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文章首发时间:2016年8月15日,作者:李凡,编辑:曾鸣,原文标题:《GQ报道丨苏炳添:9秒83,新的历史》,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昨天刚刚结束的东京奥运会男子百米决赛中,中国选手苏炳添以9秒98的成绩获得第六名。他成为首位站在奥运会百米决赛的黄种人,而他在半决赛中跑出了9秒83,刷新了亚洲纪录。今天推送的文章发表于2016年,当时苏炳添未能站在里约奥运会百米决赛的跑道上。五年过去,苏炳添实现了突破,创造了历史,但这更是一个关于失败中汲取教训,关于坚持,关于挑战自我极限的故事。这是真正的体育精神。
拍摄
2016年4月2日,从早晨起就是万里晴空。阳光还不算强烈,但已充分渗透进潮湿的空气中,深圳体育馆的露天赛场像一个盛满黏稠热气的巨大容器,身在其中能感觉到温暖但实实在在被炙烤的热度。跑道上架设着几台摄像机,场地边搭起了一长溜白色帆布帐篷,手拿剧本涂涂改改的人,皱着眉头盯着监视器的人,负责呼喊衔接的人,像忙忙碌碌的工蜂,穿梭在这个拍摄工地里。很容易在人来人往间找到苏炳添。
大多数时候,他都被一群人簇拥着。人们在他周围约半米的地方围成圆弧,随着他的言行共振。当他移动时,人群像潮水一样随之起伏。当他跑动跳跃时,人群中传出惊叹和骚动。远远看到他露出笑容,周围人的笑脸像一圈涟漪,层次分明地荡漾开来。他在为一个著名运动品牌拍摄广告。那时,里约奥运会大约120天后开幕,这个四年一度的全球体育盛会,既是人类身体能力的极限展示,也是人类竞争心的集体释放。
动物行为学家和社会学家们早已经论证过,人类天生具有斗争本能,但在近代文明的条件下,人类的攻击性若还采取狩猎时代的方式,在生物学上已不再适用,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找个地方释放这种本能。在这层意义上,万众瞩目的奥运会也许就成了再好不过的“释放”场所。
运动员就像“生存就是不间断斗争”本能的“代理人”,他们携带着挖掘多年的身体天赋,进入奥运会这个光荣且残酷的巨型绞肉机,在看台上或者电视机前千万民众的呐喊吼叫中,赌上自己的尊严去争取胜利。每到这一超级赛事前,大型运动公司都会进入繁忙的拍摄季。他们从品牌库里成百上千的合作运动员中,挑选出最可能具备夺牌能力或关注度的运动员。如果在8月的街道路牌、电视屏幕或者地铁灯箱上,能频频看到某位运动员的影像,那他是幸运的胜利者。
苏炳添是可能的胜利者之一。去年5月他在国际田径联赛尤金站跑出9.99秒,3个月后又以同样的成绩,站上了北京世界田径锦标赛男子百米决赛的赛道。9.99秒在男子百米短跑史上,早就不是什么值得惊叹的成绩,但却包含着人种和基因学上不同寻常的意义。
过去这个项目的9秒区一直为西非黑种人占据,在苏炳添之前,只有两名非西非黑种人选手跑进过9秒区。一名是法国名将勒梅特里,他是唯一破十秒的白种人。另一个是黑种人加太平洋棕色人种混血。苏炳添则是黄种人的第一人。从日本短跑名将伊东浩司在1998年曼谷亚运会上跑出10秒整纪录以来,黄种人用了17年,才确定跨过这道速度的门槛。
人们像期待魔术师玩黑布袋把戏那样,期待他还能从身体中不断挖掘出新的奇迹。苏炳添也有这样的自信。他今年年初的冬训练得很好,感觉爆发力更强了。不仅是身体能力的提高,3月的波特兰世界田径室内锦标赛上,他在预赛不利的情况下,复赛时还破了亚洲纪录。他觉得自己调整状态的心智能力也有增强。身体伤痛也稳定在了可容忍的范畴,只是膝盖有点儿积水,略作休息就可以缓解——这是大赛前难得的理想状态。
百米短跑被称为田径场上的“王中之王”,奥运会百米短跑比赛进行时,其他项目都要暂停。它是最具观赏性也是最难以被理解的项目。一群拥有极高身体天赋的运动员,将全身力量浓缩在不到10秒的时间内释放出来,向人类速度的极限发起冲刺,其体内震慑人心的高速运转,到底赋予运动员精神和肉体怎样的负荷,外人无从估量。
作家村上春树曾在奥运会现场观看过男子百米决赛:“跑得究竟是快还是不快,老实说我不太清楚。的确是转瞬即逝,无法同别的东西比较对照。当然,从令人瞠目结舌的身体动作来看,无疑可以明白这是迫近人类能力极限的速度。然而若问是否真的很快,我却不可思议地毫无真实感。我们拥有的,只是一群肌肉发达的运动员似乎在向眼前某种极限挑战这样朦胧的认识而已。”
村上春树只能从选手到达终点后如粉身碎骨般痛彻的表情,从他们的虚脱感和精疲力竭之后的欢乐劲儿中,“才得以明晓他们跑得何等迅疾”,并且从中感受到某种类似“宗教性、启示性”的感动缓缓生出。这种感动在不同运动员身上,被赋予了不同的形状。有博尔特在终点前展开双臂,减速迎接9秒58那样完美的、近乎神迹的、让人不可思议的感动,也有像苏炳添这样,以看似平凡的身体创造出的朴实但更具渗透力的感动。
专注力
赛场外的苏炳添,是一位身材并不特别醒目的年轻人。皮肤光滑,略带黝黑,看起来也给人健康强壮的感觉,但不能就此确定他是一位亚洲顶级的短跑运动员。如今国际优秀短跑运动员的平均身高约为1.85米,苏炳添身高1.72米,这意味着和大多数专业选手比,他的步幅有先天的限制。
这个时代的“短跑教科书”博尔特身高1.96米,跑完100米只需要42步,而苏炳添至少需要47步。几年前为了改善跑步节奏,他还牺牲了一点儿步幅来完成起跑脚的技术转换。现在他需要48步才能跑完全程,和同为中国“百米双雄”——拥有1.86米黄金身高的队友张培萌相比,他也需要多跑4步。
因为身高的限制,苏炳添的职业道路并不顺遂。他初中才加入学校田径部,开始接受身体训练。当时的中山市古镇初级中学并不以短跑见长,只有一个体育老师统管田径的各类项目,没有短跑专职教练,也有些年头没有拿到过市里的短跑奖牌。苏炳添入队两年都没有参赛资格,只是每天跟着田径队训练一个小时,没人督促,也没人鼓励。
这样默默跟练了一年多,直到初二才有机会跟着老师去看镇上的运动会,给参赛选手做后勤,帮忙在沙地上砸长钉子固定起跑器。虽然初三时在市运会上跑出了仅次于第一名0.01秒的成绩,市体校的教练仍然几次拒绝接收他,觉得他身材太矮,将来没有发展空间。他不是那种天才型选手,看一眼外形就让人心悦诚服,但对有能力洞察运动员素质和短跑奥秘的人来说,苏炳添无疑是个充满魅力的选手。
短跑凭的是神经本能。运动员如何在快速跑动中,将力量有条有理地分配给身体,使奔跑速度在不到十秒的时间内层层递进,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感觉。虽然现代短跑理论已经明确将100米跑程分出了起跑、加速跑、途中跑和冲刺几个阶段,甚至连每个阶段的大致距离都有所规定,但运动员在哪个时间点给身体换挡,仍然是一个非常个体化的问题,其中细致而微的差异性,就像同一棵树的树叶拥有的不同叶脉。
一个顶级的短跑运动员不仅要有肌肉、力量、技术,还要有相当敏锐的神经去感知身体,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节奏,并在竞争激烈的赛道上,在咫尺之间的对手用速度荡开的气流前,捍卫住自己的节奏,坚定地跑出自己的气流。从这个角度说,百米项目既需要极旺盛的求胜心,更要求极强的向内求索和凝神的能力。
“说到注意力的集中程度,苏炳添不会输给国内任何短跑选手。”中国田径短跑队领队邹振先说,“他的注意力不是一般的高。”他至今严格遵守着一个专业运动员枯燥的作息规律,每天早上不到7点起床,晚上11点就寝,为保证下午的训练状态,中午要睡大约一个小时午觉。
每天训练结束后写训练日记,记录自己的在训量,接下来应该怎么练,应该注意些什么。“训练上的自觉性是苏炳添的一大优点。”教练袁国强说,“他看中一件事就会认真去做。比如想着破10秒,他的训练就围着这个目标展开。即使是比较枯燥的力量训练,他每次都做得很足,很认真,不会说坐在那里聊天或者拿着手机看。”当第一次跑出9.99秒后,为了稳定这种感觉,他每天晚上睡觉前会反复回想奔跑的全程,将感觉在记忆中固定下来。更换起跑脚期间, 甚至平常走路都在练习,“那时旁边人都问你在干吗?我说我在练习起跑啊。”
2016年,苏炳添27岁,性格中不乏年轻人特有的戏谑和调皮,也有寄居大城市的外乡人相同的烦恼。前几天他刚去广州郊外的番禺看房,施工现场的灰尘飘进眼里,导致眼睛发炎红肿。拍摄间隙,他一边用毛巾包着冰袋敷在眼睛上,一边和熟识的人讨论那些退役的专业运动员的出路和收入,忿忿地抱怨广州的房价贵得多么离谱。但一旦站上跑道,他的外貌就幡然一变。类似于关闭了身体对外的通道,或者说罩上了一层铠甲,整个形象变得厚实沉重,就像痛下决心彻底进入另一个角色那样。
失败感
“你的压力?动力?”女导演挥着瘦削的胳膊,在空中划出几道略显焦躁的弧线,“你的野心是什么?”这是拍摄的第二天,从场外转到了场馆内,进入采访环节。
场馆内几乎所有人都像默剧中的人物,猫着腰,踮起脚,用手势和眼神交流。偌大的馆内悄然无声,每个角落都屏息凝神,等待苏炳添讲出一个关于压力、动力和野心的故事——这是现代世界的运转规则,是个人命运起伏的推动力,是运动精神与现实世界的共情通道。
苏炳添讲了一个自己更换起跑脚的故事。“刚开始练体育的时候,我的左脚跟右脚是一样的。但那时看大家起跑都是左脚在前面,我想特别一点儿,就把右脚放前面。一直都非常顺利,没有什么障碍,所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直到一两年前我发现因为我的前面60米太快了,我就想怎么让这个快拉长到一百米,让这个速度更加地有节奏。所以我那时候就想怎么改变起跑的第一步。”
“其实对正常人来说,换一个脚对起跑是没有什么改变的。但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通过换脚改变了以前起跑快速的节奏。以前右脚在前,所以迈出去的第一步是左脚,现在是左脚在前,迈出去的第一步是右脚,这样使身体的本能反应或节奏会得到一个改变。把一个以前很成熟的技术突然间改变过来,在刚开始的时候会很不习惯,但就是这样的变化会让身体得到另外一种感觉,把前面那么快的节奏慢慢、慢慢地改变过来。”
“当时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苏炳添你现在成绩都这么好了、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还要改变技术?因为对他们来说可能想要保守的方式,但对我来说是想挑战个人的极限。所以哪怕是失败或成功我都想尝试一下。”
“我是在2014年的5月份左右有了这个想法,也询问过很多人,最终让我决定改变的是李金哲的外教 Landy。他给我做了个测试,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在我身后推了我一下。看到我迈出去的第一步是右脚,他就说我可以改过来。他说为什么我之前要把右脚放在前面,蹬出去的第一步是左脚呢?这是不符合规律的,改过来才是神经自然的反应。我听后觉得非常对,所以就决定改变过来。”
在全场几乎密不透风的安静中,只听见苏炳添碎碎低沉的讲述声。他努力将这次赌上整个职业生涯的冒险的所有细节按照摄像机的要求呈现出来:在一次训练结束后坐大巴车回宿舍的路上确定了换起跑脚的想法;为了改变肌肉的记忆力,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脑海中练习,慢动作重复起跑的一步、两步、三步;走路时也会故意模仿一下起跑动作,体会右脚顶一下发力的感觉……
他讲了很长时间,但总让人觉得这个故事中缺少点儿什么——那种众人沉默中所蕴含的有所期待的、充满激情和煽动力的东西。最后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两行字:“有人问我,你是不是疯了?我想,如果我不尝试着去改变自己,去探察自己的极限,那我才是真的疯了。”苏炳添对着镜头念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笑着说:“写得很好!”
“所以,你是为了在胜利之上追求更大的胜利,才决定冒险换起跑脚的吗?”第二天训练结束后,趁着他按摩放松的时候,我这么问他。
“不是。”他猛地抬起头,从队医手里挣扎出半个身子,讲了一个更漫长的关于失败的故事。
“2013年,我在莫斯科世锦赛上因为抢跑被罚下场。我把被罚下场的照片存进手机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拿出来看。提醒自己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要记住这一刻,是最失败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蹲下就怕抢跑,有意无意地慢起跑。”
“为了消除这个阴影,2014年我比了很多比赛,欧洲拉练赛跑了四五场,60米的室内赛跑了四场,总共跑了十一二场, 比往年的参赛场次多一倍。但那一年成绩并不好,输了那么多场比赛,才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节奏的问题,所以萌生了要改起跑脚的想法。”
“刚开始换脚时,怎么发力都不会。因为以前的技术都很成熟,一开启就很自动化地出去了,就像电脑开机一样。现在系统崩溃了,不知道怎么跑,想现在换过来,就需要慢慢编制一个新的系统,慢慢地发力。然后再慢慢地构造出去的第一步、第二步和第三步。刚开始改变很不顺利。我换脚后第一场比赛在美国,60米跑了6秒71。这个成绩对我来说真的非常差,当时我很怀疑自己,很没有自信。”
2014年到2015年是苏炳添的状态低谷。他参加了比以往更多的比赛,也经历了比以往更多的失败。在世界最高水平赛场上的抢跑阴影和换脚后对起跑发力点的重新寻找,都影响着他的速度。
2014年亚运会后,他与张培萌跑接力时,连交棒都交不过去。甚至就在跑出9.99秒之前的几个月,他还考虑过退役的事情。2015年初的美国冬训,他又进入一个状态低谷。“感觉浑身有劲,可一跑就跑不动。在美国集训时,跟一个美国跳远女运动员一起练起跑,跑出的成绩是10.80秒,连那个女选手都跑不过。那时候很迷茫,很难熬。”
更换起跑脚的故事,与其说是对胜利的追求,毋宁说是对失败感的忍耐和对抗。换脚不是一个瞬间的灵感,不是将左脚代替右脚蹬踏到起跑器上的一个简单动作,而是他职业生涯中一段漫长的俯身,是为了摆脱一次失败而引发的一系列失败。在赛场上,胜利固然让人心生敬意,也代表着最无可辩驳的正义,但竞技者归根结底还是靠失败感推动的。直到有一天,身体在形形色色的角落撞上极限,逐渐走向衰败,无力再对失败感予以正面的回应。
奥运会
拍摄结束的第二天早上,苏炳添恢复了训练。他一个人在跑道上练习变速跑——慢慢启动,然后突然加速,让身体在不同的速度间反复切换。这种方法可以提高运动员肌肉的有氧代谢能力,但也容易造成肠胃的痉挛而呕吐——这在短跑队的训练中不是件新鲜事。
但苏炳添从来没让自己呕吐过,他一直很小心地看护着自己的身体,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面吃东西,也不追求大运动量的训练。每次去体育馆,他都会带上一名队医,帮助他做训练间隙的身体恢复。每跑完一段,他就走到场边,背部紧贴墙壁,或者撑开双腿,将上身伏贴地面,队医像推动磨盘一样,铆着劲儿反方向掰动他的双腿和身体。
“接下来的两周很重要。”教练袁国强说。年初的冬训主要是靠长距离运动量来储存体能,现在则是要练习跑快。肌肉需要满负荷的强度,将冬训储存的体能转化为速度。“从4月下旬到5月,要让状态出来,5月再保持速度曲线往上,一直到8月奥运会。”但从3月18号以来的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们中断了正常训练,每天为各种品牌拍摄做着表演性的跑动,刚刚结束的这次是最庞大,也是耗费精力最厉害的一次。仅一个他从场地边走到起跑器前的镜头,就来来回回拍了二十来分钟。“走得专注一点儿!”导演这样叮嘱他。
实际上,从初中时在乡村学校的篮球架下被启蒙教练发现开始,或者更准确一点儿,从2004年12月9号(这是苏炳添至今还能脱口而出的日子),表哥给他买了一个手机,将他送进中山市体校那天开始,苏炳添就一直专注在一个近乎封闭的世界中——只要听从教练的指示,不声不响地训练就行了。几乎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有多少休闲娱乐的闲暇,只是考虑如何比别人更快地跑到终点。但当他有机会在镜头前表演专注时,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
作为一名社会中的成年男性,作为亚洲顶级的短跑运动员,他不得不肩负着相应的责任生活下去。那些在拍摄现场像潮水一般随着他进退的人群,那些需要他在镜头前表现的有关压力、动力和野心的现世精神,那些需要他考虑的关于城市生存、昂贵房价的问题,像现实的微尘点点滴滴渗透到他的生活中,从他的身上夺取了大量时间与能量,就像从海上刮来的冷风,每时每刻从人的肌肤上夺取一点儿体温一样。
他要抢回因为拍摄被占用的时间,将身体调整回他熟悉的比赛备战轨道上。按照自己的身体惯性,他一般在“赛前的一个月达到训练量的顶峰,然后逐渐下降,到赛前第十二天达到最低,然后再慢慢向上,让身体在比赛时达到它的最佳状态”。
苏炳添冷静地叙说着接下来的训练计划。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它的节奏,也知道它目前具备的能力。去年8月的北京世界田径锦标赛男子百米半决赛上,他在博尔特相邻的跑道上扛住了强大对手的节奏干扰,大半程领先对方,再次跑出了9.99秒的成绩,并因此站上了决赛的赛道。
媒体将各种赞美和想象加诸在他身上,称赞他“用超强的起跑技术带乱了博尔特的起跑”。在电视直播时,解说员激动地大叫“他几乎击败了博尔特!”但提起那场“荣耀之战”,苏炳添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顶级高手,预赛时都收着,那不是他的真实实力。”
中国田径短跑队领队邹振先说,运动员站上起跑线时,输赢心里都已经大致清楚了,剩下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作战——和自己的梦想作战,和自己的伤痛作战。从这个角度说,不管是苏炳添,还是他曾经的偶像阿萨法·鲍威尔,或者是这个时代短跑赛道上的王者博尔特,看起来在同一个场域中相互竞争,击败对手或者被对手击败,其实每个人都委身于各自时间的河流,如何将自己送到起跑线前才是一切。
2016年4月的这天,苏炳添一个人在喧嚣散尽的体育馆跑道上练习着。这个27岁的年轻人,有坚定的信念、不将自身磨炼到满意绝不罢休的专注力、敏锐的末梢神经,外加隐藏在强壮成熟身体内的少年心气。在某些方面,在某种意义上,他还是个孩子。他说起自己这些年返乡时和童年时的玩伴相聚,同伴们在面容和身材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们问我,为什么还没什么变化?我说,我还没脱校服呢。”
27岁已经是一位亚洲短跑运动员接近退役的年龄。大部分选手会在这时开始感受到身体的变化:体能下降,伤痛增加,成绩可能止步不前,求胜心因此渐渐淡薄,开始为自己离开跑道后的人生做打算。苏炳添说自己也两次考虑过退役的时间。
一次是2013年。他的一批同期的师兄弟,包括他在广东省队的室友都退役了。另一次就是现在,“我曾经对自己说,如果换起跑脚不成功就退役。”但他通过对自己的不断挖掘,延长了运动生命,将27岁的自己保持在“还没有从这项运动中抽离”的专注状态。
北京时间2016年8月15日上午,奥运会男子百米半决赛结束,苏炳添获得小组第四,无缘决赛。走下赛道的他能得到什么?如果有什么确定值得赞赏的,就是他没有畏惧。被抛进奥运会这个巨大的胜负旋涡中,却没有闭目闪躲,而是迎着它冲上去。输了,但同时也赢了。竭尽全力同强大的对手们拼搏,同时也成为值得他们尊重的对手。身体的某些部分在通往赛道的路上被磨损,甚至死去,但却活在死去的每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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