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需要“有用”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易生周,原文标题:《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们都爱上了无用美学?》,头图来自:《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当代审美瞬息万变,要说最近刮起的一阵风,大概就是在年轻人当中忽然流行起来的“无用美学”。

豆瓣上的“无用美学”小组,如今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万名豆友,他们主张“从日常生活寻常之物中,发掘毫无用处的美”。在他们的手中,街边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千奇百怪的云朵、阳光不经意间洒在水缸里的一条鱼、甚至是垃圾桶的枯枝落叶、碎成一幅画的手机屏幕,都能成为无用美学的素材。

在车库里发现了爱丽丝的兔子洞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宛瑾 

出于对某种“华而不实”价值观的警惕,看到美的事物时,我们的脑海里很容易会涌出这样批判:“光是好看有什么用?”——在许多人的惯性思维里,美就是无用之物。但反过来想想,美就是最直接的作用,我们为什么要强加作用给它呢?

为什么无用的美这么惹人爱?

一碗像月桂树的燕麦牛奶粥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ysjt叛逃者

当我们疲惫于千篇一律的信息,周边时刻充斥着各种方位的焦虑百态,996、大小周、重点班、房价、物价、养老……都说这代人的G点被惯得越来越高,习惯用沙雕和自嘲作为自己的保护色,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代人的外壳也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和柔软,我们越焦虑,就容易被一些看似简单不经意的日常生活之美所击中灵魂:

不过是洗凳子时的泡沫,有的人却能偶然拍得一幅《神奈川冲浪里》;

洗凳子——神奈川冲浪里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Karida 

当人类自己变成了毫无感情的工作机器时,有人却能将凭证打孔机器里的碎纸拍出了碎落的蓝色星辰般的美感;

打孔机留下的纸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non

同样的一张烂草莓在盘子里留下的水痕,有人看到了鱼缸里金鱼的影子,有人说那是它留给盘子的吻痕,还有人觉得是“从袁五爷家回来以后程蝶衣的脸”。

一颗烂草莓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瞅你咋地?

甚至还有人在倒下的生锈自行车中,瞥见了工业时代的残影,其中开出的花朵,似乎又寓意着这场文明落幕的献礼。

生锈的自行车里开出花朵 仿佛文明落幕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姜糊骗子 

“无用美学”强调的就是这种纯粹和不经意:美就是一种没有标准答案的直觉和联想,它们往往来源于一种偶然的意外。甚至连这些小组帖子的标题,都可以组成一首意识流散文诗:“一碗像月桂树的燕麦牛奶粥”“咬了一口的草莓变玫瑰”“从破碎的玻璃杯里倾斜而下的阳光”“落地成金”“水龙头下的青梅”“找到你了,在梧桐叶上滑滑梯的小王子”……令人发出“我上一次这么留心观察身边的事物,还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感慨。

咬了一口的草莓变玫瑰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我什么都不会 

如果你仅仅觉得这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小确幸场景,那确实忽略了“无用”这个关键词。当我们习以为常且过度关注某个事物的实用功能时,我们往往会忘记它的审美价值。

瑞士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布洛(Edward Bullongh)曾提出一条原则叫“心理距离(psychical distance)”,他认为,美的纯粹客观性并不存在,使用客观标准、准则和范畴来界定美,将会抹杀掉许多丰富多彩的美感事实,所以他主张观赏事物的美感要保持心理距离,消除观赏者对作品的实用态度。

买西瓜的时候不可以拍拍打打,会惊动住在里面的夏天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芝麻盐儿

垃圾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孟克柔

换句话说,美就是没有目的地的快乐,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会忽然被无用之美所打动。在现实社会当中,我们长期被训练成“功能先行”的惯性思维,已经太久没有跳出理性和功利的思维框框外,好好观察身边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我们似乎比任何时候更急于反刍过去、焦虑未来,所以,发现无用之美或许就是活在当下的第一课。

显微镜头里的星辰宇宙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YourM

只有在这些时刻,我们无需深究这些美能带来什么,只要由心而发“好美啊”的感叹,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就算一件物品,它也有自己的想法

无用美学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难得,因为我们大部分的人,正在丧失对物品感知的能力。

打个比方,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了解你淘过来的七美元咖啡杯吗?为什么你用它用了至今五个年头也没换新的,如果有新的,你会把这个旧杯子丢弃吗?

你首先可能会下意识回答,这个咖啡杯有什么样的功能、材料、价格,但也有可能回归到一些更感性层面上的体会:每天早晨端起杯子,都能感受它传递而出的温暖气息,釉面散发温和光泽,咖啡流动时表面会形成圆润的边缘,而陶瓷质地摸起来有种粗糙的手感,仿佛能感受手工打造而成的温度……

这是实体物品传递出来的信息,审美的眼光和亲手触碰的体验,会加深人对它们“商品”之外的那一面的认知。

墙皮剥落浮现出的美人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你的大呲花 

在当今时代,我们拼命想要提高“情商”“智商”,却往往忽视“物商”的存在,不知道在买买买之外还能怎么建立人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感知身边的物体,以及人与物品的关系。

一件物品,在剥离了消费时代下赋予的商品实用价值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很多国外艺术家也曾带着这样的好奇疑问做过了不少“反功能”的设计

比如,意大利工业设计师Joe Velluto就曾以“反设计”为理念,策划过一场名为“Useless is More”的展览,意图彻底消除物品的功能性。

比如,没有靠背的椅子、失去灯泡的落地灯、缺少挡板的书架……在艺术家眼里,金鱼也有属于自己的附属空间,花瓶可能也会感受到压力,或许当所有物品都解除了“有没有用”的羁绊,我们才得以探索思考来自物品自己的想法。

©️Joe Velluto“Useless is More”展览

常驻希腊雅典的建筑师Katerina Kamprani,也有一个类似设计项目叫“Uncomfortable(不舒服)”,其中的作品,都是一些莫名其妙又极度“反人类“的物品设计——前后都封死的吸管、露脚趾的雨靴、浇向自己的植物花洒……生活中的绝大多数物品给我们带来便利,我们也习惯了用工具眼光来看待它们,只有当这些物品跟人类想法对着干的时候,我们才能想起“到底它们在反抗什么”。

©️Katerina Kamprani

无独有偶,早在1990年日本艺术家川上贤司(Kenji Kawakami),就提出了“珍道具(一些看似无聊怪异的物品)”的概念,并由此发明了一系列离经叛道的小物件,比如鞋尖上挡雨的小伞、造型奇特的吃面神器、把辫子伸出来以免弄乱发型的新式头盔。

这几年,被称为“无用发明家”的美国人马蒂·贝内代托(Matty Benedetto),也创作了许多“试图解决根本不存在的问题”的产品:专门为装披萨片设计的带有透明口袋的裤子;太阳能供能的T恤;安装在肩膀上的人体后视镜、挂在耳朵上随时可以扯一点下来的纸巾耳环……在认真做这件“无用之事”的人,其实并不少。

可以说,从当代艺术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反功能“作品之一——1917年马塞尔·杜尚的《泉》开始,无用之用就正式在大雅之堂上登场,它改变了观看与被观看的角度和背景,延伸出观者对日常用品的无限重塑和审视。它既可以是媒介和理念,也可以观念和客体的辩证思考,可以是反抗的感叹号,还可以是一个嘲讽的问号。

谁不想要做个“无用”的人呢

在无用美学小组的很多帖子评论里,你也许还能找到不少这样的感慨——“我也想要做一个跟这些东西一样无用的人”。

某种意义上说,“无用美学”在当代语境下的应运而生,也是因为贴合了当代年轻人不想做工具人的价值观。毕竟,对一个充满危机感却又前途未卜的人来说,“做一个没有用的人”其实是一种自由和解脱。

在万物皆可数字化的当代,所有人都在以KPI自律,我们的价值观自内而外崇尚实用:做有用的事,成为有用的人,规避任何存在风险而无法带来收益的行动。我们自嘲工具人、内卷和躺平,追逐时事、热点、潮流,拼命打工、思考、权衡博弈,尝试用逻辑理解和参与社会的规则,努力做到“有用的”认真生活。只是讽刺的是,越想努力生活,生活却越容易丢弃我们,它就像一坨轻飘飘的棉花,你越用力过猛一拳挥去,就越感觉不到反作用力,倒不如轻轻一吹,慢慢观赏它自由飘动的轨迹。

路过一幅画的晴天与阴天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

自诩理性的当代人,缺少的正是对真实生活的感受力,来自直觉和感知的力量,在当下反而成了极其宝贵的能力。而那些被称为无用甚至无益的事物、现象和美感,唤醒的正是我们最原始、最纯粹的感受力。

找到你咯!在梧桐叶上滑滑梯的小王子

豆瓣“无用美学小组”©️whiskeeysour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诗与远方,但眼前的苟且未必就不能成为无用之美的小诗。它们就像我们在海滩上散步时顺手捡起的一枚鹅卵石,然后将它带回家的停驻时光——只要你愿意,任何一枚普通的石头都能是绝佳的纪念品,而我们只需要多些时间和精力去发现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易生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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