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黑马消失在脱口秀大会现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吴喋喋,编辑:谢丁,题图来自《脱口秀大会》

8月10日,《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开始播出。第二天,导师杨澜引起了争议,一些观众认为她根本不懂脱口秀。

在节目的后采里,李诞说:“杨澜老师她认为调侃的边界,和我们认为调侃的边界肯定不一样,蛮好的。现在的网络环境,可以用喜剧来调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我认为,每个人想把这个圈弄得再小一点的时候,要慎重考虑。”

争议的焦点,是一个名叫步惊云的女选手。

一个多月前,我们在脱口秀大会的录制现场见到了她。


步惊云31岁,结婚7年,有一个4岁的女儿。

从出生起,她就一直生活在陕西。步惊云这个名字,是十几年前她注册第一个QQ号的时候取的。这个男性化的网名,让她付出过一点“代价”。那时班上女同学的QQ名字都特别梦幻,像“水晶之恋”“紫色葡萄”。

她问同学:“怎么有那么多小男孩加你们QQ,怎么没有男生加我?”同学说:“你叫这个名字,谁敢加你?”

她一直没有改过网名,QQ叫“步惊云”,微信还叫“步惊云”。这个名字来自她的童年男神,《风云》里何润东饰演的角色。电视剧《风云》播出时,步惊云还住在陕西渭南乡下,陕西的电视台总在播《风云》,但这部剧有44集,她一个暑假也没能看完。

在她的印象里,留着“泡面头”的何润东是最帅的,霸气,能打,而且专一。她后来说,“我这个择偶标准,从小就‘扭曲’。”

除了说自己择偶观“扭曲”,她还开玩笑把18岁时对丈夫的一见钟情称为“飞来横祸”。

两人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喜欢对方长得帅又温柔。丈夫家在商洛的一个小县城,上大学前没出过秦岭。但她那时压根不知道他来自山里,只是觉得他帅帅的。九月去读大学,九月没过完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步惊云形容这段关系,是全系最外向的女生追到了全系最内向的男生。辅导员说,“你俩这性格差距太大了,你可别欺负人家。”

步惊云不仅没有欺负对方,反而充当起丈夫的保护者。她说丈夫脾气太温吞,被欺负了不懂还嘴,认识这么多年,步惊云没见他发过脾气、打过架,性格也慢慢的。大二时,两个人一起去驾校学车,教练是一个60岁的老头,脾气暴躁,总是厉声责骂、羞辱步惊云的丈夫,她就替他出头,直接找到了驾校的校长,要求换教练。

大学毕业不久,两个人结婚。2017年1月,步惊云生了女儿。

三年后,2020年夏天,她和丈夫去看了一场线下脱口秀演出。在这之前,步惊云只在电视上看过《脱口秀大会》。台上的女孩讲段子,抱怨男朋友的“钢铁直男”行为。但步惊云听完觉得,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已经很聪明了,还抱怨啥,而她自己的丈夫,能吐槽的就多了去了。

三个月后,西安的“可乐喜剧”发布了招新计划。步惊云交了一篇文字稿,内容是吐槽丈夫。她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但却很快接到了可乐喜剧的邀请,去说了一次开放麦。

稿子的长度只有四五分钟,但步惊云一上台就讲了十几分钟。一方面是台下观众反应好,鼓励了她。另一方面是上台前她被丈夫气哭了,情绪比较饱满,即兴发挥了十几分钟。她一直讲到被提醒超时才停下。

丈夫在台下站着,用手机拍步惊云。步惊云突然指着他,说了句“瞧你干的那些破事”,观众转头看她丈夫。丈夫也不恼,仍然笑呵呵的。

下台后,可乐喜剧的主理人牛奶对步惊云说,姐,你太适合干这个了。

我第一次见到步惊云,是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彩排现场,在摄影棚一层的餐厅。她走到餐吧,坐到最边缘的一张桌子上。她化了妆,穿着印花衬衫和阔腿裤,穿着很高的细高跟鞋,造型师还没帮她把头发卷好。她一有时间就拿起手机背稿,默念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

两天前,我们通过一款在线会议软件聊过一次语音。她的声音稍显浑厚,但状态很松弛,也许还没把接受媒体采访当回事。

她说自己上台前唯一的习惯是啃两口馍。她妈妈给做了干馍片,她把馍从西安背到了上海,放一个月都不会坏。

说脱口秀这件事,她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除了4岁的女儿——主要是女儿还没弄明白妈妈到底在台上干什么。有一回女儿问爸爸,妈妈是在台上跳舞吗?

步惊云和丈夫、 女儿还有公公婆婆住一起。两个老人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和育儿工作。她每天回家跟婆婆说想吃什么菜,婆婆就会给她做。公公也勤快,一天能把家里的地拖好几回。

结婚七年,步惊云没有遇到过婆媳矛盾。她觉得是这个婆婆太好了,如果跟这个婆婆再处不到一块,那真的就不叫人了。她说老人“出钱出力,帮你带孩子,啥都不用你管,不好好挣钱,好像都对不起这老两口。”

大学毕业后,丈夫在西安上班,她到了西北一家火力发电厂工作,地处农村,位置偏远。那时她很受挫,认为自己在西安毕业,理所当然应该留在西安。没想到去了农村,干的还不是行政,真的是去做一线工人。她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抄电表。

步惊云当了五年电力工人,抄了一年半的电表,也就是做巡检员。火电厂需要定时巡检,每个电表的参数如果有大变化,就意味着机器出问题了。值夜班的时候,大冬天也得从被窝里钻出来,爬到很高的锅炉房,夜色昏暗,一个人也看不见。她后来说,三更半夜去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能不害怕吗?肯定会害怕。

她常常见不到家人。女儿上幼儿园之前,一直由婆婆带,生活在农村。步惊云在发电厂,丈夫在西安,每周千辛万苦集合一次。身边也没有聊得来的同事,她所在的班组平均年龄43岁,步惊云刚工作时23岁。

两年前,西北某监管单位有一个宣传口的老领导退休,出现一个空缺,在电厂有三年多相关工作经验的步惊云,因此被借调到了西安。一年借调结束后,步惊云也不想回到基层了,她辞职进入了一家新单位,定居西安,终于和家人团聚。

在农村工作的经历也许很有帮助。她后来想,也许是农村生活很压抑,表达欲更强了,她就很愿意跟别人分享她的生活。每次讲脱口秀,在台上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她觉得太爽了。

不过步惊云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下班还想陪一陪女儿,没多少时间去跑开放麦。相比大部分线下的脱口秀演员,步惊云开放麦的训练非常有限。她也没有时间看别人的脱口秀,有人把黄阿丽的脱口秀推荐给她,她只来得及看了一半。

但这好像不妨碍她施展天赋。2021年五一假期,可乐喜剧的主理人推荐她报名参加了笑果文化办的一个训练营。营里课程安排得很满,经常让学员临时创作,步惊云会感到一些类似录节目的压力。一周后,在50人的训练营里,步惊云拿到了第二名。

去训练营之前,步惊云一直有一个疑问。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内容和素材都在说她和老公之间的事,像一个邻村的大嫂子跟人唠家长里短,不知道这算不算脱口秀。在西安,大家都夸她好,但是她心里知道,毕竟一直在西安那个圈子,从没有出去过,她经常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一个脱口秀演员?

很快,就在五月,她参加了笑果举办的 TIGHT5全国脱口秀竞赛。李诞给了她一张直通卡,直通《脱口秀大会4》。《脱口秀大会4》比赛前,56组选手互投“最不想挑战的新人”,步惊云拿到了44票,排在第二,她成了新人大魔王。

整个五月末到六月,步惊云频繁地往返于西安和上海,有时飞过来做一些节目前采,有时候是录制一些节目里的后台部分。正式开始录制后,又要请相当长的假,突围赛的录制会在7月1日凌晨结束,但步惊云要在上海一直待到5号,才能完成她的拍摄。

步惊云决定辞职。七月是单位宣传最忙碌的时候,她想不如干脆走人,让单位招人顶上,别耽误了工作。

五月底,她去单位拜访了所有的领导,跟他们道别。领导第一反应是她可别上当受骗,这么好的工作不做,要去上海,万一不是正式的节目怎么办?

步惊云说,是一个脱口秀节目,正经的。

领导又问,是李雪琴的那个节目吗?

步惊云说是,领导放心了。

现在,当我们坐在餐厅聊天时,是6月28日上午11点。彩排已经开始,舞台还没有完全装好,舞台周围散落着纸箱和建筑材料,所有人进入主现场都得戴上安全帽。

步惊云戴着安全帽,踩着细高跟,款步走上台,开始顺她的稿子。中间只停了一下,她问内容导演,说到某句词的时候,能不能加一个动作。不到15分钟,步惊云的彩排就结束了。

下一个上台的是童漠男,他拿到过两届TIGHT5冠军,有丰富的线下经验。他在舞台上频繁地停下,推敲字句,调整自己的抑扬顿挫,说话节奏,表情动作,甚至还改起了稿子。

走下舞台后,步惊云好像终于开始紧张了。她说自己需要赶紧回去休息一下。

《脱口秀大会4》第一期的导师有李诞、罗永浩、大张伟和杨澜。《脱口秀大会3》公认很成功,除了老面孔王建国和庞博,还新捧红了杨笠、王勉、李雪琴。李诞调侃说,过去一年,脱口秀演员开始横着走,笑果线下演出的门票成了硬通货,能当钞票使。

节目火了,竞争也变得白热化。过去一年,笑果文化不断招兵买马。五月是笑果训练营,接着是第二届TIGHT5比赛,那个比赛来了很多资深脱口秀演员,其中有人开过上千人的脱口秀专场演出。这种压力之下,呼兰在段子里写脱口秀行业内卷,杨笠在先导片里说,很多原先不去线下讲开放麦的演员,今年都开始去了。

在这种局势下,步惊云入行半年多,就能拿到直通卡,很多人觉得她肯定是一匹黑马。

但直到彩排前,步惊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她住在节目组安排的酒店里,每天生活规律,写一点稿子,和丈夫打视频电话。入行以来,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一直特别好。有的演员需要花很长时间找风格定位,而她只看过半个专场就开始表演,没走过弯路,比赛成绩也一直很理想。她常说,“人要知足,节目上几轮是几轮,不用想那么多。”

一个行业人士对我说,对很多脱口秀演员来讲,上综艺节目比线下演出要难得多,因为线下他们经常去讲,反倒游刃有余。不过在我看来,综艺节目的录制好像不如线下那么值得紧张。为了防止选手在录节目时失误,舞台正前方悬挂着一台提词器——虽然几乎没人会看这个东西。

一个在线下说脱口秀的演员,需要脱稿演出十几分钟,如果开专场,可能要脱稿表演一个小时以上。线下演出还很强调与观众互动,演员通常会随机挑选前排的观众,获得一些对方的信息,以此来即兴创作段子。

我曾在线下见到两名脱口秀演员恰好挑中了同一个观众进行互动。观众提供了相同的信息,两位演员即兴发挥的段子,也几乎如出一辙——段子的生产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公式和规律可循的。

《脱口秀大会4》第一轮是突围赛,只给每个选手5分钟的时间。每一轮节目之前,笑果安排了读稿会,程璐和王建国会帮其他选手看稿子,提出修改意见。这样的比赛和线下已经很不一样了。

我问步惊云,你觉得这样比赛公平吗?她说凡是比赛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运气、顺序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她心态似乎很平和,她想,只要把自己准备的内容讲好就行了。

6月30号下午一点,我抵达了摄影棚。园区里有一些积水,潮湿加上高温,蚊虫乱飞。6号棚的入口处,悬挂着“《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开机大吉”的横幅,左侧方摆一张铺着红布的贡品台,蜡烛、果品和香炉都还没来得及撤下,但炉里的香已经全部燃尽了。节目摄制组遵循着传统的开机仪式。

棚里冷气打得很足。两百多名观众在一点之前完成了入场,他们坐在一层主现场的观众区。国内综艺的录制时长很夸张,嘉宾迟到、录制超时也是常态,最受折磨的是现场观众,往往不能进食、没法去洗手间,要在棚里持续待上6到10个小时。

但《脱口秀大会》比较灵活,把突围赛分成了三段,观众也招募了三拨。虽然总体上仍是从下午录到凌晨,但每一拨观众只需要待上三分之一的时间。录制开始前,主持人在台上开玩笑说,要是有观众特别喜欢看,不介意他们留下来多看一场。

除了主现场,一层还分布着制片室、物料间、道具间和餐厅。空间有限,选手的化妆间设在了隔壁的棚里,不过等凌晨录制结束后,选手人数就减半了。56组选手,只有一半人能够晋级。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踏上楼梯,绕行到舞台上方的二层,那里有几间看片室,挨着楼梯的一间属于笑果文化,正对面则是腾讯运营休息室。从楼梯往里走,还有很多房间,是艺人、导演和编剧的休息室。

在笑果的看片室里,我和其他媒体、工作人员通过电视转播,收看同一时刻正在楼下录制的节目。在镜头下,存在感最强的是席上的导师,以及成名的老脱口秀演员。庞博说了一些奶茶、盲盒之类调侃消费主义的段子,我所在的看片室里很多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掌声经久不止。上一季的冠军王勉坐在高高的二层,他暂时得到了豁免权,不用参加突围赛就直接进入第二轮,所以他像吉祥物一样坐在椅子上,负责翻记数牌。

我密切关注着步惊云。她穿着印花衬衫,坐在选手席里很不起眼,变成粉红色的一个小点。节目进行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轮到她上台表演。

李诞现场介绍了她在TIGHT5里获得直通卡的事。

事实上TIGHT5比了三轮,步惊云并没有那么顺利。比起观众,好像是同行更欣赏她的优秀。只有半决赛是观众投票决定她晋级的,初赛和决赛她的票数都不高,初赛时她被主办方复活,决赛时没有进入前三,李诞破例多给了一张直通卡。步惊云曾对我说,投票很玄妙,每次演完她都觉得现场反响很好,可是票数又不高,她后来想是不是因为她是陌生面孔,从来没有在上海有任何演出,观众压根就不认识她。但她又觉得,按照现场效果来看,自己是值得晋级的。

此刻,步惊云发挥稳定,表现得和彩排时几乎没有差别。她吐槽自己丈夫抠门,总是叮嘱自己住酒店要把一次性牙刷带走,还喜欢穿秋衣内搭,“我打扮得跟夜上海的白玫瑰一样,我老公穿着个圆领的紧身红秋衣坐我旁边,我尴尬得要死!”

我猜很多观众都能读懂,步惊云的吐槽里掺着三分欣赏和五分秀恩爱。她接着说,丈夫穿了十几年的秋衣已经从圆领洗成了深V领,“我有时候又觉得,还挺性感。”

吐槽老公是很常见的喜剧内容。很多观众后来在弹幕里刷,步惊云使他们想起了同样风格的思文。选手席上,举手挑战步惊云的张踩铃也擅长这样的题材。还有选手说,步惊云就是《脱口秀大会》版傅首尔。

不过杨澜似乎欣赏不来这样的风格。她是唯一没有给步惊云拍灯的导师。不拍灯的理由是,她认为不应该嘲笑老公的土,这样不太好。透过看片室的屏幕,我似乎看到步惊云露出一点委屈的神情。

节目导师是否拍灯,决定着大部分选手的去留,但遇上两名选手亮灯数相同时,观众投票就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就是真人秀的规则。获得三盏灯的步惊云需要被挑战。如前所述,步惊云一向喜欢帅哥,于是在站起来的男生里,她毫不犹豫选择了高大英俊的张骏。

张骏是个在读博士,去年底签约了笑果文化。他说了一些比较学术的段子,这好像是当下脱口秀综艺的一个趋势,就像呼兰开始提“内卷”,还发明了“莫比乌斯卷”这样晦涩的新词,播出后很受观众欢迎。这一次,张骏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好。笑果的同事们称赞他迎来了爆发。接着是观众投票,110比85,步惊云输了。

这时在看片室里,一个工作人员惊讶地看向我,冲我对口型:怎么会这样?电视屏幕里,下一位选手已经开始表演。

我曾以为步惊云会是脱口秀大会这一季最大的亮点,但这个结果来得有点突然。

几天前,我跟步惊云提过,想跟她去西安看看线下演出,她欣然应允,还说要带我去见识可乐喜剧。但节目录制结束后,工作人员告诉我,由于比赛结果不是特别理想,步惊云还是想安静一下,不带我去西安了。

8月10日节目播出当天,我再次想起步惊云。那天晚上她发了一个微博。她写道:“这一季脱口秀大会不是幽默生活吗,我生活‘乏味’到全是老公,PK太激烈,但输给了帅哥我很高兴。我们第五季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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