笑道:“知道你拿了冠军之后,先生这句话逢人就说,已经说了很多很多遍啦。”

师父接口说:“这下子更要好好地研究21世纪的围棋啦。”

1994年,我加入他们俩的研究会,时常看着师徒二人一摆棋四五个小时。途中师母送来点心咖啡和茶,如果不提醒,师父看不到它们。当时我30出头,正是身心俱佳之时,常常摆到中途人就觉得疲惫,点心咖啡茶统统来一遍,再去洗手间洗把脸,回来看他们师徒,岿然不知外物。所以我也常常说,人要见世面。如果不是亲身体验师父的专注,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喜欢用功、能用功的一类人。

2013年和乃伟去看吴老师

一直到现在,每年寒暑假,江芮围棋班的孩子们来集训,家长们会说江老师记忆力太好,还能记这么多孩子的棋谱。我就会很感慨,同当年看师父摆棋比起来,用脑力不及十分之一。

和师父摆棋时,师母总是微笑着在一旁守候,所以大家偶尔也会聊上一会儿。吴老师不太喜欢说以前的事情。总说:“21世纪的围棋等着咱们研究,您不能等,要多研究,多学(xiáo)。”还是北平发音。

好在总能聊到一些从前,让吴老师突然来了兴致。比如说到从小要同两位哥哥一起背四书五经,哥哥们明显比他强。吴老师说:“那真是苦,背不出,打手心。下棋就高兴,哥哥们下不过我。”说着,笑得像个孩子。还主动伸出双手让我摸,“瞧瞧,打谱手指头都弯了。”

我赶紧接过这双改变围棋世界百年历史的手,温、润、柔软。

那近3年同哥哥们一起背诵国学的经历,不仅锻炼了记忆力,还为吴老师的国学功底打下了很好的基础。7岁开始,吴清源捧着棋书夜以继日地打谱。左手捧不住就换右手,如此不知停歇的后果是,两手的中指因为长期撑着书脊,再也伸不直了,也由此锻炼成左右手均可自如摆棋的绝活。所以说,就算是天才,好的学习习惯也是从小养成的。吴老师一向体弱,那么强而持久的专注力,其实来源于自幼被强化成了本能的习惯。

吴清源家族在福州是望族。爷爷吴维贞经营盐业创下了很大基业,到他父亲吴毅这一代,家道中落。20世纪初,20岁的吴毅自费留学日本。两年的留学生涯让吴毅痴迷上了围棋。

吴老师7岁开始的围棋之路需要用上“传奇”二字。其实传奇也就是更深刻的苦和更极端的戏剧化而已。

1924年,9岁的吴清源跟着父亲去位于北平城宣武门外的“海丰轩”,同汪云峰让五子开始,一路赢到让三子。被小朋友连胜是抹不开面子的事情,这棋自然就不好再下了。

 同年底,父亲肺结核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那段时间,举家收入全无,先是换到更小的房子,然后是大哥辍学,不断地典当家里的字帖文物为生,兄弟三人只有吴清源每天还在规律地打谱学棋。

“苦,真是难过,可是没有办法。”每提及此,吴老师总是这一句话。

1924年下半年,段祺瑞重回北平主政,赏识吴清源的才华,给他每月100大洋的奖学金,就此,11岁的少年扛起了养活全家的担子。

“段总理人好,同我下,被我把大龙杀死,生气了。那天大家就都没有吃成饭。可是他依然给我这小孩子发奖学金,是了不起的人。”吴老师微笑着回忆。

1925年间,吴老师周末摸黑起床,去东四十条段祺瑞执政府上下棋。家里已经没有黄包车,从西四到东四要走着去,大哥吴浣陪着他。

一次与乃伟研究完棋,我问吴老师:“从北平城东到西路过皇城根,有点背,冬天时天黑您走路不怕吗?”

吴老师应声笑着说:“怎么不怕?天黑,路过那里没人,挺怕的。咦,江桑(日本语对先生的一种尊称),你也在?你怎么知道的?”他转过身子正对着我,诧异的眼光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在,我不在。我知道,我知道。”被吴老师盯着看,我无端地难过,语不成句。

这段路,在北京时我特地步行过,去体会吴老师小时候跟着14岁的大哥吴浣走路的感觉。时空若真有穿梭,我想陪师父走那一段路,看冬天的朔风和黑暗的投影,如何交错在这个12岁少年的肩膀。

有棋下的日子是快乐的,但也是艰难的,毕竟,肩负起一家人生活的少年还是太孱弱了。

1926年4月,段祺瑞下野。养活一家人的100大洋奖学金也就此中断。据二哥吴炎回忆,那段入不敷出的时期,吴清源在海丰轩下完指导棋后,老板会管三兄弟的饭。

幸好,转机来了。

从日本来的古董商山崎有民,酷爱围棋和中国文化。曾在日本人会馆被少年吴清源杀得大败。他爱惜这个孩子的才华,认定自己见到了一个难得的天才。可就算是天才,如果一直留在当时的中国,在他看来无非也是泯灭而已。

他需要一位卓越的指导者。所以,一定要把清源送到日本去,这样他才能学到围棋的真谛,才不辜负他的才华。而且这不只是吴清源一个人的事情,对日中亲善和两国围棋的发展也会产生很好的影响。

山崎有民开始为送吴清源去日本留学而奔走。这在当时之日本和中国,都像是愚公移山的一件事。

他奔走呼喊,但是一年过去了,没有得到多少回应。

1927年11月,日本井上孝平五段来到北平。

在访问期间,他和吴少年一共下了5盘棋,整个对局结果为:吴清源受两子两局,以他占绝对优势,最终不得不打挂。在让先的三盘棋里,则是吴清源一胜一负,另一盘也以吴清源优势局面打挂。对局期间,井上长考频频,费时远高于吴清源。

这一场轰动北平棋界的战事令山崎有民开心不已。他把吴清源和井上孝平的棋谱寄给了濑越宪作先生。这位日本商人用自己的诚意、执着和跋涉,成全了自己的伟业。

濑越老师在《棋道》杂志上评论了棋局,他说,从棋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秀策的才能。

九十年代中叶,和吴老师在一次聚会上

89年后,曹薰铉老师在他的自传《无心》中回忆老师濑越宪作:老师的一生有3位有名的弟子,分别是改变了世界围棋潮流的吴清源、关西棋院的创始人桥本宇太郎和我。

这3个人,都是世界一流的棋手。

一个在30年代末至50年代中叶的日本十番棋擂台赛中,将日本高手逐一打败、降格,被尊为棋圣;一个在1940~1970年间,在本因坊战,王座战,十段战中接连取得九连胜;一个在被称为世界最早的围棋奥运会的应氏杯上赢得冠军。

什么是一流的棋手?曹薰铉老师的自传中,记录了濑越宪作对他说的话:“做二流的人很悲哀。薰铉,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你就一定要成为一流才行。不然的话,人生太可怜了。”

大约棋谱抵达濑越老师手中那一刻,就是少年清源人生的分水岭。

濑越宪作在日本的《棋道》杂志上发表了棋谱,并回信给山崎:“看了棋谱,我不禁愕然,这简直就是棋圣秀策少年时代的棋。为了棋道,我决心要促成这位少年前来日本留学,使他成为名留青史的棋士。”

收到回信的山崎大喜过望。

为了棋道——

濑越宪作老师决定接吴清源来日本。

为此,他先后拜访了两个人。

第一位是东京信浓町犬养毅先生。政治家犬养毅,后任日本首相,曾帮助过孙中山,其女婿方泽谦吉为日本驻中国大使。当时,濑越老师与好友岩佐七段一起拜访,告知发现天才少年,拜托犬养先生支持。

犬养问:如果这位少年真像你说得这么厉害,来日之后夺了“名人”位,你们怎么办?

濑越老师答:这就是我邀请他来的目的。

这段对话,拍电影《吴清源》时,我们有推荐却没有被采纳。角度不同,每个人被触动的点就会不同。

犬养被感动,答应立刻写信给芳泽大使。他提出新的问题,接这样的天才来日本下棋,谁来赞助?

被问住的濑越老师一转身去拜访了第二位重要人物,大财阀大仓喜七郎。大仓说,棋的部分完全信任濑越老师您的眼光。经济上,您看每月200元,先赞助两年时间如何?

当时日本大学生毕业后的薪水是60元。濑越老师来时路上想着,如果每月能筹到100元就很好了。

这两次拜访,解决了吴清源赴日的根本问题。

但是,北平吴家周围反对声一片。

既然吴清源有这个才能,为什么要去日本?在中国不是也挺好的吗?能代表中国人就可以了嘛。再说中日关系紧张,日本人会让吴清源去学棋吗?会对他好吗?

困境中的山崎去找了对近代中国围棋扶持最多,影响力最大,下野在天津的段祺瑞。不出所料,段祺瑞明确反对,“除非,”他说,“如果濑越先生肯做清源的老师。”

1918年,年轻的濑越来中国大陆游历,应段祺瑞邀请,临时教习当时国内最好的一批棋手。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诚恳、耐心和谦和,给段总理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不管山崎如何恳求,濑越老师始终没有答应。他说,在棋艺上我是真没有资格做吴清源的老师。

多次书信往返之后,山崎写信说:“段总理以及这里大多数人都反对吴清源去日本,除非他能拜在您的门下。您再推辞,清源可就真的去不成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山崎才收到濑越老师的回信:“清源入门下。不过说清楚,他的厉害,不是我教出来的。”

这一段师生关系,成就了少年吴清源,也成就了百年围棋史中最辉煌的篇章。

1928年10月18日,由母亲舒文和长兄吴浣相伴,吴清源启程东渡。

先从北京出发去天津。正逢枯水季节,他们要搭乘的大阪商船“长安丸”靠不上天津的码头,只能先乘汽船,到下游的塘沽,才登上了等候在那里的长安丸号。山崎为了让吴家安心,特地陪他们一起前往,已经辞去北京公职的芳泽公使也同行。在船上,他们向吴家详细地介绍日本的风土人情和棋界现况。

长安丸号离开渤海,横跨黄海,向日本驶去。船在波浪里起起伏伏。站在船首,海风拂面,望向海天一线的远方,少年想起了母亲前些年做扶乩时得到的预言:“山穷水尽疑无路,风送帆来又一天。”

他对未来没有担心,只有憧憬和希望。去日本后,可以和许许多多的高手对局,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他兴奋和期待了。

那一年,少年吴清源14岁。

得知吴清源已经登船启程前往日本的消息之后,濑越老师松了一口气。从最初打算邀请吴清源赴日到终于成行,前后历时两年。

1997年,在东京信浓町吴老师的公寓,吴老师同乃伟研究完棋之后,和我聊起1928年赴日后,濑越老师如何教他下棋。“濑越老师不特意教我下棋的。他自己主要是让我们在一起自由研究,摆棋。像乃伟同我摆棋呀,他就同你一样,常常在一旁看着,偶尔也和我们一起讨论。对了,还老是让那几位师兄带我出去玩儿。”

在濑越老师那里学习棋,除了摆棋这个重点外,还有一个就是,身体要好。

在与乃伟研究棋的日子里,每每触到从前乃伟不能下比赛棋的话题,吴老师就会像濑越老师当年一样说:“身体要好。”此后,这便成了师徒俩人的暗号般。当年他的师父濑越宪作,历经波折把14岁的吴清源接到日本,一见之下,这么瘦的孩子一摆棋就不动地方,首先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当时的比赛常常是两日或三日制,每方9到10个小时。濑越老师深知下棋消耗体力的厉害,叮嘱最多的就是,身体要好!他对吴家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令初来乍到的母亲舒文倍感温暖。

这是吴清源对师父濑越老师记忆特别深刻的事情。因为用功这件事,吴老师不需要濑越老师操心呀。

后来,吴老师收了弟子林海峰,他身材魁梧,用不上这句话。再后来,乃伟来了,这句话就可以常常出现了。

1928年10月21日,14岁的少年吴清源乘坐的船抵达北九州门司港。

从这天起,他将在门户森严、英雄辈出的日本围棋界学习修业,并驰骋往复,创造出无比的辉煌。

师父的战绩是列举不完的,这里只提一项:1939年起,读卖新闻主办了十番棋,只有当时的最强者才有资格登上这个大舞台。17年里,吴老师在10个十番棋中全部获胜,把日本棋界最出色的七位对手打至降级,震动了整个日本甚至世界棋坛。

2004年大理苍山围棋节,师父师母,林海峰老师,曹薰铉老师和我们,濑越门下大聚会

那也是日本围棋史上革新的时代,年轻的吴清源和木谷实在盘上比赛搏杀激烈,盘外研究热情高涨。吴老师不拘一格的围棋思想,以与木谷老师的对局为契机,碰撞出了新布局的火花。

新布局一改日本300余年的传统思维方式,惠泽后世棋坛80年。

Alphago问世后,棋手们惊讶地发现它直接采用了很多吴清源老师的下法,职业界恍然醒悟,无论从前对吴老师的评价如何之高,他的棋道思想,仍然是被低估了。

吴老师的国学底子非常扎实,伴随他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时期,他从未停止学习古代文化里最精华的部分。也因此,吴老师在那么严酷的对局环境里,输了棋不急躁,赢了棋不骄傲。

川端康成曾经问过:“你输了棋之后会做什么呢?”

“复盘。”

“赢了棋呢?”

“也复盘。”

“那你情绪低落的时候怎么办?”

“实在是没有斗志的时候,我会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

“碰到苦恼的事呢?”

“那我会品读白居易的‘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这样就可以理解了。吴老师在一次又一次大胜负恶斗中,是怎样保持一颗平常心的。

60年代,在对坂田荣男九段的比赛前夕,弟子林海峰来请教师父,吴老师给他写了3个字:平常心。

师父能够洞悉到我们平常人身上的功利心,他是在精神意义上提升你。

吴老师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思想的理解非常深刻。他的传记名为《中的精神》,他爱写的字是六合,中和等。

吴老师认为围棋是调和,最高境界不是一方压倒一方,而是在和谐之中进行的。一方下得不够合理时,你来抓住对手取得胜利,而不是靠过分来获胜。而作为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的棋手,可能有过的地方。吴老师汲取了日本棋界的术,而道的部分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的,所以在一开始就能分叉出来。

在吴老师的身上,体现了中国士的精神,和而不同。

为什么吴清源可以在十番棋三日制的比赛中,下到最后一天,精神反而越来越好,这在当时的日本一流高手看来是非常神奇的事。因为很多棋手越是大胜负的时候越是不容易发挥,到了第二第三天的时候,更是感到非常疲惫。原因说来也简单:吴老师关注的是,如何能够下出更好的棋,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胜负、功利这些对他影响微之又微。当他完全沉浸到棋局中时,整个人就焕发出无穷的斗志,同时能够保持清明的头脑。

对棋道的追求超越了门派,吴老师愿意和当时所有的高手一起研究,共同提高,连秀哉也邀请吴老师到家做客,一起研究棋,这正是因为吴老师“中的精神”在棋界赢得了广泛的尊敬。

记得1988年应氏杯,八强赛时我输给了林海峰老师。那天晚上,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赵治勋和我,4个人凑在一起讨论当日的对局,这天我们4个人都输了。赵治勋老师突然就打起电话来,像是在和一位老师谈棋,讲了很久之后突然拿着话筒对我说,吴清源老师要跟你说话,我吃了一惊。在电话里吴老师用地道的北平话跟我讲我当天的这盘棋,从头至尾讲了20多分钟,不厌其烦地分析棋局,在战略和战术上,都让我收益特别大。第2天我送他去机场,没想到桥本宇太郎老师也在,吴老师还向桥本老师介绍了我,并给我们做了一段翻译。

1986年吴老师访问中国时,特地来指导我们这些年轻棋手,把他多年研究的布局手稿,带来给我们看。国家围棋队选派了一些成绩优秀的棋手接受吴老师的指导(乃伟当时还没有资格)。记得我坐在吴老师正对面,就布局问题摆了好多形状,还下了一盘快棋。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变化,吴老师都很耐心地分析和讲解。我感觉他不是要说服谁,而是完全抱着研究的精神,讲给大家他对围棋的理解。

2008、2009年,我和邵源开始出版吴老师故事的漫画,讲到十番棋的恶斗,也讲到吴老师儿童时期学棋的故事。里面直接引用吴老师读的一些经典。这对孩子们的影响非常大,孩子们会问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吴清源,一个是老爷爷吴清源,很厉害,大家都知道,还有个小娃娃吴清源,而小娃娃吴清源学的这些四书五经跟他们学的一模一样。我觉得能够让孩子们渐渐意识到,学习国学跟学习围棋是十分类似的,这样他们学习围棋的兴趣就会更大了。很多孩子非常喜欢吴清源漫画,有些书甚至翻烂了。

吴老师喜欢写的一句话是“暗然而日章”。出自《中庸》,讲述君子内敛,看上去并不发出耀眼的光芒,但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发光。吴老师的一生与世无争,与人相处更是非常谦让、温和,也是恪守君子之道的体现。

师父的棋常常让我联想到黄河流经我的家乡晋陕大峡谷时的情形,河水随着山势跌宕起伏,回肠荡气。是要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让一位棋手在人生各个阶段都表现得这么专注、热情洋溢,让围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精彩?后来,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说:“因为有信仰,所以并不拘泥于民族、国界,能够一直保持平和的心态。”

围棋之外,师父最喜欢做的事是读书,除了中国古籍,也研习宗教类书籍。他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将从先哲们那里汲取的养分应用到棋上,生成了棋才的一部分。什么是宗教,什么是信仰,作为无神论者的我很难说得明白。对于无限的人生,这样的发问常常是无解的。棋手面对浩渺无尽的棋局变化尚且会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更何况推及人生?天才有如师父,会更敏感、也更早地思考这些问题的吧。

也许是靠着从小吸取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靠着内心深处的信仰,尽管身处险境、困境,尽管吃不饱肚子,尽管无处安身,但只要面对棋盘,他就还是那位一心求道的大棋士。又或者,卓越与否早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在修行,在棋盘上,在生活中。

2014年11月30日,深夜听到吴清源老师辞世的消息,泪流满面。离开日本之后,每年都会回日本拜见师父,这似乎已经成了生活中的定式。

和师父的最后一次摆棋是在2013年6月。99岁的师父看见我们十分欣喜,但是他话更少了,身体也很弱。我说乃伟最近成绩不好,一直不赢棋。

师父立刻很着急的样子,说:“怎么不好呢?来瞧一瞧。”

棋盘摆到面前,师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棋盘,等着我们摆棋。

最后一次和师父一起摆棋

乃伟摆了她最近在中国女子围甲的一盘棋。吴老师指出了一些问题,并迅速作了形势判断,告诉乃伟,其实她已经占据优势了,这样下是对的(本来她是觉得自己形势不好的)

告别师父的时候,我十分不舍,想如果我们还住在日本,就可以多来见师父,多和师父一起摆摆棋。

回国后,乃伟夺得了当年建桥杯中国女子公开赛的冠军。

我常常想,乃伟能拜在师父门下学棋真是运气。

这位在围棋界几乎神一样存在的老人,他教会我们的不仅仅是棋,他还让我们明白,不管明天会怎样,今天就是努力的日子,就要努力地去生活,去追求卓越。

想念师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原文刊载于《智族GQ》十二月刊,作者:江铸久,图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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